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日的那天,她大包大攬主動表示要帶我逛街買衣服當禮物,可真當我看中了一件小外套的時候,她卻開始百般挑剔,說就這么點布料,卻這么貴,顯然不合算。我毫不留情揭穿了她的那點小九九:“你到底是嫌布料少,還是嫌貴?”
店老板在旁邊打圓場,說看不中談不攏都不要緊,再看看別的。哎,你們兩個真像姐妹兩個呢。
我嗤之以鼻,她卻馬上神采飛揚起來,不好意思地含羞帶喜:“真的?”店老板嘿嘿地笑,說真的,吵起來沒大沒小的,根本不像母女倒像姐妹。
跟她吵的這一架,其實早在意料之中,我從來不會奢望有跟她心平氣和相處24小時的那么一天。有好多年了,我和她一直都是吵吵鬧鬧,她說我叛逆期來得早,去得遲。我毫不客氣反唇相譏:“是你的更年期來得早,去的時候還遙遙無期?!?/p>
其實我們兩個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樣的,現(xiàn)在想起來,兩個人的針尖對麥芒似乎始自蔡天揚成為富翁的時候。我抱怨她當初是利用了我的年幼無知,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大打了親情牌,從而把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爭到手,然后就成功地讓我輸在了起跑線上。當初要是讓我歸蔡天揚撫養(yǎng),現(xiàn)在就是富二代了。再加上我的天然屬性,就是貨真價實的白富美了,而不是現(xiàn)在的女■絲。
她哼了一聲,說合該你就是■絲命。他之所以能夠發(fā)展到今天,只是越是無產(chǎn)階級越革命而已,要是拖著你這么個油瓶子,估計他現(xiàn)在依然是個工薪階層,你也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女■絲。
蔡天揚和她離婚后,對我只擁有每周一個晚上的探視權(quán)。每當星期五下午,蔡天揚都會按時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等著接我去歡度周末,這也是每周我最快樂的一天。好吃好喝好玩不說,至少,每周也就這一天的晚上,我才有機會徹底擺脫她的嘮叨。
跟蔡天揚會了面,他照例會問我三個問題:想去哪吃?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最終的結(jié)果就是他帶我去一家豪華餐廳,山珍海味,吃到撐。然后我就坐在游樂場邊上,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瘋狂玩樂,生怕稍微一晃蕩就把嗓子眼里的好東西漾出來。我說蔡天揚你怎么這么沒有想象力?你表達父愛的方式,難道只剩下吃了?蔡天揚眨巴著眼睛:“那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嗎?說出來聽聽?!蔽抑更c他:“比如說,筆記本。”
蔡天揚就這點好,執(zhí)行力良好,筆記本手到擒來,還是蘋果的??墒枪P記本在手里還沒玩熟,就被她給偷偷地轉(zhuǎn)賣了,說是怕影響我學習。為此蔡天揚專程來找她吵架,說你沒有權(quán)利賣掉我給女兒買的禮物。她很不屑地不跟蔡天揚戀戰(zhàn):“閨女都是我的,何況她手里的筆記本。”
我一直懷疑當初她爭取我的監(jiān)護權(quán),就是因為貪小便宜。當時房產(chǎn)證和女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是捆綁銷售的,誰得到了我就得到了全部,誰失去了我誰就得凈身出戶。從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蘸著唾沫點鈔票的情景,后來單位發(fā)工資都是打到卡上,她還悶悶不樂了一陣子,覺得錢一旦變成數(shù)字,就失去了點錢的質(zhì)感,是對錢的褻瀆。
上初中后我給她讀《歐也妮·葛朗臺》。她也曾經(jīng)冰雪聰明過,自然聽得出我的弦外之音,趕過來捶我,說像你這樣的刻薄孩子,也就我這樣的慈祥媽媽才肯要你。
我不服氣,說像你這樣的吝嗇鬼,任哪個男人都不要你。
雖然這句話說得有點傷人,不過她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因為這樣的話,姥姥好像曾經(jīng)也說過。聽姥姥說起過,當初她堅持要我,受到了全家人強烈且一致的反對,老舅代表全家發(fā)言,說一個離婚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即使是個女孩,下半輩子也不好過了,要找對象也只能往四十以上數(shù)了。不如,順水推舟給蔡天揚。
然而,她不為所動,堅持去搶我的監(jiān)護權(quán),并且最終成功了。但是一切都不幸被老舅給預(yù)言對了,她雖勝猶敗,蔡天揚雖敗猶榮,先是給人打工,然后自己開店,我上高中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一副富商派頭了,還找了個真正跟我可以姐妹相稱的小媳婦。而她,一直“獨善其身”至今。
