記憶
冬日的青山,從遠處馱來一輪沾滿濃霜的太陽;云朵,從高處迎來冷空氣以及下一個豐年之征兆。
我看到雪花扭著柔軟的腰肢,它們在念著誰的名字,還是留戀已衰老的歲月?
我想起它們落在我身上時的模樣:呼吸急促,有著簡單而美好的愿望。彼此都禁不住一陣陣驚喜。
而此時,我只看到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我看到它輕輕豎起耳朵,它想攏住冬天的帷幔。
我剛從外省回來。帶回了塵土、冰凌。它們都是我生活的痕跡。
那輪沾滿濃霜的太陽,終于落在屋頂之上。它離凍僵的青山、憂傷的鳥獸、清白的爪痕,那么近。
比雪還輕的聲音
沒有什么比雪落下的聲音還輕,即使在梅塢的旱地里,經(jīng)霜的金黃菜心,仿佛掛在冬陽的眉梢上。露水托出來的那部分如此空闊、孤傲。
在冬日的梅塢,我曾見過春天的河流,它甩開細細的鞭子,趕走牛群、臥在曠野里的獸。
門外的冰雪解凍了,如一座座森林在燃燒、呼喊。我們心中涌起暖流,仿佛去年的打碗碗花開放在錯亂的時序里。仿佛打鐵人星夜趕回,他不動殺氣,只是在檐下張掛新近獵殺的獸皮。他隨手松開全身的疲乏、骨頭里的鐵屑。以及蕭瑟的冷風。
打鐵人戰(zhàn)栗了一下。此時,一片雪花從獸皮上滑落。冬陽在獵槍上鍍上炫目的金光。
在海邊
每年冬天,蘆葦在風中拼命挺直腰身。靜下來的海面,是一塊碩大的無字碑,從海上啟程的我,像母親鯁在喉口的一根魚刺?!赜斜┫诘穆曇?,和春天里的第一陣雷鳴。
我們都是她隱瞞多年的內(nèi)傷。而母親走動,也發(fā)不出多大的回聲。
她在冬天的海邊,走著走著,把自己走失了。
母親曬鹽,也曬著對生活的愧疚。她在冬天的海邊淘洗,終于把自己從苦命的生活里完整地淘洗出來。
她用大雪換取了遍地陽光。每年冬天,她和蘆葦在風中拼命挺直腰身。用雪水擦拭凍僵的骨骼,用糧食和淚水,換取飄蕩在漁村上空的炊煙、大地回春的消息。
她從遍地的蘆絮里,挑選最輕、眉眼最俏的那一朵,代替我做她的小女兒。
黑暗的頌辭
思想者在黑暗中醒來。他的目光清澈若20世紀50年代的月。暗藏喜悅和苦楚。
他潦倒的生平,若枯草。一個幸存下來的家族,薄如一滴水。父親說,人死如燈滅。如同大風漫卷著歲月的衣衫看得見與看不見的褶皺。
只是他已找準了方向。是一片樹葉垂下的角度。像隱喻。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事先草擬的頌辭。有河流山川的雄渾大氣。能夠直面生活中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美好事物。
他愿意我做他的眼睛。或者多年之前熄滅轉(zhuǎn)瞬又點亮的風燈。這些,都讓母親的心緊緊地揪著。像頑疾,讓她一次次地痛。像燈花,照徹她在陰雨天酸痛無比的關(guān)節(jié)。像針尖,停在心口上。
夜里。樹的汁液滴滴答答,像時針在行走。我隨著一座森林及陽光一起遷徙,一起贊美你。當夜色一遍遍敲打著歲月的門窗,月亮把清冷而蕭瑟的光線投到大地之上。我看到你眼神里的慈祥。你內(nèi)心的喜悅無法言說。如同那些熱愛田野、熱愛藍色天空,習慣于將平凡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人。
他們和夜露一起被黑暗簇擁。和夜雨一起在村莊里挪動。像多年前的月亮,暗藏苦楚。
收割閃電的人
蒼鷹瘦小。小若那年的冬夜。而冬夜無雨,有苦難的生活、滿心的凄惶?;哪?,勢如破竹。勢如滅頂之災(zāi)。而蒼鷹依舊瘦小,衣衫襤褸,啼聲哀哀。我屏住呼吸,等它羽翼漸豐。
可是,遠行之人依舊杳無音訊。他曾把前途比作晨昏的天光,蝙蝠逃遁,遺留于窗欞及月暈之邊緣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和村莊被生活追趕。我看到歲月用歷史鍛打的釘子多么尖銳、冷漠、陌生。它們是一個又一個互相追趕的詞?
我熟識的遠行之人,他口齒伶俐,面上閃現(xiàn)一絲愧色。他一退,再退,直至妄想退出五界外,埋骨之所。
他代替我,沿途打聽那些如他一樣沒有故鄉(xiāng)之人,離幸福近一些,還是離苦難近一些?
