鱈魚

賣掉房子之前，畢莉想請母親過來吃一頓飯，雖然母親在畢莉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但她畢竟是畢莉的母親。早上小猛去市場買了魚，他是跑步去的，穿著他那身白色的運動衣，他的運動鞋也是白的。他天天早上都要跑步，他喜歡跑步。小猛一直不喜歡吃這種去掉了頭部的鱈魚。畢莉也不太愛吃，但她讓小猛一定買這種魚，雖然她對這種魚持有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為什么要去掉頭呢？還有一種是沒有皮的魚，她對這兩種魚都心存反感，她不想讓自己的這種反感表現(xiàn)出來，她想在出國之前和小猛不能有一點點沖突。

“買別的魚好不好？”小猛說。

“我跟你說就要這種魚！”畢莉說。

“你怎么啦？”小猛看著畢莉。

“我聲音大了嗎？”畢莉說。

“我知道你也沒別的意思?！毙∶驼f。

“你這是什么意思？”畢莉說。

“我知道你只不過想給家里的這些破爛找個主。”小猛說。

小猛說的對，畢莉和小猛現(xiàn)在這個家里的東西要是去舊貨市場賣，一是賣不到多少錢，二是要等，可他們沒時間等，房子已經賣掉了，下個星期一就要把家搬空，所以，他們合計好了，讓畢莉的母親把這些家具統(tǒng)統(tǒng)都搬走。

畢莉說，“你怎么這樣看我的母親？她是收破爛的？”

小猛說，“你看你，我不是那個意思?！?/p>

畢莉已經開始收拾那幾條可能在它們一給捕撈到船上就已經給去掉了腦袋的鱈魚，她在用那把已經生了銹的剪子剪魚鰭。這把剪子已經有年頭了，所以畢莉用了好大的勁才算把魚鰭給剪了去。

“好了?！毙∶驮谂赃呎f這回咱們不用再去買新剪子了，再說到了那邊也許咱們不會經常吃魚了。停了停，小猛又說，“但這把剪子還能用，你媽也許會把它拿回去。”

畢莉手里的剪子已經“砰”的一聲掉在了水池子上。她生氣地看著小猛，“你別這樣說我媽好不好？”

小猛不想惹畢莉生氣，尤其是在這種時候，小猛說，“你有多長時間沒有見過你媽了？”

畢莉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讓小猛不高興，因為中午馬上就要到了，再加上他們畢竟要出國了，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那個是她母親的女人了。她總是對小猛這樣說她的母親。那個女人從很小就把她放在畢莉的姥姥家。畢莉有些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她有多長時間沒有見到過她的母親了。雖然母親就住在離畢莉不遠的一個區(qū)，但畢莉知道她是一個人過，抽煙而且還在喝酒，而且是高度白酒。但她沒有工作，她很少找畢莉，很少給畢莉找麻煩。畢莉覺得她這樣還算對得起自己，好像也對得起自己的父親，畢莉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雖然問過無數次，當然是問她的姥姥?！耙苍S連你母親也想不起那個男人是誰？”畢莉的姥姥對畢莉說你那個媽夠爛的。畢莉的姥姥從前是個小學校長，說話從來都不會給誰留情。畢莉也知道自己母親的男朋友太多了，但她現(xiàn)在畢竟已經快四十了，比以前安靜多了。

“那畢竟是我媽，我要請她過來吃一頓飯。”畢莉對小猛說。

昨天晚上他們就說好了，畢莉要小猛一大早就去買鱈魚。在畢莉的記憶里，母親帶她出去吃過鱈魚，就那么一次，是畢莉的姥姥生病住了醫(yī)院，躺在病床上光知道哼哼。畢莉的母親不得不帶畢莉出去吃飯。畢莉說不出自己那時候才幾歲，只記著母親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一邊抽煙一邊喝酒，當然還有她，母親和那個胖胖的男人一直說話，忽然掉過臉來對畢莉說，“看什么看，吃吧，這是鱈魚，連你那個親爸也沒吃過，這是鱈魚！”

接下來的時候，小猛就一直看畢莉收拾魚，看她把魚的內臟一點一點清除了，還把里邊的血絲也都沖洗干凈了。小猛想不出什么話要說，小猛忽然說腳上的那雙鞋不行了，也許應該去買一雙鞋。

