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的散文詩

只有鷹還在俯瞰

只有鷹了。這山里唯一的強(qiáng)敵！狼滅亡了，虎消失了，獅子絕跡了，豹子更不知其所蹤。只剩下諸多小獸和小鳥茍活著，在樹影里躑躅、躲閃。鷹是鳥王，是眾鳥之王西穆爾格。鷹與眾鳥渡過七重海洋后，來到大山里，從此把群山當(dāng)成大海，把森林當(dāng)成放逐目光和拚殺的戰(zhàn)場。鷹，背插令旗，舉大刀四處逡巡，獨(dú)自與大山叫戰(zhàn)，眾小獸皆不敢開城應(yīng)戰(zhàn)。懸崖和危石，是鷹磨礪銳爪和鐵喙的工具。鷹在天空，替代了狼、虎、獅子和豹子，成為所有小獸肉體和靈魂的主宰。我有時觀察天空停滯不動的鷹，發(fā)現(xiàn)鷹具備上述猛獸的所有本領(lǐng)。鷹把太陽切割成一個巨大剖面，從陽光的漩渦里撈出黃金，從烏云的縫隙里掏出白銀。鷹把雷和冰雪搬到山巔。鷹的眼銳利無比，能看見一千年烽火，能穿越一萬里草原十萬里漠野。鷹俯視遼闊的時間長度和深度，把時間看作懸空而立的巨石，輕松攀登，輕松越過。只要有天空和高山，鷹就存在。鷹，乃青天育生的高山的孩子。當(dāng)天地一派渾沌，只有鷹，能以高聳的精神和不羈的靈魂，絕立于世。當(dāng)一切猛獸消匿殆盡，只有鷹，還在俯瞰或跨越叢叢懸崖！

一截古城老墻

石頭始終醒著。石頭與石頭聯(lián)手建立國家。每塊石頭都是一個士兵，堅守著巨堞大墉。若想讀懂一截老墻，首先須從一塊石頭讀起。我手扶馬仰望老墻：那高聳的大垣把我壓成了螞蟻。我的血液游走在時間里，用一種熱和柔軟，撫摸那些依然藏在石頭里的聲音。古城老墻啊，一個王朝把一座山搬到了國面前，抵擋另一座山的攻擊。最后成為歷史的一塊碑，銘記狼煙、血火、嘶喊和覆亡。那些陰謀、戰(zhàn)亂、寂冷，那些獨(dú)自璀璨、封閉、顛狂的時光，綿綿蕩蕩，從墻邊傳來。我聽見一桿大箭循時間而飛，鏑鋒切割脆弱的靈魂。時間的火里藏匿花瓣，無數(shù)小匪追趕春天。鼙鼓震撼大地，殺戮緊密銜接。血光鑄就了玉璽皇冠。我看見大雨剔除墻縫的污濁，施洗沾滿傷痛的硝煙。我聽見老墻依然醒著，它在風(fēng)沙中遠(yuǎn)征，它被迫對抗歲月的刀鋒。無數(shù)場雨砥磨著石頭，發(fā)出尖銳的撞擊和剝殺。它茍延殘喘地活著，明滅、閃光……

戛灑大竹

戛灑大竹乃天下之大竹。此竹之碩偉。平生少見。白云舉白云，青天托青天。上摩蒼蒼，下履漫漫。天地之氣育之，大器聳起。經(jīng)歷了斧斫火焚，乃成巨擘！且竿竿勁直，能御大風(fēng)而行，緩緩錯動，有如檣櫓橫渡洪波，展示時光的富麗與堂皇。我俯耳聽竹，竹與竹的流脈，漂起蒼勁的閃電和雷霆，浮起浩然的風(fēng)濤和雨籟，青銅般壯大颶風(fēng)的嘯喊。我如一枚竹葉，在熒熒陽光里漂流，肉體和靈魂輕盈無比，乃王摩詰彈琴復(fù)長嘯的去處。更似“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蘇子瞻之人生格言。庸者的遐思不可替代，妄者的自詡難以混珠。竹大如椽，葉密如帳，蘊(yùn)山之精華。藏水之靈性。行千山走萬壑，遇偉碩大竹如遇矍鑠老俠，攜一柄倚天寶劍馳騖時光大野。風(fēng)雨滄海，縱論天下?；蛞粤璨ㄖ?，遨游萬丈峰頂，觸摸大鷹之翼。我讀大竹，總能讀出時光的幻滅、生命的沉殤。順莖竿攀援陽光，坦陳剴切的言辭。大竹之葉綿密蔥郁，與群樹同享一片高天；大竹之根延艮百畝，與眾草同踞一方沃壤。山有多深，胸懷就有多深。不為安泰所醉，不為俗塵所擾。居高聲遠(yuǎn)，純凈而生。野草雜樹不予欺也！

