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連接著我們母子溫暖、牽掛、祝福的哈達
一端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一端緊系著我不盡的懷念
1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西藏那曲地區(qū)的比如縣境內(nèi),怒江從我家旁邊的河谷里靜靜地流淌了千萬年。河谷上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叢中藏式樓房錯落有致,那兒就是我兒時的家。
我3歲時就被削發(fā)剃度,送入佛門。因此,我5歲的生日是正式繼承前世修來的佛緣,奠定尋求人生旅途的起點。
在那個隆重而煩瑣的生日中,記憶最深刻的是母親對我的祝福。母親走到我的跟前,滿眼淚水,神情卑微。她躬身向我獻上一條哈達,然后跪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向我磕了3個頭。
望著母親躬身在地的背影,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我不愿因為做了一個佛子,就離開母親的愛,拉開母子間的距離。我想下去攙扶她,但我的身子剛一動,身旁的老僧就用他有力剛硬的手掌按住我的肩膀。
我恍惚感覺到,從這個生日起,仿佛這家中的人都離我遠去了,所有的親情都對我嚴肅起來。我成了一個僧童,成了一個與神更近,與人更遠的人。
冗長的儀式終于結(jié)束了,我被送回臥室。臥室也是教室,今后我的老師八世占堆活佛將在此授課,他將永久住在我的臥室隔壁。
夜幕籠罩著古廟,四周一片靜悄悄的,唯有一閃一閃的酥油燈,像是一個微弱的生命在顫動。我睡在這間堆滿經(jīng)卷、墻上掛滿唐卡畫的房子里,看著唐卡畫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度母像,想起了慈祥的母親。就在昨天,我還睡在母親帶著羊奶味的藏被里??涩F(xiàn)在,她的懷抱、她的雙手、她的眼神、她的體溫,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院子外的羊圈里,羊羔“咩……咩……”的叫聲在寂靜的夜里悠揚綿長,牛犢吸吮母奶的聲音也不時傳來。牛羊都可以跟自己的媽媽在一起,而我為什么就不可以了呢?擺放在案頭佛龕里的護佛神面目猙獰,怒目而視,就像要撲下來吞噬我,使我感到更加孤獨無助、恐懼萬分。我終于放聲大哭。
我在淚眼婆娑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夢見唐卡畫上的那些護法神都從畫中跳下來捉拿我,他們肩上扛著骷髏,手里拿著鐵鏈,雙腳踩著人頭,追趕得我到處亂竄。我被噩夢驚醒了。
我鉆出被窩,站在窗前,窗戶被一層粗糙的藏紙蒙著。我用手指蘸上口水,浸潤了藏紙,劃破一個小洞,往外一看,先是看到伙房里的煤氣燈仍在閃爍,那里的人還在忙碌。伙房旁邊是母親的房間,那就是我的目光要找的地方。
母親的房間竟然還亮著燭光,這讓我欣喜若狂。我要去告訴母親,我不當喇嘛了,我也不想學(xué)佛了。我只想隨時見到阿媽,隨時都在阿媽的身邊。
隔壁占堆活佛的鼾聲此起彼伏地傳來,我確信他已經(jīng)睡熟,就披了件藏袍,躡手躡腳地悄悄打開門,在黑暗中飛奔到母親的房門前。我從門縫中看到母親坐在床頭,手里撫摸著一個黃布包裹,目光發(fā)亮,神情慈祥而專注。燈光下的母親顯得那樣恬靜、溫柔、美麗,就像唐卡畫上的綠度母。母親那時的神態(tài),一輩子都銘刻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猛然推開門,低聲叫了聲“阿媽”,便扔掉披著的藏袍,光著身子鉆進母親的被窩里。她先是驚訝片刻,接著緊緊地一把摟住了我。
我哭,母親也哭。我雙臂鉤著母親的脖子,拼命地親她。母親抱著我的頭,把她的前額緊緊地貼在我的臉上。我再次嗅到了母親身上熟悉的體味,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情。
母親怕我冷著,就找來一塊黃色的氆氌被,把我裹起來。我說:“阿媽,我要在你的房間睡,再不離開你。”
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在我的耳邊低聲說:“兒子,你父親繼承了家族的榮耀,他現(xiàn)在像一座古老的房子,不知哪天歪斜。你是支撐著他的唯一的柱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希望。要聽話,阿媽送你回去?!?/p>
我把阿媽的被子一把拉過來,將我們兩個蓋住,然后再往母親懷里鉆。我認為,只要我鉆進母親的被窩里,她就不能趕我走。我看見了母親眼睛里的淚花,也看見了母親臉上哀婉的表情,但母親的行動卻很堅決,她緊緊地摟抱著我往屋外走。
我終于被母親抱回我的房間,我再一次把手伸進母親的懷里時,無意間碰到一件東西,我把它拿出來,原來是白天母親給我獻的那條哈達!
