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贈你以華裳

高三的時候我們換了新教室，從一樓搬到四樓，來到了教學(xué)樓的最高層。

某個課間倚在欄桿上俯視樓底亙古不變的小花壇，同桌在旁邊幽幽地來一句“高三加四樓，現(xiàn)在當(dāng)真是高處不勝寒了”，其語氣之哀怨讓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反駁，你不覺得這樣一步步向上走，就離夢想更近了嗎？同桌送我一個白眼，說是離“你的廁所”更近了吧？！我摸摸鼻子干笑，被說中了。其實我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只是因為鐘情四樓的某一間廁所，然后固執(zhí)地從一樓跑上來使用了一年而已。

這還不是怪癖嗎？張嘉霖也取笑過我。那個時候我告訴他，在那間廁所的門背后，有一行細(xì)細(xì)的鉛筆字，是一句很美的詩。張嘉霖故作吃驚地說，看不出來，原來你也是個文藝女青年。我沒有回答，那是因為在這句詩里，我看到了有關(guān)你的故事啊，張嘉霖。

還是軍訓(xùn)完剛開學(xué)那會兒，班主任走進(jìn)教室問有沒有同學(xué)想?yún)⒓邮欣锏睦收b比賽。過了一會兒有報名表傳下來，干干凈凈無絲毫筆跡。我捏著筆想了好久，在上面一筆一畫恭恭敬敬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過了兩輪的淘汰賽，我被選入集體朗誦的隊伍，老師說我感情充沛，可以做領(lǐng)頭。另一個領(lǐng)頭的男生之前并沒有參加選拔，比我們大一屆，聽說很有比賽經(jīng)驗，所以算是空降的。正式排練的那天，我終于見到“張嘉霖”這個名字的主人。那個時候他正一個人翻著朗誦稿，一副冷淡到不好相與的表情。

是新定的稿子，每個人都在做自己部分的確認(rèn)。我那段里有一句話：“詩人在漆黑的夜色中煢煢孑立，踽踽獨行，唯有一輪明月……”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最終不得不承認(rèn)在這么短的句子里我有三個字不會讀。我想學(xué)長應(yīng)該比較有學(xué)識和風(fēng)度，況且我們也算是搭檔，就跑過去問張嘉霖?，F(xiàn)在我都記得張嘉霖那個不屑的眼神和鄙夷的語氣，他說：“怎么可能連這個字都不認(rèn)識？”話雖然這么說，卻拿起筆端端正正地在那三個字上面標(biāo)上了拼音。

我向來是膽小的人，永遠(yuǎn)作最普通的裝束，喜歡被湮沒在人海中，享受人群帶給我的安全感。簡而言之，我怕別人的注目，個人的，群體更甚。這種情感，與其說膽小，或許更是自卑吧。我去參加比賽，是以為只要多鍛煉，就可以克服這種恐懼。

選拔那會兒面對五個老師，我緊張得要命，每個句尾都帶上一些顫音。為了掩飾情緒，我把聲音放得很大。老師贊許我，你是目前為止朗誦得最有感情的，除了苦笑我不知如何應(yīng)答。那些夜晚我日日難以入眠，不無絕望地想，現(xiàn)在不過是5個人，真正比賽了面對500個人，又該怎么辦？

比賽前那段時間，每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我們排練半個小時，我和張嘉霖在最前面，后面十個人排成兩排。指導(dǎo)老師不來，張嘉霖就跑到前面審視我們的情況，他只是看著，暗自打量，并不多做點評。張嘉霖是長相俊秀的男生，卻自有威嚴(yán)，和誰都不熱絡(luò)。我常常想，這個年齡的男生，怎么會有這樣的氣勢？

有一天結(jié)束后他讓我留下，說想和我談?wù)劇Ｄ翘焱砩鲜寝r(nóng)歷十六，圓月當(dāng)真皎潔如白玉盤，月華如紗，籠得整個校園如煙如幕。

張嘉霖并不拐彎抹角：“你是不是以為朗誦拼的是音量，你吼得越響，就是越有感情了？”他的話很讓人難堪。我大概是憋得太久，不由地說了真話：“我在全副身心抵擋緊張呢，哪里管得上去支配感情，什么多練練就會好的，都是騙人的。”我低著頭翻來覆去地看自己的手，又自言自語：“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樣就好了，永遠(yuǎn)自信滿滿無所顧忌?！边^了一會我聽到張嘉霖的聲音，他說他也會緊張，他用裝酷來掩飾，我用傻笑來掩飾，都挺成功的。