畢莉看了一下小猛，說去那邊買吧，聽說那邊的東西都比國內便宜。

“好吧?！毙∶驼f，“你這魚收拾得真夠干凈，吃生魚片都可以了?！?/p>

畢莉說這魚是做給她母親吃的，“你一點點都休想碰?！?/p>

“我最喜歡看你在廚房干活兒了?！毙∶驼f。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碑吚驈堉鴥墒竹R上把小猛趕到了臥室，讓他去看電視。畢莉和小猛總是躺在床上看電視，有時候他們會看一些A片，還一邊看一邊跟著那里邊的節(jié)奏學習。畢莉今年二十一歲，小猛二十四歲，他們都特別上心那種事，有時候畢莉不在，小猛會在床上一邊看一邊用手動自己那地方，有時還會想想早上跑步見到過的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不算胖，也天天跑步，她的運動服可真夠緊的，每次都讓小猛看得受不了，下邊總是會有反應，而每次小猛想讓自己硬起來的時候就會想一下她。

小猛坐下來，他找好了臺，他總是看足球。別的節(jié)目一般都不看，要不就看那個釣魚頻道。電視里發(fā)出的聲音沒有蓋過廚房那邊的動靜。

小猛知道畢莉開始煎她的魚了，“嘩”的一聲。

“三條呢?！毙∶婉R上又去了廚房。

“三條也沒你的份兒，我也不吃，都讓她一個人吃。”

畢莉說這是還她母親，最好讓她一下子吃死。小猛說他原計劃是每人一條，所以挑了比較大的，雖然不喜歡這種魚，“我怕她一個人吃不了三條。”

“讓她最好吃死?！碑吚蛘f自己最恨鱈魚，她聽說鱈魚有毒，所以才會在一捕到它們的時候人們就把它們的頭砍了，所以吃這種魚要是死了人，人們就都會認為是中了魚毒。小猛看著畢莉，畢莉的話讓他有點害怕，小猛說你胡說什么？畢莉把手里的鏟子放下，看著小猛，“你想讓我怎么說，對那個女人？”小猛想不出應該讓畢莉怎么說，只好繼續(xù)回去看他的電視，他把腿蹺到茶幾上，一邊摸著自己，他已經這么習慣了，這樣舒服一些。他覺著自己已經起來了，有時候不為什么，就是為了讓自己起來。這又不妨礙別人什么。小猛每次都對自己這么說，他繼續(xù)看他的足球，覺得自己很舒服。小猛還沒有見過畢莉的母親，他覺得自己根本也不想見，只有自己和畢莉，兩個人就夠了，小猛也不想要孩子，畢莉就更不想要，她說她討厭孩子，到了加拿大那邊也不會要。小猛覺得這挺好，但他不知道自己去了那邊到底能做什么。說實在的，他不想去那邊親戚開的飯店幫著洗碗。小猛又去了廚房，他站在廚房門口對畢莉說加拿大那邊一定有活著的鱈魚，他到時候可以去釣鱈魚。

“得了吧?！碑吚蛑厉L魚的事，“鱈魚主要是在俄羅斯那邊的深海，你有本事去試試，凍也把你凍死?！?/p>

門是中午的時候被敲響的。這時候電視里的那場球還沒有賽完，紅隊領先藍隊。小猛希望敲門的不是畢莉的母親而是那個修水管的，小猛希望畢莉的母親最好等這場球賽完再來，但他不得不去開門。畢莉已經在廚房里尖著嗓子喊開了，“你別閑得像蛆一樣！”小猛去開了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黑黑的，穿著一件夾克，那種冬天人們才會穿的夾克，個頭要比小猛高那么一點兒。小猛想自己現(xiàn)在是穿著拖鞋，如果穿運動鞋，個頭肯定和這個人差不多。

“是不是還漏水？”小猛對廚房那邊大聲說。

最近衛(wèi)生間的水管子總是修，有時候去小便，水會滴到小猛的脖子上。

“我不是修水管的?！闭驹陂T口的這個中年男人小聲說。

這時候畢莉也過來了，她手里還拿著鏟子，看著這個站在門口的男人。

站在門口的中年男人說他是“釣魚協(xié)會”的。

畢莉馬上就笑了起來，看著小猛，“這可是你的事。”

