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蔡皋,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則文字:
有的書,你若看,是一定要洗凈雙手的。你覺得只有這樣做了,才能去捧起它,翻開它。有的人,也一樣。蔡皋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很難說也說不清。只覺得那次一見面,一說話,心里就有了這種感覺。至于那次說了些什么,現(xiàn)在是一點不記得了,這種感覺卻留了下來。
后來又見過幾次面,有時是路上碰見的,有時是我去她家里,去和蕭沛蒼兄扯談,順便也看看他們夫婦手頭正在畫的畫。每次都是很愉快,身心也都很放松。那種讓人放松的感覺,在我的人生旅途上,不是隨時可遇到的。所以,我是特別的珍惜。
也有非常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總忘記她的名字。每次見面想叫她,腦子里總是一片空白,怎么想都想不起來。結(jié)果總是唉的一聲,算是打過招呼了。事后想起來,她的名字也簡單,應(yīng)是一點不難記的。為何偏偏一見面,就忘記了她的名字呢?
一次是這樣,唉的一聲過去了。兩次是這樣,也還可以唉的一聲。三次,四次,長此以往,真的就說不過去了。但,這事又不好對蕭兄講,講了人家也莫名其妙,就像我自己莫名一樣,只能暗暗的放在心里。
然而,有一回,我和老婆一起走,偏偏就碰上了她,偏偏老蕭又不在旁邊,吱唔也吱唔不過去了,我只好向老婆介紹她,結(jié)果自然又卡住了。她只好自己作介紹;“蔡皋,蔡皋……”她只沒有這樣說:“我叫蔡皋了!”
事后,有一次打電話,她笑著戳穿了這件事,我只好老實地交代了這種令我尷尬的情況。事情為何會這樣,她自然覺得莫名其妙。我想這下倒好了。下次,我再碰見她,再一次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就不會說我了。她已經(jīng)知道了我這個毛病。
蔡皋送了我一幅畫,畫的是玉米。遠看有點像油畫,近看又不是,也不像國畫,也不像水彩,我說不清白是什么畫種。畫面上的玉米葉子,有綠的,有黃的,還有不綠不黃的,同時和諧地呈現(xiàn)著生長、成熟、死亡的顏色。在這些黃綠的葉子中間隱約可見抽穗的玉米。有一束小小的穗子上還爬著一只黑黑的小蟲,給人生生不息的感覺。我非常喜歡這幅畫。我把它放在辦公桌上。我每天都可以看見它。
蔡皋送了我這幅畫,我能送她什么呢?我想不出有什么好東西可以得意地送給她。今天我寫了一首詩,我想就送她這首詩吧。這也是一種緣分吧。詩是這樣的:
看著鳥兒在空中飛過
想象天空中的道路
想象上坡,想象下坡
想象怎樣的迂回曲折
想象鳥兒終于累了
無奈地在路旁坐了下來
看著另一只鳥兒飛過
我想下次再見蔡皋,不會忘記她名字了。
這則文字發(fā)表后,曾聽到過一些議論,議論的內(nèi)容主要是針對我開頭的這段話:“有的書,你若看,是一定要洗凈雙手的。你覺得只有這樣做了,才能去捧起它,翻開它。有的人,也一樣。蔡皋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彼娴挠羞@樣好嗎?有你寫的這樣好?你在寫一個圣女嗎?面對這些懷疑的說法,我想我沒有辦法回答,因為我在第二段就已經(jīng)回答了這類懷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很難說也說不清。只覺得那次一見面,一說話,心里就有了這種感覺。至于那次說了些什么,現(xiàn)在是一點不記得了,這種感覺卻留了下來。”我說的是老實話,是我自己心中的感覺。至于這感覺對不對,于我是不須論證的,因為這是我的感覺,是我自己的感覺。我寫出我自己的感覺,我也負責(zé)自己的感覺。今天重讀這段文字,這段十多年前的文字,也重讀了自己的詩,感覺詩還寫得不錯,送她是拿得出手的。
