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總會遇到這樣的學生,話語少,眼神堅定,能感到他有義憤,他內(nèi)心擰著,耿耿于懷。曾經(jīng)有一個男生在課上憤然批評種種社會不公。下課后,跟我一起離開教室的幾個學生說,這男生是個怪人,入學競選班長的時候,他一個人滔滔不絕講了20分鐘(沒競選成功)。
針對這事,有同學和我交流:
“估計他是農(nóng)村來的,心里有一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感覺,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過不公,而他無奈又無力,再過兩年,他可能就淡漠了,不在乎了。其實生活就是這么一回事,不需要思索,也不需要痛苦。”
“讓受現(xiàn)實擠壓的人保存思索和義憤是更加不公平的事,是雙重痛苦?!?/p>
“而好像只有受擠壓的人才會思索得這么深?!?/p>
當然,我們的交流沒有得到互相認可的結(jié)果,從這個學生的言談中能感到他家境不錯。7年里多次面對這樣的場合:不同家境的學生在一起,不一會兒,就有人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顯出強勢,而另外一些變得沉默和沒底氣。我一般都是不出聲的旁觀者,只在心里不舒服。社會本不該看低和擠壓任何一個人,尊重、信任才應該是我們共同的基點,可惜,現(xiàn)實經(jīng)常正相反。
有人問我,為什么有些同學那么敏感?一次課后,班長通知貧困生先別走,留在教室里,留下的人要填一張申請助學金的表格。有個學生嘟囔著說:“我不愿意填這個東西,但我還是得填……”向我轉(zhuǎn)述這句話的人說:“也太敏感了吧,不必這樣,貧困怎么了,又不是你的錯?!?/p>
貧寒不是錯,但由貧寒帶來的暗傷卻很少被貧寒者以外的人理解和重視。
因貧寒而變得脆弱的年輕人,平日里周圍人吃什么零食,買地攤衣服還是品牌服裝,用什么護膚品,又網(wǎng)購了幾本書,漫畫還是專業(yè)書,這些耳旁流過的信息都可能傷害他。寒假臨近,少數(shù)人買了飛機票,多數(shù)人要排隊購買半價學生票。去年就遇到學生在說:“不就是坐飛機嗎,到處說,有什么可顯擺的?”有人提前很久買了折扣比較低的飛機票,別人問他怎么回家,火車還是飛機,他支支吾吾,不想“刺激”了別人。也有相反的,聽到某女生旁若無人地說:“飛機票買好了!”
飛機票和火車票,只相差人民幣1000元,而正是這10張紅紙暗自撥弄著人心,它對一個人的影響也許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字。起碼,在很多人的大學4年里,拿不出1000元就是事實。他們得像報道中所寫的那樣:和很多回鄉(xiāng)的人一起擠在車站的地上過夜。
60多年前,貧寒的農(nóng)民分得了相對不貧寒人的土地資產(chǎn),這在當時叫“土改”。近些年,不斷看到相關記錄說,當年很多地主的財產(chǎn)積累是靠多年節(jié)儉勤勉所得。而今天的貧寒人群則很難靠節(jié)儉勤勉變成富人。當明白了貧寒不可扭轉(zhuǎn),甚至10多年努力背書考試依然不能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時,這種與生俱來又不可脫離的貧寒似乎就沒什么可羞愧的,似乎就有點正義凜然了。貧寒之力也能攢聚,因為每個生命都需要自我解救。如果一個人始終感覺生命被抑制,他又不甘,就得時刻攢力等待個人光彩的爆發(fā)。只是不知道那光彩將以什么形式爆發(fā)。這個龐大的剛實現(xiàn)溫飽的群體不斷在被逼迫中積累情緒,沒準兒心里早已布下了火種。
(涂自強摘自《南方周末》2013年3月14日,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