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那年,我家對門搬進(jìn)了一戶三口之家——一對醫(yī)生夫婦和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那對夫婦下班遲。我每天放學(xué)回來,都能看到小男孩蹲在樓下的花壇邊上做作業(yè)。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看上去像只小猴子。他的舉動也像猴子,一點都不專心,總是寫幾個字就放下筆。瞪大圓溜溜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過了幾天,媽媽在廚房對我說:“你去叫小雄回家里等大人吧,外面怪涼的。”
我這才知道他原來叫小雄。
我有點不情愿地丟下電視下樓去。小雄整個人都趴在花壇上。鼻尖只差一點就碰到里面的泥土上了。我故意悄悄地走到他后面,然后大聲叫:“小雄!”
小雄居然沒被嚇到,而是回頭把胖胖的食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我越發(fā)覺得這小孩有些奇怪,于是問他:“你在干什么?”
他招手叫我過去。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蹲下,順著他的食指看過去,才發(fā)現(xiàn)花壇里的一片落葉上有兩只大螞蟻在打架。
“左邊那個是威武將軍,右邊那個是常勝將軍。他們可厲害啦!”
我翻個白眼表示無語。小區(qū)里到處都是螞蟻窩,每到變天的時候都能看到螞蟻搬家。黑壓壓的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不就是兩只螞蟻嘛,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還惦記著我的動畫片,不耐煩地說:“我媽媽說外面涼,你回家去等爸爸媽媽吧?!彼涯X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要看將軍大戰(zhàn)?!蔽覜]辦法,只好自己回了家。把他說的話轉(zhuǎn)述給媽媽,媽媽居然噗地一聲笑了,說:“這小孩要是早生幾年準(zhǔn)能和你玩到一起。你小的時候也喜歡看那些古古怪怪的東西。”
我抗議:“哪有!”為了不讓媽媽再胡說,我故意把電視機(jī)的聲音擰到最大。然而她的大嗓門還是清楚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下學(xué)期就初三了,看一會兒就學(xué)習(xí)去吧!”
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她每天至少要把這兩個字重復(fù)三十遍,我都聽得耳朵長繭了。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誰叫她是媽媽呢。連爸爸都怕她。
第二天回來,卻沒有在花壇邊看到小雄的身影。看看樓上,他家的窗戶還是緊閉著的。我有點擔(dān)心。在小區(qū)里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躲在小區(qū)一角被廢棄了很多年的水泥乒乓球臺后面。我走過去:“小雄,這里可能會有蛇,還是回樓下吧!”他搖搖頭,說:“哥哥你過來看,這里有一條長城,還有一座宮殿哦!”
“啥?”走過去一看,我哭笑不得,根本就是排成一個橢圓形圓圈的碎磚和里面疊成一些長方形的瓦礫。碎磚和瓦礫都缺了不少,小雄正試圖把缺口補(bǔ)上。他說:“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帝國,如果我能把長城和宮殿修好。說不定以前的皇帝會出現(xiàn)呢。哥哥,你知不知道是誰建立了這個帝國呢?”
腦子里“嗡”地響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伙伴們。在我們上小學(xué)一二午級的時候,大家放學(xué)以后都不愿意回家,幾個人躲在這里瞎玩。我們用碎磚和瓦礫建起長城和城堡,然后用寫過的草稿紙折成各種各樣的帽子,戴在頭上扮演“皇帝”和“大臣”。有時候我們會為了決定誰當(dāng)“皇帝”爭執(zhí)起來,然后被聞聲而來的大人轟回家。
后來我們再大一點,都覺得這樣的游戲太幼稚了。就沒有再玩下去。再后來伙伴們一個個地搬走了。我們的“帝國”就這樣被遺棄在荒草中。沒想到,很多年以后,居然有個孩子發(fā)現(xiàn)了它。
“哥哥,你知道嗎?”小雄不停地追問。我咳嗽一聲,心虛地說:“不清楚,這個帝國也許已經(jīng)滅亡了幾千年了呢。”
他不甘心地拍拍手站了起來。身后,傳來媽媽叫我回家的聲音。
冬天來了。草木凋謝,小動物們也都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小雄的爸爸媽媽要等天黑之后才能回到家,他們知道小雄一個人怕黑,托我媽媽幫忙照看小雄。小雄于是把寫作業(yè)的地方搬到了我家客廳的茶幾上。媽媽總要數(shù)落我?guī)拙洌骸澳憧葱⌒鄄派隙昙壘瓦@么用功,你倒好,整天就知道看電視。以后動畫片也不許看,你們兩個就一起做作業(yè)吧!”
就這樣,我僅余的一點娛樂也被剝奪掉了。
雖然我乖乖地聽話了,但小雄似乎明白了什么。幾天之后,趁媽媽在廚房炒菜。他偷偷地掏出了一個小東西放到我面前。
“哥哥對不起,我賠一個電視給你好不好?”
居然是個做成電視機(jī)形狀的塑料儲錢罐。頂上有個小小的開口,還帶著根會晃動的彈簧天線。“哥哥想看電視的時候就看它好啦!你看,里面有奧特曼在打怪獸!哎呀呀不好,看不到了?!彼室夂苷J(rèn)真地擺弄了一下天線,說:“好了,畫面很清楚吧?”
我哭笑不得,但還是把這份小心意收了下來。我終于知道小雄為什么總是過得那么開心,因為他無論遇到什么事物,都會把它們想象成最美好的樣子。我小時候也喜歡這樣,把螞蟻想象成將軍,把自己想象成國王,所以可以在一片瓦礫中間玩得很開心。但是這種開心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我丟掉了。全部生活都被電視和作業(yè)占據(jù)。所有的東西在我眼中都只是它們原來的樣子。整個世界變得無比乏味。
啊不對,世界一直都沒有變,是我變了。
我和小雄成了很好的朋友,天天混在一起玩。我們重建了“帝國”,我當(dāng)“皇帝”,他當(dāng)“將軍”,我們騎著竹馬在荒草叢中征戰(zhàn),所向披靡。
第二年的秋天,我們家因為爸爸調(diào)動工作搬走了。我上了高中,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小區(qū)。每當(dāng)被學(xué)業(yè)壓得抬不起頭的時候,我就會在記憶里回到那個“帝國”里去,在想象中的草原上馳騁。偶爾也會想起小雄。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沒有人陪他玩,他會不會漸漸地忘了我們的“帝國”?
收到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之后。媽媽高興地給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打了電話報喜。沒過幾天,家里突然收到一份快遞,寄信人地址寫著我們以前住的小區(qū)。我打開一看,里面原來是個軟木組合的模型。
一座宏偉的城堡。
編輯/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