既然我不能留住母親,就留下母親的這條哈達吧。因為那上面有母親懷里的香味。但是母親把哈達拿回去了,她說:“兒子,哈達不能給你,以后再給你講這條哈達的故事?!?/p>
2 在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一些終生難忘的恩人。我的恩人之一是時任縣委書記的王西恒。他是陜西咸陽人,曾從青海騎著駱駝,渡過通天河,越過昆侖山,穿過無人大草原來到藏北那曲。他常到我所在的寺廟,我牽著他的手,在經(jīng)堂、護法殿、跳神場到處轉(zhuǎn),介紹這些場所的用處、來歷。他看到我學(xué)經(jīng)刻苦,頭腦靈活,格外喜歡我。
有一天,他問我,愿意不愿意到他的家鄉(xiāng)去學(xué)漢語。我立即回答:“什么時候走?就這么定了。”一個月后,我連家人都沒有告訴,就不辭而別。
那時,我們外出都要渡過怒江上的一條溜索。一聽說我從這里過溜索出去了,母親急得幾近發(fā)瘋,守在溜索渡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回家。無論人們怎么勸說,母親都呆呆地望著怒江水,哭著,流著無聲的眼淚……
1968年,我很幸運地分到西藏的一家報社。就在這年冬天,母親穿著皮襖、踏著冰雪,從老家看我來了。
我的故鄉(xiāng)比如縣到那曲地區(qū)還不通汽車,先騎馬要走4天,還需要從那曲到拉薩,坐兩天的汽車。這雪封山、冰凍路的寒冬臘月,母親穿著單薄的衣裳翻山越嶺來看我,是有什么要事嗎?
母親說:“阿媽這次來,只是想陪你過個生日,就回去。”
我這才想起,沒有幾天就是我22歲的生日了。我們母子之間的愛,早已用語言無法描述了。
生日那天,母親從牛皮包袱里拿出一個油跡斑斑的黃布小包,解開包抽出一條陳舊的哈達,端端正正地掛在我脖子上。
母親說:“兒子,你還記得嗎?這條哈達是你5歲生日時阿媽獻給你的。你不在家的時候,阿媽天天把它揣在懷里,看到它,就想起你……”
我真想把自己的年齡退回到5歲,變成一個孩子,重新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聽她講這條哈達的故事。這條哈達是從前一位有名的活佛賜給我奶奶的。因為奶奶心地善良,收養(yǎng)了一批孤兒,作為對佛祖慈悲的供奉。據(jù)說奶奶活了100歲,她去世前將這條哈達獻給了我的老師八世占堆活佛。在一次敬神放生的佛教儀式上,我母親把家里的六頭奶牛給放生了,占堆活佛又把這條哈達賜給了我母親,希望她像我奶奶那樣慈悲、善良、虔誠。而母親則在我第一次過生日的時候把它獻給了我。我走后,母親把它作為思念的寄托,從不離身。
太陽已快要落山,晚霞映照著群峰山巔。母親收拾好那個牛皮包袱,告訴我她已經(jīng)買好了明天早晨7點的車票,今晚得到車站住下。
母親走了,我把哈達從脖子上取下來,在昏暗的燈光下久久端詳。哈達摸在手中情愫柔軟,一股暖流從我的手心傳遍全身。我無憂無慮地成長在母親的懷抱里,懵里懵懂地被送進了古寺,又義無反顧地走出大山。我的每一次成長,都有母親的牽掛和祝福。母親是用這條哈達寄托她對兒子的愛??!