第二天有全校統(tǒng)一的活動課，張嘉霖把我拉到體育場。他甩一本英語的單詞冊給我，說，對著操場喊。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他，這么多人在鍛煉，有沒有搞錯啊。張嘉霖說，你要拋開你那些無用的羞恥感。我當(dāng)即覺得張嘉霖這種人會緊張果然是天方夜譚，虧我昨晚還小小地感動了一下，浪費感情！

后來我真的在操場上喊了一個小時的單詞，引來了無數(shù)人的側(cè)目。張嘉霖在一旁閑適地吃薯片，無事人一般地笑，怎么樣，這樣記單詞是不是印象更深刻？我也笑，是啊，我們學(xué)校馬上又要多出一個“吼詞姐姐”了，然后順勢搶過他的薯片丟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筒。

緊張、恐懼這種情緒，不是說你經(jīng)歷了一件什么事，就會如同被佛祖指點突然茅塞頓開的。但是我看著張嘉霖，卻真的覺得我或許可以肆無忌憚地做些什么，不管任何人的眼光和看法。在這段允許我犯任何錯誤的年華中，我為什么要活得膽戰(zhàn)心驚小心翼翼步履維艱？

參加朗誦比賽的有18個學(xué)校，先出場的是個人朗誦。一首戴望舒的《雨巷》，一個撐油紙傘穿青紗裙的女生獨自彷徨著走了出來。我看的瞬間又自卑不已，張嘉霖在旁邊很批判地說，這個純粹就是包裝。我默默地想你要求有多高啊，然后聽到他接著說，聲音還沒你好。

我站起來，在過道中走來走去，過一會坐回來，然后又起來。張嘉霖在一邊冷嘲熱諷：“呦，緊張得坐立不安了嘛。”我嘴硬：“凳子太硬，坐得我屁股疼?！睆埣瘟嘏e起右手，說：“想象你手里有一個橘子，然后捏它，使勁捏。”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做，手指縮緊，手背上出現(xiàn)青色血管?！耙皇种恿税伞?，張嘉霖甩手，很不羈的表情，“緊張就捏橘子吧，看你能捏爛幾個。”

我看著張嘉霖的樣子，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句詩：“我喜歡你，不僅僅是因為你的樣子，更因為和你在一起時，我的樣子?！蔽掖_實喜歡有張嘉霖在旁邊的自己，好像憑空會出現(xiàn)很多勇氣。

我們學(xué)校在集體組里得了第二，一群人跑去吃飯慶祝，大家一起吐槽學(xué)校準(zhǔn)備的衣服，一水的紅色，前面是大大的黃色中國結(jié)。“如果換套衣服，搞不好就是第一了啊，我們表現(xiàn)得多完美?！庇腥藨崙嵉卣f。我對著張嘉霖傻笑，成功了啊，果然，緊張也沒有關(guān)系的。張嘉霖依舊是人前少言語的模樣，一個人低著頭喝飲料，間或用看白癡的眼神看我一眼。我知道他其實也挺開心，他在團(tuán)隊中是起領(lǐng)導(dǎo)的作用，付出的努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任何一個人。

高一那年的期末考是在高三的教室里，我跑去上廁所，看到門后有一句涂鴉：“我曾踏月而來，只為你在山中。”我想到了那天月色下的張嘉霖，講話不好聽其實心最軟的張嘉霖，來給予我勇氣的張嘉霖，突然被感動得一塌糊涂。在一個女孩最敏感纖弱神經(jīng)質(zhì)的年紀(jì)里，他就像是腳踏五彩祥云的至尊寶，來拯救我無可救藥的自卑感。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女廁所里這句詩，我也不想讓他酸掉牙齒。

張嘉霖搬上四樓，然后我搬上四樓。高考前一個星期我在家里休息，收到他的短信：是不是緊張得要死？我回他，不知道捏爛多少橘子了。

我依然會忐忑，緊張，寢食難安，只是心中早已充滿了一切都會順利結(jié)束的勇氣。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