想想,自己認識蔡皋,或者說是知道蔡皋究竟是在哪一年呢?想想,還真說不太準。應(yīng)該是一九九六年吧,那時《書屋》創(chuàng)辦不久,那一年的第六期,《書屋》就發(fā)表了她的文章:《書背后的故事——松居直和他的圖畫書》(松居直,1926年生于日本東京,中日兒童文學(xué)美術(shù)交流中心副會長,曾因圖畫書《桃太郎》獲“產(chǎn)經(jīng)兒童出版文化獎”,曾因他的出版業(yè)績獲得許多表彰大獎)。她在那篇文章的結(jié)尾寫到松居直的兒子這樣談?wù)撍母赣H:“父親有幾個常掛嘴邊的詞,這我從小就聽?wèi)T了。其中父親愛說的詞是:‘創(chuàng)造性’。記得,父親常說:‘如果要做,就做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瘎?chuàng)造性的工作是什么意思?如今我認識到這是一個心靈的問題。當(dāng)人遵從心靈的召喚生活的時候,他的人生,自然而然就成為創(chuàng)造性的,我想,父親在說要創(chuàng)造性地生活的時候,其中就包括了要無悔地度過一生的意思。另一個父親常說的詞是商業(yè)。使我最佩服的是父親作為商人敏銳的感覺和機智。他把握時代動向的眼光之準確,同時不以商業(yè)為目的,而是作為手段的生活態(tài)度,令人感到作為真正的商人的氣魄和自豪。這里面有著商業(yè)的真髓不是積累錢財,而是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金錢來發(fā)展文化的獨特哲學(xué)?!蔽抑两穸加浀眠@段話,我覺得這段話不僅僅是在談出版而更多的是說做人。蔡皋也是這樣的人。她在后來給《書屋》的(2000年第11期)《我讀松居直先生》的那篇文章的開頭就說:“文如其人,人們常這么說。其實,事也如其人。是人皆有感有思,所感所思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轉(zhuǎn)換形式,無論各自以何種形式。文人發(fā)之為文,畫家發(fā)之為畫,編輯者發(fā)之為書,呈現(xiàn)形態(tài)不一樣而已?!辈谈蘧帟彩沁@樣,蔡皋畫畫也是這樣。她編書,她畫畫,在她看來就是做人。她的書,她的畫,都表現(xiàn)了她的心靈。
我是喜歡她的畫的。我看過她畫的《荒園狐精》(獲第十四屆布拉迪斯拉伐國際兒童圖書展BIB“金蘋果”獎),我喜歡。我看過她畫的《桃花源的故事》(其原作曾在日本巡回展出,并被日本東京木城繪本之鄉(xiāng)美術(shù)館收藏,還被定為日本小學(xué)國語教材),我喜歡。我看過她畫的《孟姜女的故事》,我喜歡。還有她的《人與花》系列(紙本水粉),還有她的《鏡、樹、門》系列(紙本水粉),等等,我都喜歡,喜歡她對生命的表現(xiàn),喜歡她對生命的愛。那天,我到她家看畫,她送我一個小小的紙板,紙板上畫著三個女孩,兩個戴著紅領(lǐng)巾,一個沒戴紅領(lǐng)巾,三個人都穿著裙子,頭上扎著蝴蝶結(jié),畫的題目是《六月的花兒香》(蔡皋沒畫她們的鼻子,沒畫她們的眼睛眉毛,沒畫她們的小小的嘴巴,但我卻清晰地看到了她們的鼻子、眉毛,還有她們的眼睛、嘴巴)??粗倪@幀小品,我就想起小的時候,曾經(jīng)唱過的一首兒歌:“六月里花兒香,六月里好陽光。六一兒童節(jié),歌兒到處唱。歌唱我們的幸福,歌唱祖國的富強。我們自由地生長在這光榮土地上……”歌詞是袁水拍寫的(袁水拍,原名袁光楣,筆名馬凡陀,1916—1982,江蘇吳縣人,詩人,曾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文化部藝術(shù)研究所負責(zé)人,中國文聯(lián)第一、三屆委員,中國作協(xié)第一、二屆理事,全國第三、四屆人大代表)!于是,我又想起以往,想起以往的那些歲月——那些青春勃發(fā)的歲月——那些充滿激情的歲月——那些焦慮萬分的歲月——那些苦澀酸楚的歲月——那天晚上,我看著畫(我把它擺放在我的書桌的邊角上),想著過去的某些人事,寫了下面這段文字(好的畫在我的心里,總是能給人感觸的,總是能使人五味雜陳并且感慨倍生的,總是能使人回望過去同時又想象往來的):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白襯衫,藍褲子,脖子上戴著紅領(lǐng)巾。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唱著歌,跳著舞,走路也像飛得起。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動不動就心血來潮,長大要當(dāng)藝術(shù)家。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那次,你正在畫一幅畫,我在一旁嘲笑你,你對我卻毫不生氣,嘴角反倒顯露笑意。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穿著一件紅棉襖,蹦上那輛中巴車,車門關(guān)上的剎那間,你驚叫著沒帶錢。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那天,我們?nèi)タ措娪埃也虐l(fā)現(xiàn)我們兩個看問題真大不相同。