我把這條有母親溫暖香甜味道的哈達用一塊白布包好,塞進我的枕頭里。從那以后,天天枕著它睡,枕著我的往昔歲月,更枕著對母親的思念。
3 自從我離開母親求學(xué)工作,我應(yīng)該盡的孝心微乎其微。我心中始終有個夙愿未了,那就是要給母親獻一次哈達,給母親磕3個謝恩的頭。
2005年8月,正是藏北草原牛羊肥壯,浮云化為甘霖滋潤草原的季節(jié)。我回家探望母親,這時母親已經(jīng)86歲高齡了,她在74歲時就因眼疾而失明了。我們母子已有3年多沒有見面,其間母親多次病危,我都沒能守候在母親身旁。
那天,山谷里云霧繚繞,天上下著蒙蒙細雨,是個少有的好天氣。母親早早地守在門口,我?guī)撞奖歼^去擁抱母親,母親把我的手緊貼在她蒼老的臉上,淚水一下就浸濕了我的手……
我在家里陪了母親5天,那真是一段幸福無比的時光。我忙里忙外地為母親打茶,為母親做飯。除此以外,我能為母親做的還有什么呢?
在我即將向母親告別的那天早上,我讓母親好好兒坐在椅子上。我悄悄站在母親的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下了第一個頭。我心里默誦著:阿媽,一磕頭,感謝你的養(yǎng)育之恩。是你的乳汁讓我長大,是你的哺育讓我成長。
我抬起頭來時,看見母親面色安詳,那透亮的眼珠似乎在看著我,在尋找我。我知道這雙眼睛曾經(jīng)守望她的兒子一輩子了。阿媽,你的眼睛是因為追尋兒子的身影而望眼欲穿的吧?
我磕下第二個頭。阿媽,二磕頭,愿能補償兒子不在你身邊時未盡的孝心。
“兒子,你在干什么?”母親似乎感覺到了什么,輕聲問。
我沒有回答,又恭恭敬敬地磕下第三個頭。阿媽,祝你健康,祝你吉祥!
我站起來,拿出那條哈達,對母親說:“阿媽,我要給你獻一條哈達?!彼_,露出微笑說:“這是當年你過生日時我獻給你的那條哈達吧?”
我驚訝于母親的感悟力,也幸福于母子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我說:“是的,阿媽。這條哈達護佑了我的吉祥?!?/p>
我恭恭敬敬地把哈達給母親掛上……
沒想到,我離開母親回到云南18天后,母親就去世了。妹妹說,母親曾跟她說了處理后事的要求。一是要求按習(xí)俗天葬;二是希望用她的積蓄在占堆活佛的寺廟里捐建一個平安塔。
作為沒有在母親床前送終、沒有盡到孝心的兒子,唯一能夠補償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是忠實地完成母親生前的遺囑。母親的遺體喪葬在尊位最高的止貢梯寺的天葬臺。我讓親屬把母親的一顆門牙帶回了云南。
母親生前還有一個心愿沒有實現(xiàn):去朝拜一次五臺山。我利用一個假期,從昆明趕赴五臺山。那是一個初冬,我剛到山上時,夜空晴朗,星光燦爛,忽然間暮云低垂,天色漸黑,不多時天上竟然飄起一陣紛紛揚揚的雪花。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藏北草原的雪,想起下雪天火塘前的母親,想起如火塘一般溫暖的母愛。啊,那可真是世上最令人難忘的溫暖啊。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把母親的牙齒和一捧來自家鄉(xiāng)的飽滿圓潤的青稞粒用一塊白布包好,然后獨自向山頂走去。雪后的五臺山莊嚴高遠,仿佛一個凡塵之外的世界。我來到一處面向故鄉(xiāng)的幽靜、干凈之地,埋下了那核桃大的布包。我在心里對母親說:阿媽,盡管你在世時兒子沒有陪你來過這里,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安息在這佛域凈土了。我祈愿你善良的靈魂往生到一個平安吉祥的地方。
按照母親的遺囑,我將8萬元稿費寄回家,加上母親自己攢下的錢,終于建成一座象征著萬事如意的平安塔。
我的妻子和女兒在佛像前供奉了兩盞純銀的酥油燈,我則把母親獻給我的那條陪伴了我大半生的哈達,裝藏在平安塔里。這條連接著我們母子溫暖、牽掛、祝福的哈達,一端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一端緊系著我不盡的懷念。
(作者曾任西藏自治區(qū)、云南省委副書記,現(xiàn)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王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