黃鐘和瓦釜

黃鐘漂泊月光的大水。寂寞沙洲，冷肅的江水盛開。那一瞬。天地浮現(xiàn)巨大的漣漪。宏壯的敲擊，青銅呼嘯血液呼嘯旗幟呼嘯。大器聳起泱泱蕩蕩的大海，驀然打開了埋沒千年的雷電。高揚(yáng)的律呂，在重金屬升騰的雨水里栽種靈魂的花草。請不要?dú)壈?，請頂禮膜拜，這恢宏之靈器已為你打開頭顱中的大地！嘯聲蒼茫，明明滅滅，以宮商角徵羽五音十二律喂養(yǎng)圣樂之魂魄。而瓦釜，多像一群喧嘩的小匪，揮鞭驅(qū)趕石頭、泥土、火焰和弱水，一路砍殺無辜攻城奪地?zé)龤屄訜o惡不作。他們雜亂的腳步毀壞了山河、叢林和花香……黃鐘和瓦釜，這兩種不可同日而語的物件，乃高貴與鄙陋、偉大與卑劣之搏弈。天在上，地在下，圣音無法彌補(bǔ)腔調(diào)的過錯。一些黑被大蛇噬盡，一些白被圣音復(fù)活。月光輕易抹去灰暗的鳥群，讓一段西皮流水漂泊遠(yuǎn)方。因此，無論何時何地，我仍要聆聽黃鐘！我要從它富贍的聲律里取出鹽、血和骨頭。我要從它孤獨(dú)的水光中取出一小截閃電遠(yuǎn)走他鄉(xiāng)。我要從它閃爍的光焰里，提純出肝膽相照的淚水和詩歌。夜半我挑燈看劍：一脈寒光，橫過天邊浩浩大水！

瀾滄江之聽

我與大江同時感到了月光的寒徹。我脊背生鰭，游走波濤。在望穿秋水時節(jié)，聽江水從山崖跌落，聽大月從山頂升起。明月高懸，倒映的江堤猶似大地之耳。我傾聽月光撕裂水的缺口，涌入浩瀚蒼茫。棕櫚、大榕、木棉、桫欏，啼鳴的黃雀、椋鳥和鵯鳥，使天地神秘莫測。我落在了排簫般的浪花中。傾聽靈魂的受難者游蕩大地的悲壯。山崖邊行走的旅人。背井離鄉(xiāng)的孩子。尋找圣杯的騎士。朝圣神山的佛人。大江啊，它蔑視昏睡的蟲豸，因此，它孤苦寂寞，履險悲烈，向往涅粲。它以大地為鏡，照徹自身的傷痛，為眾生求得福祉。遠(yuǎn)途在上，坼裂的石頭，預(yù)示道路的艱?！，F(xiàn)在，我與江水失之交臂。水聲滿天啊，我提著巨大的耳朵行走大地。月光縱橫馳騁，萬條蟒蛇奔騰。那些水，流淌了千年歲月，卻無法阻擋林立的大刀。惡如虎狼的大壩，將夢境無情砍殺。天下好漢一路潰敗，他們躲進(jìn)了江水也不能逃出的劫難。大江啊，今宵魂歸何處？月光下，我靜聆將軍的威武與佳人的婉約，如聽哀鳥之啼。

我怎樣長嘯

遠(yuǎn)足天門山長嘯，或獨(dú)坐幽篁彈琴復(fù)長嘯，或趁月黑風(fēng)高，撐舟子到大江的絕壁下長嘯，都是孤芳自賞、絕無僅有的行為藝術(shù)。從而讓人的聲音有著血的熱度和骨頭的硬度。嘯過了之后，嘯者便仰首看天。他看見漫無邊際的大海從頭頂浩蕩流過；他看見潑喇喇的金黃大鯉翻滾跳躍；他看見神的家中鷹在集合。這嘯者。定然是個隱士。他的聲音，只有竹子和月光能聽見；只有天門山的樹木和石頭能聽見；只有大江的浪濤能聽見?；鹿俾牪灰?，豎子聽不見，喜怒無常的君王聽不見。因此，長嘯對他者的辯證意義是：聽，或非聽。我學(xué)古人，嘯歌一二。但我不到竹林，也無法到天門山，更不會和另一個詩人攜酒夜泊絕壁下狂飲長嘯。我常常打開窗子對著城市的萬家燈火吶喊一聲，卻被街道來來往往的車輛鳴笛和喧嘩的人聲遮蓋。我呼喊了紓解了，便又進(jìn)入了循規(guī)蹈矩的世俗生活。官家聽不到我郁結(jié)在心的不平，仇家不知我的吁嘯是抗議還是忿恨。他們都在自說自話掩耳盜鈴，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想聽見！