小猛也笑了起來，這事有點兒好玩，“釣魚協(xié)會”的怎么會找上門來？

但這個中年男人馬上讓畢莉和小猛知道了他是誰。

“是你母親讓我來的?！边@個中年男人對畢莉說，“聽說你們的家具要往你母親那邊搬？我來幫她搬一下，車待會兒就來，東西不多吧？”

這個中年男人看樣子想要進來，彎腰找拖鞋，開始解鞋帶兒了，他的襪子可真夠白的。小猛低頭看著他，白襪子讓小猛忽然對這個人有了好感。

“你是我媽雇的？”畢莉說，“這事要搬家公司來才行?！?/p>

這個中年男人已經換好了拖鞋，他看著畢莉，好像一下子不好說明，想了一下，“我和你媽是朋友，我們是朋友?！?/p>

“朋友？”畢莉說，“你和我媽是朋友？”

這個中年男人已經往屋里走，東看看，西看看，小猛跟在他的后邊。

“菊花?！边@個中年男人看到了窗臺上的菊花。菊花是去年畢莉的朋友送的，送來的時候正在開花，畢莉也沒怎么管它，想不到今年就又開了，而且比去年開得還要多。畢莉對養(yǎng)菊花一點點經驗都沒有，所以窗臺上的菊花都披頭散發(fā)，但開得很好，雪青色的那種和黃色的那種。畢莉把黃色的那種擺在她和小猛的臥室里，有時候，畢莉不在家的時候小猛會對著菊花慢慢閉著眼睛撫摸自己，一邊聞一邊撫摸自己，這讓他覺得很舒服。

“好家伙，這兒還有一盆?！边@個中年男人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已經站在畢莉和小猛的臥室外門口兒了，但他沒進去，“床是不是也要搬？”

“你說車待會兒就來？”畢莉說，“那我媽呢？”

這個中年男人笑了笑，“她喝多了?！?/p>

“她一早晨起來就喝酒？”畢莉吃了一驚。

“她昨天晚上就喝多了?！边@個中年男人說，“所以她中午來不了啦?！?/p>

這個中年男人不四處看了，他坐下來，坐在一進門靠墻的那把椅子上。這是個模樣很精神的中年男人，他坐下來的時候小猛才發(fā)現(xiàn)他頭頂的頭發(fā)有些少，他把自己的煙拿了出來，他抽出一支先遞給小猛，小猛也坐下來。小猛一直想著釣魚的事，他想問問“釣魚協(xié)會”都在做些什么事？小猛心想這個協(xié)會也許就是某個體育組織的下屬單位。

“我媽喝多了？”畢莉說，覺得自己胸口那地方在一點一點緊起來。

“聽說你們馬上就要到外邊去了？”這個中年男人說。

“對，加拿大。”小猛說。

“我媽又喝多了？”畢莉又說。

“你母親已經戒了好長時間酒了，不知道為什么又開始喝了?！敝心昴腥苏f。

“她中午不來了？”畢莉覺得胸口那地方馬上就要爆炸了。

“你母親讓我問問你，”中年男人突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模樣很好看，“你媽讓我問問你，你們去了加拿大那邊她要是想去看你你會不會給她買往返的機票？”

“醉話！”畢莉大聲說，“醉話！”

“她肯定想去，她就你這么一個女兒?！边@個中年男人說。

“往返機票？”畢莉大聲說，“你、告、訴、她、我、只、會、請、她、吃、鱈魚！”

“鱈魚？銀鱈魚？”這個中年男人說，“深海魚。”

畢莉已經氣沖沖地去了廚房，不過她馬上就又從廚房那邊沖到了廳里，她的手里是那個把子很長用來燉魚的鍋，“她還想往返機票？但我只能請她吃鱈魚！”畢莉看著母親的這個男朋友，畢莉母親的男朋友看著畢莉手里的鍋，里邊是已經做好了的鱈魚，一段一段，油光光的，他不知道畢莉要做什么？畢莉這時候已經把燉魚的長把子鍋“砰”的一下放在了窗臺上。

“她十八歲上生下我，我現(xiàn)在二十一了，這么多年她給我做過什么？就帶我去吃過一次鱈魚?！碑吚虬汛白哟蜷_了，在這種季節(jié)，人們一般不怎么開窗子。

小猛好像已經知道了畢莉要做什么，小猛站起來，但小猛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每逢這種時候，小猛知道自己最好是不要說話。

畢莉沖著窗外大聲喊：“玻璃！玻璃！”