我愛你,愛你每次看書的時候,都會像個思想者,用手托著下巴沉思。
我愛你,愛你在那電梯里,對著錚亮的電梯四壁,仔細看著自己的樣子,那樣子像打量別人。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忽然,著急,翻著提包,找那猛然想起的東西。
我愛你,愛你那雙高跟鞋,安安靜靜,等在門口,一只像艘翻了的沉船,一只像那蹲著的貓。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你凄然地看著窗外,心思不知到了哪里。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散步途中,你對我說,太陽真的會有一天從那西邊露出臉來。
我愛你,我愛那個時候的你,某個冬日,我們外出,一陣寒冷的北風(fēng)襲來,你哆嗦著豎起領(lǐng)子。
我愛你,愛你那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小狗,流浪雨中。
我愛你,愛你那個掏錢的姿態(tài),不論何時碰上乞丐,即便他是職業(yè)乞丐。
我愛你,愛你用那高興的聲音告訴我又有個貪官被抓起來并且判刑。
我愛你,愛你用那氣憤的語調(diào)抨擊環(huán)境的污染破壞。
我愛你,當(dāng)我緊緊抱著你時,我愛你。
我愛你,當(dāng)我用手捧起你的閉上雙目的臉龐時,我愛你。
我愛你,當(dāng)你用刀切開蘋果,露出那個果核時,我愛你。
我愛你,當(dāng)我某天某個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某本書里有根你的頭發(fā)時,我愛你。
我愛你,我是這樣的愛你呀,愛你愛到昏天黑地。
我愛你,我是這樣的愛你呀,就像愛我自己的身體。
我愛你,就像我在日日夜夜尋覓我的失落的靈魂。
我愛你,愛你抬頭仰望星空,你眼里的那種神秘。
我愛你,愛那晚上突然停電,屋外燈光閃進來時,你臉上的那種憂郁。
我愛你,每當(dāng)看到你的憂郁,我的心就痛苦無比,我就看到我是如何愛你愛得身不由己。
文字是遐想的,情感是追憶的。人生的路,不論長短,你都會要遇上些人。有的與你正好同路。有的與你背道而馳。有的與你就此告別,然后說聲后會有期,有的則是后會無期。無論有期,還是無期,都值得你道聲珍重。
蔡皋,1946年生,湖南長沙人,祖籍湖南益陽。1982年之前曾長期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執(zhí)教,之后供職于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從事圖書編輯工作,所編圖書曾在各級各類圖書評獎中多次獲獎。1996年曾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中青年編輯。2000年曾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兒童工作者。工作之余從事繪本創(chuàng)作,自作品《七姊妹》獲“全國兒童讀物插圖作品邀請賽優(yōu)秀作品獎”始,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海的女兒》、《李爾王》、《干將莫邪》、《六月六》、《隱形葉子》、《花仙人》、《桃花源的故事》、《孟姜女的故事》、《荒原狐精》等作品?!痘脑酚?993年獲第十四屆布拉迪斯拉發(fā)國際兒童圖書展(BIB)“金蘋果”獎。1996年被聘為首屆中國兒童圖畫書獎“小松樹”獎特約專家評委。1998年,應(yīng)日本JBBY、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之邀,參加知宏美術(shù)館、安曇野美術(shù)館舉辦的《中國繪本畫家原作展》。2000年被聘為第三十四屆波隆那國際兒童圖畫書插圖展評選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