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的書名

閻連科

一個寫作者可以給自己的文章、書稿選定各樣的名字，大約是自古至今的天經(jīng)地義了，如同做父母的人，可以給自己的兒女選取各樣的名字。然而，當(dāng)市場——錢這場災(zāi)水，開始澎湃著席卷印刷與出版的時候，你給你的書稿定名，就成了一件絕非私有的事。你要尊重市場——這是一個書名遭到無端更改時的最好理由，像一個少女遭到了強(qiáng)奸，之后施暴者深奧地告訴她說，你要尊重人性。哦，那是人性。

《金蓮， 你好！》是我1998年寫的一部較長的中篇，8 萬多字，人物取自《水滸傳》中那段家喻戶曉的潘金蓮、西門慶和武家弟兄的淫仇情恨的故事（有些庸俗了），在寫作中，無非將對潘金蓮和武老二的淺見，進(jìn)行了一番不甚講理的改寫，刪淫而增情，將舊朝之事，更移在了當(dāng)今社會的背景下。這樣的寫作，往實里說，或多或少，是有著偷懶應(yīng)景之嫌，算不得十二分的認(rèn)真。但是小說還算好看，也隱含一些淺薄的獨(dú)思，所以，出版社樂意把8 萬多字，作為小的長篇印刷行出版?？蓻]想到的是，小說當(dāng)年在《鐘山》雜志發(fā)表之后，出版社在出單行本時，為了使那套名為“重說千古風(fēng)流”的叢書風(fēng)格統(tǒng)一，將《金蓮，你好！》的書名，改成了《陰晴圓缺——重說千古淫婦潘金蓮》。另外，為這套叢書寫作的還有天津作家林希、東北的作家阿成等人，主編這套叢書的是我的朋友野莽，不知道其他人寫作時都為自己的書稿定了什么名字，但出版后他們的書名分別為：

《絕世風(fēng)姿——重說大清俠妓賽金花》

《清風(fēng)朗月——重說玉峰歌伎陳圓圓》

《霜天梅影——重說秦淮才女董小宛》

《紅顏夜叉——重說江湖悍姑孫二娘》

那當(dāng)兒，出版社要把《金蓮，你好！》這樣一個名字改成“千古淫婦”時，我們在電話上很是有過一番爭論的。爭論的結(jié)果就是我的退步和妥協(xié)，就是我對“你要尊重市場”的默認(rèn)與屈從，還有對朋友說服力的欽敬和敬佩，并且暗自里想說，你就“重說千古淫婦”吧，有機(jī)會再版時，我會把書名重新更改過來的。

機(jī)會也就來了。又有位做出版的熟人，決意要再版《金蓮，你好！》了。我們很快達(dá)成了協(xié)議，印數(shù)、版稅，幾乎沒有磕絆就都寫到了紙上。為了保證書名是“金蓮，你好！”幾個字，在飯桌上，且碰著酒杯時，又以友情要挾他，人家也就舉著酒杯說了一句話：“你放心，你盡管放心就是了?！?/p>

一個多月后，又和做書的朋友見了面，他拿出樣書笑著遞給我，我看見一個深藍(lán)的封面上，赫然印著一個憂愁的少婦（是潘金蓮嗎），封面的右上角里，是一片金黃的顏色，那金黃里，赫然印著一個散發(fā)淫氣的書名：《潘金蓮逃離西門鎮(zhèn)》。余下的景況，其實可想而知，鬧下了一些不歡之后，朋友不僅義正詞嚴(yán)地教育我說，“你要尊重市場規(guī)律”，而且還滿臉堆著笑容，說你對書名不滿，其實可以寫文章登在報上嘛。

人雖傻，我還是明白那寫文章另外的隱含。這時候，我是真的明了“沉默是金”的那層意味了。于是也就沉默著。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所有的樣書拿到家里后，盡量不送朋友，尤其不送同行的友人。然而，在一日日過去之后，在再版賣完又版之后，不知為什么它就到了網(wǎng)上。因我是個網(wǎng)盲，從不知網(wǎng)上事情，偶然一次在朋友家里，他幫我打開了一個網(wǎng)頁，看見了一篇對《潘金蓮逃離西門鎮(zhèn)》這個書名和作者的討伐和咒罵，心里那種被奸了的屈辱又一次像臭水樣從胃里泛了出來。接下來，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便會不斷被問到《潘金蓮逃離西門鎮(zhèn)》這部小說和這個名字，解釋半天之后，記者就突然反問，既然不是同謀，你為什么不寫文章澄清？

那就寫吧?？墒悄銓懀餐瑯佑泻现\之嫌啊。

現(xiàn)在的年月，還沒有到父母不能給兒女起名的禁錮歲月，但已經(jīng)到了寫作者往往不能給書稿定名的開放歲月。“重說千古淫婦”也好，“潘金蓮逃離西門鎮(zhèn)”也罷，更改的是書名，遭奸的是作者?？墒?，遇了這樣的景況，天上和地下，大江南北，老虎、虱子都在說，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jì)嘛。

想來，人家罵你，就也是你的活該了。

余娟薦自《寫作最難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