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個鮮活的契訶夫

讀契訶夫的書信，一個鮮活的契訶夫向我走來。書信集中收在《契訶夫文集》第十四、十五、十六卷內(nèi)（上海譯文出版社），共計八百九十四封。和妻子、兄長幽默的調(diào)笑，對生活苦難的調(diào)侃，以及為生活辛苦的操勞，還有深受疾病的困擾，書信中都有記錄。捧著書信，我仿佛跟著文學(xué)大師在寫作道路上辛勤跋涉，伴隨他和疾病作頑強的斗爭，在冰天雪地里乘著馬車，面對檢查官的封鎖不得不違心寫作。他為了稿費而斤斤計較，他托人買雪茄煙，千方百計想購買自己的莊園。他喜歡動物，養(yǎng)獵犬，養(yǎng)獴，養(yǎng)鵝。我的思緒伴隨著作者的思想，時而高興，時而激動，時而憂愁。一會兒，我被他的幽默逗樂，一會兒我又為他病殘的軀體唏噓不已。

契訶夫是一位很有社會責任心的作家。他說：“如果我是醫(yī)生，那我就需要病人和醫(yī)院。如果我是文學(xué)工作者，我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間?！碑敃r的俄國西伯利亞有個薩哈林島（也叫庫頁島），那里關(guān)著數(shù)萬名被沙俄專制宣判的政治犯，他們在監(jiān)獄里過著非人的生活，為了解監(jiān)獄里犯人的生活，向世界揭露有這樣一個監(jiān)獄，也為了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更加貼近生活，契訶夫在1890年4月21日乘火車離開莫斯科，然后到雅羅斯拉夫爾乘輪船航行伏爾加河，穿過西伯利亞去薩哈林島采訪。契訶夫在伏爾加河里乘坐輪船，沿途看到沐著陽光的修道院，白色的教堂，遼闊而隨處可以釣魚的河岸，岸邊啃著嫩草的奶牛，悠揚的牧笛聲，以及水面上飛著白色的海鷗。他坐馬車在途中行走，沿途看到流浪漢隨便用刀子割老太婆的喉嚨，僅為了搶她的裙子作裹腳布。他們把一個乞丐的腦袋打一個窟窿或者把眼珠打出眼眶，而世人都很冷漠，沒有人去議論，更沒有關(guān)心的。在旅途中，契訶夫喝的是如同用蟑螂泡出來的汁水一般的茶，和乞丐般的打雜工人擠在一起睡，幾個星期吃不到蔬菜，穿著肉凍一般的靴子。他還遭遇到馬車翻車的事故，險些喪命。薩哈林島的采訪使契訶夫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他在給俄國司法家、文學(xué)家阿·費·柯尼的信中說：“我見過挨餓的兒童，見過十三歲的情婦，見過十五歲的孕婦。姑娘們從十二歲起就開始賣淫，有時是在月經(jīng)開始之前。教堂和學(xué)校僅僅在紙上存在，教育孩子們的是社會氛圍和苦役的環(huán)境。”

在阿穆爾的輪船上，契訶夫看見有一個殺死自己妻子的罪犯戴著腳鐐正被士兵押往薩哈林島去服刑?？杀氖撬磉吘箮е囊粋€六歲的女兒。女孩因為沒有別的親人，只能跟著父親同去監(jiān)獄。契訶夫?qū)懙溃骸斑@是一個六歲上下的女孩，一個孤兒。我發(fā)覺那個父親從上甲板走下去上廁所的時候，押解兵和他的女兒就跟著他走，那個父親待在廁所里時，持槍的士兵和女兒就站在門口。等著那個罪犯往回走，上樓梯，他的女兒就跟著他往上爬，拉著他的腳鐐。夜晚，那個女孩同罪犯和士兵擠在一堆睡覺……”

讀到這樣的信件，每一個具有同情心的人都會覺得揪心。

契訶夫是靠寫作謀生的，而當時的俄國社會對書報出版檢查非常嚴格。契訶夫的作品因?qū)ι鐣呐u和揭露時常遭到封殺，或者被改得面目全非才得于出版。小說《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在《俄羅斯新聞》上發(fā)表時就遭遇到這樣的命運：“我那篇小說被他們那么起勁地剃了個頭，結(jié)果連頭發(fā)帶腦袋一齊剃掉了。這是一種純粹孩子氣的圣潔，而且這種懦怯也是驚人的。要是他們只刪掉幾行，那倒也罷了，可是要知道他們簡直是掐掉中段，咬掉尾巴，弄得我的小說暗淡無光，讀起來簡直叫人惡心了。好，我們姑且假定這篇小說有傷風(fēng)化，然而既是這樣，那就根本不應(yīng)該發(fā)表它，要不然至少也該對作者說一聲，或者寫信跟作者商量一下才對……”