“玻璃”是院子里的流浪狗，畢莉和小猛經常把東西從窗口扔出去喂它。

畢莉沖著窗外大聲喊：“玻璃！玻璃！”

那條狗可能已經跑過來了，它總是聞聲而動。

畢莉氣沖沖地把那鍋鱈魚送出去，送出了窗口。

“你回去告訴她，我把準備請她吃的鱈魚喂狗了！”畢莉大聲說。

畢莉母親的男朋友張開了嘴，站了起來，他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他想不到自己朋友的女兒是這個樣子，為了什么？怎么回事？就為了她母親原來說來而因為沒從酒里醒過來沒來就生這么大的氣？

“你母親真喝多了，要不她會來的。”畢莉母親的男朋友說，他開始往門口那邊走，他也拿不準他說好了的搬家公司的車來了該怎么辦。他開始穿他的鞋，他的那雙襪子可真夠白，他使勁把腳給蹬到鞋里。

“你告訴她，我把準備給她吃的鱈魚喂狗了！”畢莉又大聲說，她把手里的鍋一下子扣了過去。

窗外的狗歡快地叫了一聲，聲音很尖。

小猛跟在畢莉母親的男朋友后邊，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個中年男人穿好了鞋，他小聲問了一下小猛：“要是搬家公司的車來了呢？搬不搬？”

“她一會兒就好?！毙∶驼f，“她好長時間沒見到她媽了。”

“她和她媽太像是姐妹了?！边@個中年男人又小聲說了一句。

這個中年男人說他會在外邊等一會兒，等搬家公司的車來，下一步怎么辦？“我也是才知道她媽有這么大的女兒，”這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更低了，“她是不是真是她媽的女兒？”

小猛說這都怨她母親，“說好的要過來吃飯，又喝多了?！?/p>

“本來已經戒了，是朋友們聚會?！边@個中年男人出去了。

小猛等了一下才把門輕輕關上，關得很輕。

小猛忽然覺得事情一下子變成這樣有點好玩兒，有點讓人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有點好笑。小猛去了窗口那邊，他想看看那只叫“玻璃”的流浪狗吃得怎么樣。

小猛忽然叫了起來，“快看‘玻璃’，快看‘玻璃’?！?/p>

畢莉馬上就從廚房過來了，她在廚房打了幾枚雞蛋，她準備用雞蛋和土豆給小猛做那種油乎乎很厚的土豆餅。小猛很愛吃這種餅，總是吃不夠，既然魚已經吃不成了。

畢莉從廚房那邊過來了，畢莉問小猛，“‘玻璃’怎么了？”

小猛看著窗外，“‘玻璃’是不是死了，怎么一下子就躺那兒不動了？”

“不會吧！”畢莉又要尖叫起來了。

畢莉靠近了窗口，把身子往外探，往外探，但她馬上就把自己又靠在了小猛的身上。那只叫“玻璃”的流浪狗已經快把畢莉給它的魚吃完了，它吃得可真夠快。這時又有一條狗過來了，這條狗和“玻璃”認識，它們經常在一起追來追去，它們爭搶著在一起吃畢莉倒給它們的魚。

“嚇死我了?！碑吚蛘f。

“那個人還沒走?！毙∶托÷曊f。

畢莉和小猛都朝外看，那個中年男人站在那棵槐樹旁邊，在抽煙。

畢莉忽然把小猛的腰摟住了，摟得很緊。

“到了那邊我要給你生孩子?！碑吚蛘f。

“生吧。”小猛說。

“生兩個?！碑吚蛘f。

“生吧?！毙∶驼f。

“你去釣鱈魚?！碑吚蛘f。

“好，只要有工夫我就去釣鱈魚?！毙∶驼f。

“你天天去釣?！碑吚蛘f。

“好，我天天去釣。”小猛說。

“我要天天給咱們的孩子做最新鮮的鱈魚吃?！碑吚蛘f。

“加拿大那邊肯定有鱈魚?！毙∶驼f。

畢莉沒再說話，她突然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

小猛一手把畢莉摟緊了，一手把窗子關上了。

他們互相摟著，就那么摟著，后來他們就那樣互相摟著去了臥室，又互相摟著倒在了床上。畢莉知道小猛此刻想要什么，她也想要，他們都這么年輕。他們的未來有數也數不清的好日子，但也有數也數不清的壞日子，他們有的是機會吃鱈魚，只要海洋里邊還有鱈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