按照她的規(guī)劃,我應(yīng)該一直在家門口上小學、初中、高中,然后上大學。再然后,就是在家門口找個工作,找個對象,然后結(jié)婚,說這樣安心。但讓她始料未及的是,高考一結(jié)束,我就悄悄填報了外地的大學,遠在天邊。
木已成舟了,她雖然嘮叨個不停,可也沒有辦法,只好暗自感嘆“女兒大了不中留,就當我沒生這么個女兒好了”。不過話雖這么說,除了一年中寒暑假我回家,她還總會把年假分成兩段專程來看我,一邊大包小包地分吃的,便宜了宿舍里的那幫餓鬼,一邊床上床下搜臟衣服,給我干凈的臟的全都洗一遍,還一邊埋怨:“誰讓你離家這么遠的,攢點錢都捐獻給鐵道部了?!?/p>
這就叫人窮志短了。我上大學以后,人家蔡天揚來看我比她勤多了,花的錢也比她多得多,可從不抱怨。
終于有一次,在離家千里迢迢的遙遠南方,他們兩個狹路相逢了,相遇在我的宿舍。那天晚上蔡天揚請客,她也作陪,飯后我一手一個,三個人并成一列一起在校園里散步。多少年沒有這樣的場景了,他們兩個顯然都有點手足無措,雖然很是幸福,可我也有點傷感,說如果你們當初不離婚,我們一家三口經(jīng)常這樣該多好。
“別瞎說了?!彼f,“世界上的事,不可能倒著推,當初不離婚,他可能不會當老板,你可能不會到這里來上大學,我……可能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左手是父右手是母,可是他們兩個現(xiàn)在明顯不般配,相比較而言,她要蒼老許多。我心里惻然,嘴上卻依然不依不饒:“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當初要是不離婚,現(xiàn)在至少不是單身?!?/p>
她回我的宿舍等著跟我同睡,我送蔡天揚去賓館,他卻破天荒沖我發(fā)了火,說你怎么折騰我都行,但是絕對不該刺激她。
雖然有點后悔自己毒舌,可在蔡天揚面前我從來都沒有服軟過,本能地就反唇相譏,是你們離婚,先刺激的我。蔡天揚黯然,說我對不起你們……但是,你不可以這樣說她。
蔡天揚說,她之所以一直獨身,并非沒有能力擺脫單身,而是當初離婚,為了把你爭到手她主動給自己附加了條件,不再婚。后來我說那條約定可以無效,可是她堅持先把女兒撫養(yǎng)成人再說,這才蹉跎至今。其實我知道,她是全心全意為你好,之所以堅持要你是生怕你落到繼母手里受虐待,之所以一直不肯再婚,是生怕繼父對你不好。
我依然有點耿耿于懷:“要是跟著你……”蔡天揚打斷我:“當時我不確定自己能夠成功,但她能夠確定她能一直對你好。所以只有我知道,把女兒留在媽媽的身邊,才是最負責任的表現(xiàn)。就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吵了,對她好一點。你大了,她也老了?!?/p>
對著蔡天揚,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和男朋友回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工作,然后結(jié)婚。婚禮上,蔡天揚負擔了全部費用,但是到了二拜高堂的時候卻借故離開了,只留下她一個人上臺,接受新人的拜謝。
手里拿著話筒,她有點傷感,又是哭又是笑,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連累得我也跟著眼淚嘩嘩的,急得跟妝一個勁兒地給我遞面巾紙:“妝花了,妝花了!”
回到家里我埋怨她:“老同志啊,今天你可失態(tài)啦,這不是存心攪局嗎?怎么了,就是看這個閨女不順眼,存心添亂是不是?”沒想到這一次她破天荒沒有跟我斗嘴,而是微微嘆了口氣:“想想就傷心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說辛辛苦苦養(yǎng)了這么多年,一下子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自己想見一面都要提前電話預(yù)約。”
我哼了一聲,說你想得美,自己推得一干二凈,可是我們兩個要買房子,還缺錢呢。要不這樣吧,你把蔡天揚幫著咱們買的那套房子賣了吧,一半歸你養(yǎng)老,一半給我買房,好歹里面至少也該有我一半的股份對不對?再說了,反正以后你就一個人了,住單位分的宿舍,就是再胖上30斤,估計也能夠住得開。
她果然把那套房子賣了,錢都打到了我的賬戶上。可是帶她來看我新買的房子時,她的臉色還是微微有點變了:“你個臭丫頭到底還有沒有良心?為了你們住這么大的房子,讓老媽回去住宿舍?”
我嗤之以鼻:“房子面積不夠大,怎么能給你留出一個最朝陽的大間來,好讓你給我招個老頭回來,好讓你給我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看護孩子,好讓你天天和我吵吵鬧鬧戰(zhàn)斗到老?”
這一次她沒有跟我吵,只是哭得稀里嘩啦。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