面對書報檢察官的封殺，有時候契訶夫不得不委曲求全，一方面要考慮出版，一方面又要顧及檢查官。這使得契訶夫內(nèi)心非常痛苦：“再也沒有比小市民的生活以及它的小銅錢、伙食、荒謬的談話、誰也不需要的傳統(tǒng)美德更庸俗的東西了。我的心靈痛苦不堪，因為我意識到我是在為錢工作，錢是我的工作的中心……我的心靈渴望博大、崇高，可是我又不得不過一種狹隘的、在卑賤的盧布和戈比當中打發(fā)掉的生活。我應(yīng)當在硫酸里洗個澡，燙掉我身上的一層皮，然后再長出一身新毛來?！?/p>

契訶夫的書信許多是寫給同行，即作家和文學(xué)家的。共同探討文學(xué)是這些書信的一大亮點。無論是對新手，還是對有點名氣的作家，契訶夫的評論都是既客觀又中肯，而且非常仔細和認真。在這些書信中，我們看不到一點文學(xué)大師的驕傲，只看到他對文學(xué)的認真態(tài)度。前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比契訶夫小八歲，當1892年高爾基發(fā)表小說處女作時，契訶夫已經(jīng)是文學(xué)大師，被俄國科學(xué)院授予“普希金獎金”了。書信中記錄高爾基在1898年第一次出版一本小說集后寫信給契訶夫，并寄上自己的書集。契訶夫給高爾基回了信，而當時他們還未曾見面，契訶夫還不知道高爾基多大年紀，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交流。第五百五十封信中，契訶夫高度肯定了高爾基的才能，對《草原上》這篇小說因為不是自己寫的，甚至產(chǎn)生了嫉妒。同時契訶夫?qū)Ω郀柣趯懽髦械娜秉c也毫不留情地指出：“您好比劇院里的一個觀眾在表達自己的快樂的時候那么不加節(jié)制，因而妨礙自己和別人聽戲了。在您用來穿插在對話當中的風(fēng)景描寫里，這種不加節(jié)制特別清楚地流露出來；大家在讀到它們，讀到這類描寫的時候，總希望它們緊湊一點，簡短一點，有這么兩三行也就成了……就是在描寫女人的時候，以及在戀愛場面上，也使人感覺到缺乏節(jié)制……”

契訶夫的批評或者說評論是多么具體，多么細微，對一個從事寫作的作家來說，這些批評是多么寶貴。今天這樣的批評家還有幾人？

跟高爾基的通信聯(lián)系保持了很久。1900年7月12日契訶夫致高爾基的信中，他們還曾討論是否去中國的事，當時高爾基曾經(jīng)提出約契訶夫同去中國，而中國當時正爆發(fā)義和團起義，契訶夫回答說：“不管怎樣，到中國去已經(jīng)遲了。因為，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尾聲……如果戰(zhàn)爭拖下去，我就去。”這個戰(zhàn)爭指的是義和團運動。高爾基因為作品涉及對沙俄專制的批評曾經(jīng)受到政治迫害，1902年沙俄政府撤銷高爾基科學(xué)院名譽院士的稱號，對此契訶夫非常憤怒。1902年6月2日他給高爾基的信中說：“柯羅連科到我家來過。我們商量了一陣，大概過幾天我們就會寫信到彼得堡去，提出辭職?！贝诵攀瞧踉X夫告訴高爾基：自己和他將站在一條線上，他和柯羅連科為抗議沙俄政府對高爾基所作的處分，決定辭去俄國科學(xué)院名譽院士的稱號，以行動支持高爾基。

契訶夫生活的年代，交通工具還不很發(fā)達，對時時遠離親人的契訶夫來說，書信應(yīng)該是他跟親人之間互為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書信中很大一部分是他寫給母親、哥哥，小弟、妹妹，妻子以及朋友的。這些書信透露出的是他對親人的情愛，對家庭的負責，期望過平淡的休閑的生活，充分反映出文學(xué)大師生活的另一面。

在致兄長亞·巴·契訶夫信里，契訶夫?qū)懙溃骸澳壳拔易≡谧约旱那f園里。如同那個辛辛納圖斯那樣，我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勞動上……難道挖溝渠不如主編《消防隊》愉快嗎（當時契訶夫哥哥在編《消防隊》雜志）？早晨五點鐘起床，感到自己不必要到什么地方去，也沒有人來找自己，難道不愉快嗎？聽公雞、椋鳥、云雀、山雀啼鳴，難道不愉快嗎？從另一個世界接到成捆的報紙和雜志，難道不愉快嗎？”

他給女友米齊諾娃信中寫道：“我的理想是做一個悠閑的人，愛上一個豐滿的姑娘。對我來說最高的快樂就是走動或者坐著，什么事也不做。我所愛好的工作就是收集那些沒用的東西（小紙片、麥秸等）和做無益的事……等您日后成了大歌唱家，掙了大薪水，那就請您賜予施舍：請您跟我結(jié)婚，用您的錢來養(yǎng)活我，為的是我可以什么事也不做。”

