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君子”管窺
——兼論孔子人格追求

王丹

一、“君子”語義分野

“君子”一詞并非《論語》首創(chuàng)。在先《論語》時代，“君子”一詞已廣泛見于諸多文獻(xiàn)。《詩經(jīng)》中，“君子”一詞共出現(xiàn)183處，①出現(xiàn)頻率遠(yuǎn)高于其他稱謂。其代稱有表君王或諸臣的，如“愷悌君子，民之父母”（《大雅·洞酌》），也有表女性思念的丈夫的，如“風(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鄭風(fēng)·風(fēng)雨》）。

在《今文尚書》中，“君子”一詞出現(xiàn)了四次，其中兩次指身在官位者：“君子所其無逸”（《無逸》），“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爾典聽朕教”（《酒誥》）；一次指眾官員：“予小臣，敢以王之讎民、百君子越友民”（召誥》）；還有一次指君主言：“俾君子易辭，我皇多有之”（《秦誓》）。 由此看出，在《今文尚書》里，“君子”語義大抵接近，均指有地位的官員。

《左傳》里的“君子”共計(jì)11處，指稱對象有三類：一，代指君主，“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子亦見君子事矣，今我辟楚，又益恥也”。二，為“君子曰（或“君子謂）”固定搭配，相當(dāng)于《史記》里的“太史公曰”，如“君子曰：石臘，純臣也”、“君子謂祁奚于是能舉善矣 ”、“君子謂是盟也信，謂晉于是役也，能以德攻”。三，賢明的人，如“君子食之，以平其心”。②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幾點(diǎn)結(jié)論：一，先《論語》時代君子一詞的廣泛使用，反映出當(dāng)時“君子”一詞使用的普遍性。二，多數(shù)情況下，“君子”一詞大多指有地位的人。這一點(diǎn)也可以從“君”這一字的造字本義上得到印證。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尊也。從尹。發(fā)號，故從口?！盵1]從“尹”，表示治事；從“口”，表示發(fā)布命令。從造字原時代來看，“君”的含義反映的是等級社會的觀點(diǎn)，是指身居高位的人。

“君子”一詞在《論語》才具有了全新的意義,出現(xiàn)了一次大的語義分野，其語義由一般性貴族稱謂變?yōu)槿烁竦赖伦非蠓独?。“君子”在《論語》中出現(xiàn)達(dá)107次,頻率僅次于“仁”。[2]其中表示“有德才之人”的出現(xiàn)106次，指“在高位”的君子僅出現(xiàn)一次，[3]對于“君子”的要求，《論語》作了多方面的解說：

有表示君子的人格追求的：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里仁第四）

有君子的修為的：

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雍也第六）

也有表示君子的人格堅(jiān)守的：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衛(wèi)靈公第十五）。

這其中，也有表示君子交友選擇的：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無兄弟也（顏淵第十二）。

由此看出，《論語》中的“君子”的人格內(nèi)涵：文質(zhì)彬彬，德修兼?zhèn)洌男靥故?，以仁為質(zhì)，以孝為親，以禮為用。這與先《論語》時代先秦典籍中的“君子”有了極大的區(qū)別，從修己治學(xué)到為人處世諸方面都令人瞻仰。對于《論語》中的君子，前輩學(xué)者胡適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中有一段精彩論述：“孔子又提出‘君子’一個名詞，作為人生的模范……孔子所說君子，乃是人格高尚的人，乃是有道德，至少能盡一部分人道的人?！盵4]然而，對于“道德君子”在《論語》的意義，和由“君子”而反映出孔子的人格追求，前人少有提及。

二、“君子”與“圣人”：孔子的人格追求

盡管《論語》中對“君子”賦予了道德和人格上的高標(biāo)準(zhǔn)，但孔子對“君子”并不求全責(zé)備。子曰：“君子無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之仁也。”（《論語·憲問）整部《論語》以“仁”為核心，孔子卻并不要求“君子必仁”?？装矅唬骸半m曰君子，猶未能備?！眲氶墩撜Z正義》曰：“仁道難成，故以令尹自刎之忠，陳文子之清，猶不得為仁，即克代怨欲不行，亦言不知其仁，故雖有君子而不仁也?！盵5]孔、劉兩家注也認(rèn)為，即使是道德修養(yǎng)高尚如君子，也不能事事必仁，“君子”是“有所不備”的。孔子之所以沒有對“君子”提出事事必仁的高要求，是因?yàn)樵诳鬃拥娜烁竦确稚?，還有比“君子”更高的“圣人”存在?！笆ト恕笔强鬃犹岢龅淖罡呷烁褚??！墩撜Z·子罕》：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弊勇勚?，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子有圣智”，[6]孔子是兼?zhèn)涫ト说闹腔鄣摹奶缀妥迂暤膶υ捄涂鬃勇犅労蟮姆磻?yīng)看，孔子的人格追求是比君子更高一層的 “多才多藝”[6]又“近乎仁”的圣人?？鬃印笆ト恕庇^直接影響了后世儒家，后世儒者也并不諱言“學(xué)為圣人”的想法?！睹献印す珜O丑上》云：“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盵8]《荀子·修身》：“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

即使孔子的人格追求是比“君子”更高一層的“圣人”，但對“君子”和“圣人”的關(guān)系，他也闡述得很明確。“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顯然，“圣人”和“君子”是同一理想的兩個級別。圣人幾近完美而世上罕有，君子通過道德修為就可以達(dá)到。從“士”到“君子”再到“圣人”，荀子更為具體地構(gòu)筑了儒家道德修為層級。而“君子”介于兩者之間，既非至智至圣，亦非至庸至士，正處于恰好的位置，所以也便有了眾化推廣和大眾教育的可能性。

《論語》里的“君子”，并不像“圣人”那樣高高在上、遙不可及，所以“君子”就具有了極大的現(xiàn)實(shí)性，才有可能被世人所接受，成了人格道德修養(yǎng)的標(biāo)準(zhǔn)。《論語》的“君子理想”排除了如“圣人”般的神秘色彩，肯定人性修為以成“君子”的可能。正因《論語》“君子”語義的現(xiàn)實(shí)性及其對人性的褒揚(yáng)，“君子”人格成為傳統(tǒng)儒家最為廣泛的道德修養(yǎng)標(biāo)準(zhǔn)，“君子”一詞帶著儒家在道德人格上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成為世人人格道德評價的標(biāo)準(zhǔn)和典范，這對構(gòu)筑文化、社會和諧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注釋

① 《詩經(jīng)》中“君子”詞匯統(tǒng)計(jì)援引自:李衛(wèi)軍,李齊鑫.從詩經(jīng)中君子形象看周人的人格追求[J].商丘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5(1):43.

② 《今文尚書》“君子”出現(xiàn)次數(shù)為筆者統(tǒng)計(jì),其《尚書》原文和對“君子”注文參考:王云五.尚書今注今譯[M].屈萬里,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③ 《左傳》原文和對“君子”注文引自: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卷二·口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241.

[3]莫醫(yī)銘.《論語》中的君子人格分析[J].論壇集萃,2012(5):380.

[4]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M].長沙:岳麓書社,2010:86.

[5](清)劉寶楠.論語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