我形銷骨立,一個落魄之人,在高原以遠。在離水源最近的地方,或以淚洗面。或一味地向愛我之人索取幸福,和快樂。
我看到,蒼鷹俯沖的姿勢還是那么美,刀鋒般的背脊擦過一座高原內(nèi)心的孤獨和雄渾的時候,升騰而起的火焰還是那么美。
我把快樂的日子都留給故鄉(xiāng)了。若干年前,我聽過的歌,像流水,像一去不復返的光陰。而那個冬天,它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填滿我的腳印。
當幸福如同瓢潑大雨般落在我身上時,我怎么也掩飾不住戰(zhàn)栗。
那個我叫做父親的人,多年之后,他還在。只是他把時光用舊了。他不再埋怨世事無常。他學會向生活低頭。
他迅速瘦下去的背影,像蒼鷹在西部大地,在故鄉(xiāng)背面。生活的背面提起自己黑而瘦的身影。這些年,他和我一樣,靠回憶取暖。而那年的雨雪落下來,輕得像一個人叩著指頭的聲音。
我們看到饑荒。亦始于指頭、心尖。死亡每天在上演。公元1958年,一座村莊的青史,拒絕回避、虛構(gòu)。同樣拒絕眼淚、跑調(diào)的挽歌。
蒼鷹再次在西部大地提起自己黑而瘦的影子。雨止了,故鄉(xiāng)空出高原虛弱而臃腫的輪廓,蒼鷹羽翼的鋒刃,是誰率先點燃了誰的影子?
是誰重新想起我和我的乳名。想起在西部大地,收割閃電、稻麥,把幸福捆扎成一團的人?
微涼
秋風涼了,這首沉郁的曲子,高音部分,卡在嘶啞的喉間。遠去之人,他們逐漸模糊的背影,是一個又一個窟窿。誰都想,記住他們臉上浮上來的微笑,和公元1958年的從小腿漫上來的浮腫。
逝去的母親讓陽光照著,就像貧困潦倒的日子在她心里打轉(zhuǎn)。涼了的秋風吹過去,又吹過來,像要在陽光落下的大片大片的背影里,騰出一個不大不小的位置給我。
秋天微涼,陽光彎下金色的腰身,空下來的地方。有熱情的人們,有落日一般飽滿的果實。啊,這個老邁的秋天,富足,熱情,它空下來的地方,像天堂。
熱愛生活的人,他們都有一顆仁慈的心靈,現(xiàn)在,他們把秋天一再墊高,讓過往的時光都后退一點,把我送回童年。
打馬過高原
那是十萬精兵駐扎的營盤,大風起處,恢恢的馬嘶,敲打著時間的形狀。
石頭與石頭說起興旺的人丁。
鳥飛絕的山巒之上,有水和陽光倒映:石頭在清洗石頭,風化的鳥鳴,神仙的思想的羽毛。
打馬過高原之人,他抖動的韁繩,就像一個人在默誦神諭。
他早已看破紅塵,他說:“山外的世界陌生如異族文字的偏旁部首。”男人走一程,女人送一程,他們擁有滿坡的牛羊,擁有一座在露水里抽枝發(fā)芽的村莊、人間最空廓的回響。以及悲涼而遼闊的遠方。
眾神流連之地,揮舞著大片的陽光、青草的酒盅,和纖手。
在即將荒廢之地,蛛網(wǎng)在暗結(jié),若巫女的珠胎。春之葳蕤,夏之繁盛,秋之糜腐,冬之荒涼。令當初逐日之人無處可遁,他匆匆繞道漆黑之蒼穹。被他鐘愛之節(jié)氣,隱于大野之悲歌。
遠處,石頭及星斗在羅列一個沉浮于湯湯河水里的國度。
近處,月光和行走的樹杈在連夜紡織羅裙素衣。巍峨的祖國,空出一個省份,安放一座被舊王朝加冕的城郭。
火把的骨肉,鬼師碰響的鐘磬,人間的悲歡觸手可及。寡欲者愛上日月山水,說:“只有王,獨自深陷于銹腐的時間之潭?!?/p>
他緊隨送信之人,或登高或望遠。他們偶爾停頓,寬慰對方時時安好。陽光練就莫測的表情,突兀地穿過紫苜蓿綻放的屋宇。
健談之人、稻麥、水果、蔬菜、我纖塵不染的童年、萬物生長的聲音、一具羸弱的軀體、懸空的靈魂,被感化,被普照。
在駿馬嘶鳴之大高原。
秋天
一寸時光照在河流之上,那些野菊,像村莊里最小的孩子,它們分享著造物主給予的恩賜。
陽光,金燦燦的稻谷,靜下來的時間和流水。它們等待安靜的河面裝滿了遠處的山谷、孤傲的身影。
是觸景傷情之人在把歲月和年輪放大?在秋天里愛上生活的人,他們不發(fā)一言,他們在搬運塵土和微光,樂此不疲地填充女人們細碎的腳印,以及流言。
秋天的馬蹄,顯然輕了。仿佛已經(jīng)掩埋了自己的足跡。
我可以悄悄伸手拉平堤岸的褶皺了。甚至可以隨著秋天溯洄,回到母親清晰的視線里。
天空投下的影子,是藍色的,有點像她錯過的好年華。
“有那么多的人正在返回舊時光。”
我可以把矢車菊看作你留下的舊物,它在野外,移動大風。它離快樂很遠。就像移動生活中的苦。它藏起內(nèi)心的痛楚。
它漏風,像你的門牙。
靜止下來的秋天,它有著水波似的、微微的呼吸。九月的樹杈,棲著不鳴不飛的鳥雀。
動聽的嗓音,像母親突然停頓的聲音。它們和微塵,交換了體溫,和一張透明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