在怒江峽谷看見天主教堂

從福貢到貢山，再到丙中洛，腳步隨羊群逶迤北上。朝圣者的禱唱在江水里回蕩。萬物沉睡，靈魂蘇醒。我徜徉江岸，生怕驚擾了大寺里那些圣潔脆弱的靈魂。草木舉起了火燭，它們以微小的光照亮內(nèi)心的道路。我也是一株草木，與冷雨為伴。聽無邊的靜灑滿灘涂。哦，上帝正用一小片陽光擦拭大地的鏡子。天地開創(chuàng)了，花香純凈了。我有理由拒絕一粒塵埃。我有理由請花香舉起飽滿和豐盈。奔子欄，丙中洛禱唱圣詩的潔凈之地。禱祝的火光點(diǎn)燃宗教的大地。光芒驀然一閃，便把我?guī)нM(jìn)了博大和渺小。我在一朵花蕊間燃亮燈盞。我借一棵青草訴說天地的悲憫和仁慈。我在禱唱聲中閱讀生命和死亡。我浴陽光而行，凈爽的內(nèi)心就是墓碑。群山起伏，江水遼闊，我只需一小片水域供靈魂沐浴。而是誰說過：光是上帝的呼吸？圣主啊，請接納我這個渾身披滿風(fēng)塵的游子吧，我會以小鹛鳥的純、古桫欏的凈，虔誠膜拜。

海邊遇雷雨

一大片草木突然被一道閃電打開，大魚沖撞臉頰！我瞬間被掏空。雷雨，只用一個詞，便把天地清掃干凈，讓我徹底空?？盏媒^望，空得明亮，空得無處藏身?？盏米岠B群和走失的子彈一起掠殺、刈割月亮的呼吸。鳥聲如火。如雷電。如寶劍。那些雷聲，該是打造了多少兵器的聲音啊，該是多少箭鏃射中了老虎的聲音啊。雷雨雷雨，國在后，卒在前。我的肋骨銳利成刃，與內(nèi)心的頑敵作戰(zhàn)。清風(fēng)吹亂了一縷白發(fā)。我感到空虛和饑饉。我看見大火偷襲糧倉，孤獨(dú)的老虎更加孤獨(dú)。魚雁空守閣樓，尺素?zé)o法傳遞。我面對孤注一擲的大海，無法抵達(dá)內(nèi)心的憤怒。我只有把自己全部打開，清除多年的臟，讓自己徹底干凈，接納縱橫馳騁的雷電。我聽見血液撞擊骨頭的聲音，砉然響然，刀劍飛旋，鏟除意志頑固的小匪。肉體深埋的暗火，在強(qiáng)勁的大風(fēng)里暴露無遺，我敲著骨頭、驅(qū)趕血液奔跑。在雷聲閃爍的詞語里尋找沉寂多年的王座。我率領(lǐng)大魚奔跑，全身生滿了銀光閃閃的鱗片。雷雨雷雨，你無法阻擋！

向高處的高處攀登

鳥攀登高山，魚攀登大海。荒草和樹急不可待逃進(jìn)了陽光。一粒塵土，由低處飛向高處：一株幼芽，沿時光的河道奔向葳蕤茂盛的天空。攀登，拒絕低處，向高處的高處。魚、鳥、花草、樹，它們擺脫了低處的沉淪，到高處尋找風(fēng)雨的恩典、觸摸神性的佛光。我把攀登當(dāng)作圖騰。把飛升當(dāng)作神的出世。我抱劍獨(dú)行，從晨曦到黃昏，從山頂?shù)缴巾?，永遠(yuǎn)的抵達(dá)之謎。我愈接近山頂，愈能清晰聽見雁陣在天上踏響的腳步。它們把長風(fēng)踏成平坦的道路。我面前豎立高高的峭壁。我提著閃電攀越、追著雷霆趕路。我看見山頂之上的雪屋敞開了柴門。風(fēng)雪夜歸人，把冬天的火變成了天下足色的黃金，把柴門變成宮殿之門，把兵書和劍器埋進(jìn)了山谷，只帶清風(fēng)、疏雨、雪粒兒和花香。高處的大風(fēng)中，只有鷹、雁陣和云朵，以及那些純凈的、沾染著青草氣息的雨水。我凌空四望，那些橫臥的云霞，已把高處的花園。全部打開！

山谷的隱喻

我閉上眼睛，聽一座山走動。聽飛鳥草木或小獸的走動。我想，或許最終我也會成為一棵草木，埋葬山谷。我的肋骨，在山谷暫且寄存。因?yàn)樯焦热菁{的，一定是純潔的生靈。凡夫俗子之軀，焉能玷污山谷的純凈？萬物深邃，圣殿閃光。一些冰雪的覆蓋，一些雨水的照亮，一些蟲子的夢想，其實(shí)已經(jīng)足夠！寂靜正在滴落。時間讓水聲充滿了疼痛。河流涸竭了，我依然在水邊行走。因?yàn)槲铱偸窍嘈牛洪W爍天空的鉆石會給大地送來月光。月光憂傷啊，月光是山谷的馬。閃現(xiàn)寓言般的清澈。山和水，給我提供了夢想的出口。讓我自由、無所拘束。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山所能容納的隱喻了。山谷的秘密是心靈的秘密。山谷的秘密是風(fēng)云的秘密。何人占山為王？何人毀滅江山？我將秋風(fēng)收緊，聆聽鳥兒追趕時間的聲音。在山谷，我總想讓海水將我浮起與鷹處于同一高度。我在山谷種植稻米，讓靈魂得以溫飽、豐盈。“當(dāng)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在山谷，我似乎讀懂了所隱藏的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