契訶夫在四十一歲時和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女演員奧·列·克尼碧爾結(jié)婚，在結(jié)婚以前，契訶夫曾經(jīng)很喜歡比他小十歲的一個鄰居女孩叫麗·斯·米齊諾娃，她后來當了女教師。契訶夫和她一直有通信來往，從幾十封的書信看，他們的關(guān)系的確很密切。1891年6月12日契訶夫給她的信中署名竟然畫了一個心，后又畫了一支丘比特箭穿過此心，愛意很明確。1892年6月28日契訶夫在信中對她說：“您就容許我被您的香水熏得暈頭轉(zhuǎn)向，幫著我把您扔在我脖子上的套索勒一勒緊吧……我粗鄙而恭敬地吻您的撲粉盒，嫉妒您的舊靴子，因為它們天天看見您?！逼踉X夫那時雖然很愛米齊諾娃，可是那時的契訶夫并不考慮結(jié)婚，他害怕結(jié)婚會妨礙他的寫作生活，因為他不會整天守在老婆身邊。這個想法使他追求米齊諾娃時表現(xiàn)出不夠堅定，不夠熱烈。米齊諾娃可能擔心契訶夫不可靠，她在1894年跟一位俄國作家、和契訶夫也是朋友的波塔賓科一起私奔巴黎，后來有了孩子。不過，在此期間契訶夫依舊和她有書信來往。1894年3月27日契訶夫致米齊諾娃信中這樣寫道：“六月間不應(yīng)該由我到巴黎去，而應(yīng)該由您到梅里霍沃來……您跟波塔賓科商量一下吧。今年夏天他也會到俄國來。有他在一起，路費可以省一點。不過，要是您不來，那我就到巴黎去?？墒俏蚁嘈拍鷷??！睆倪@封給米齊諾娃的信中看，此時的契訶夫跟米齊諾娃的友誼可能已經(jīng)超過了一般朋友的友誼。而米齊諾娃腳踏兩只船，又遇到波塔賓科這樣的騙子，不久就遭遇被拋棄的命運。之后米齊諾娃很痛苦，在萬念俱灰的情況下，1894年9月20日，米齊諾娃從瑞士給契訶夫?qū)懥诉@樣一封信：“看來，這是我的命，我愛著的男人最后都要背棄我。我非常非常不幸。你別笑話我。過去的麗卡已經(jīng)無影無蹤。我左思右想，還是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你的過錯。當然，這也是命運。我只能說，我忍受了以前從來沒有想到要忍受的痛苦時刻。我只有一個人，周圍沒有一個我可以與之傾訴痛苦的人。但愿別人不會遭遇到像我遭遇到的不幸。一切都不明不白，但我想，您全都清楚。您可是個心理學(xué)家。我想，再過些時日，我也會忍受不住的。我相信您，相信您能給我寫幾句話。也可以像通常那樣罵我?guī)拙?，說我是傻瓜，但這也要比沉默要好?！?/p>

契訶夫知道她的不幸后，多次跟她通信關(guān)心他，在1897年9月18日信中寫道：“請您相信，我對女人所看重的不僅僅是純潔，我還看重善良。據(jù)我所知，到現(xiàn)在為止您是極其善良的?！币院笏麄兊膼矍槔^續(xù)升溫。1898年9月21日，契訶夫明確寫道：“不得到你的許可，我是不會結(jié)婚的，而且在結(jié)婚以前我還要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呢——?！辈贿^契訶夫和米齊諾娃最終未能修成正果。其原因，有學(xué)者認為那時契訶夫還不愿結(jié)婚，但蘇聯(lián)學(xué)者別德尼科夫教授認為米齊諾娃還不是契訶夫心中最理想的伴侶。從1898年9月契訶夫和米奇諾娃仍有書信往來到1901年他和克尼碧爾結(jié)婚，期間只相隔一年多時間，如果1898年的契訶夫還是不想結(jié)婚，而認識克尼碧爾不久他就想結(jié)婚了，那只有一種解釋，契訶夫認為克尼碧爾比米齊諾娃更適合做他的伴侶。所以我認為別德尼科夫教授的觀點可信。

1901年契訶夫和莫斯科演員克尼碧爾結(jié)婚，一直到1904年契訶夫因病去世。在這三年時間里，契訶夫和妻子也是分多聚少，妻子參加演出，契訶夫常在外地采訪。不過，從契訶夫給妻子的大量信中看，契訶夫是很愛妻子的。契訶夫在信中一會兒稱其“我的小心肝，祝你健康，多來信，多來信”，一會兒說“再見，小母親，我的天使，美麗的德國女郎（他妻子是德國籍）”，一會兒又稱妻子“親愛的女演員，我的靈魂的榨取者”，又說“擁抱我的妻子一百零一次，而且吻個沒完”?？梢娔菚r他已經(jīng)對妻子投入了全部的愛。1904年6月8日，契訶夫和妻子克尼碧爾一起來到德國和瑞士交界的巴登威勒療養(yǎng)，這也是他們夫妻最后相處的一段日子，7月1日他們還一起在公園散步，契訶夫還給克尼碧爾講了個幽默的故事，7月2日，契訶夫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