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詩歌十五首

雷平陽

河北去山西道上

青草的瘋勁一上來，就長得

比白楊還高。白楊都是

骨瘦如柴的道士，一生遠(yuǎn)游

但還站在原地。青草更靠近禪宗

一直在重復(fù)綠與黑，高與低

孤獨和塵土——如此驚鴻一瞥，也許

我不該說出它們的未知數(shù)

不該把它們平移到寺廟或教室

供養(yǎng)其太多太多的速朽的人肉人血

其荒唐性在于，這仿佛邪教

在五臺山的某個地窖中揮舞著刀斧

睡前詩

天快亮了，鳥啼刺耳

沉沉大睡的人們，就將和世界

一起醒來。趁此無妄

與安靜，我得寫一行字

留給黑夜：“整個晚上我都在廚房里殺魚

魚身都洗干凈了，放在冰箱里！”

隨后我在書房里倒頭便睡

一雙滿是血腥的手

卻怎么也帶不到夢里去

臉譜

博尚鎮(zhèn)制作臉譜的大爺

殺象，制作象臉

殺虎，制作虎臉

他一直想殺人，但他已經(jīng)老朽

白白的在心里藏著一堆刀斧

相逢

壬辰暮秋之夜，有人在船上喝酒

作陪的女子不從

躍進(jìn)水中。我們也喝多了

在孤島的石壁上眺望

某人寫詩厭世，又發(fā)酒瘋

衣服脫光了，像頭白色水怪

跳入了水中。他們終于相逢

窮途之上的才子佳人，在水面上

聲嘶力竭地呼救

往事一

在政府機(jī)關(guān)工作的

那些年，我經(jīng)常接待

上訪的人。男人為了

落實政策，偏執(zhí)、破碎

女人差不多都是因為

丈夫被結(jié)扎后出了問題

尖銳并患有妄想癥

他們拿出形形色色的證書和信件

拿出北京和昆明的批示

聲音大，膽子小

絕望多于鼻涕和眼淚

有的女人，一心追求真理

把羞恥放下，非得拿出依據(jù)

眾目睽睽，腰帶一松

便脫掉了褲子。有的則把

隨身帶著的嬰兒，往辦公桌上

一放，然后揚長而去

不知來自何處的獸性

誰都難以壓制。我記得一個女人

結(jié)扎時被庸醫(yī)割掉了子宮

她說她想死，一定要

死給我看，視生死如戲劇

我叫來婦聯(lián)主任，請求一個女人

救另一個女人的命

她就往金沙江邊奔跑

樣子像瘋掉的母親

主任狂追不止，她就越跑越急

到了江邊，她有過猶豫

看見追她的人就在身后，而且很多

她不得不死了，果然就跳了下去

我心頭一震，雙腿一軟

坐到了地上，心想完了

一個女人的死，我脫不了干系

沒想到，那一瞬間，江上的神靈

插手了，幾個浪頭，把女人

從水底刨出來，推上了對岸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死，坐在沙灘上

哭了好一陣子，然后濕漉漉地走了

隔著一條大江，我看見

背影爬上了斷頭臺一樣的山

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灌木叢

背影很冷，很灰，很空洞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沒見到

她來上訪，不知道這叫不叫心死

孤兒

耕作與王權(quán)少于荒渺，無用之土

望不見盡頭，他們將它

強(qiáng)行送給我。我從來就熱衷

野草中隱讀、酣睡和翻找遺物

同時還迷戀泥濘、蛇皮

與含有劇毒的果實

但我果斷地拒絕了，我不是

它的主子，不是守墓人

而且立錐之地上的勞作，給過我

太多的羞辱。這些堆積如山的糧食

他們也想送給我，我仍然拒絕了

多年以來，我想鼓腹而歌

饑餓卻像一條惡狗，啃光了軀體上

少之又少的骨肉。如果亡命而食

如果吃人嘴軟，我視為作惡

鹽巴，多如糞土，他們也想送給我

過慣了寡淡無味的日子

白水里加鹽，汗會變紅，血會變白

每一根骨頭會變成粉末

我找不到受領(lǐng)的理由

清風(fēng)、流水和白云，就讓它們

寄存在野，千萬別送我，我是一個

囚徒，再多的自由，都是

對我的審判，是更加殘酷的馴服

年輕時，我的確向往過雪山和大海

神性未散的遠(yuǎn)方，它們讓我倍感

自己身負(fù)天命，對萬物有責(zé)

現(xiàn)在，請別把這么多的虛無都給我

窮途末路上，我早已現(xiàn)出了原形

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可能

把寺廟改做鑄劍鋪。真理與獨立

我奉為神明，但也別再給我

我已俯首于偽善，一生的盲信與奴性

不可能瞬間擺脫。別把他們從我這兒

剝奪的一切，都還給我，我的信仰

失效，靈魂被活埋，情感也冰冷如鐵

還給我的東西再多，也修不補(bǔ)了

我這漏洞百出的軀殼。他們在我的墓前

放祭品，墳地四周種植玫瑰

從墓穴里伸出手，我也會將一切掀翻

連根拔起。身懷慈仁與悲心的人們啊

就當(dāng)我什么也不曾有過吧

一個孤兒，在煉丹爐里

硬生生地活著

妄想癥

一個下午，我都坐在

第一高樓的旋轉(zhuǎn)餐廳里

一次次環(huán)視自己

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城市

我以為這兒會很安靜

可以當(dāng)成審判臺，見一見

城市后面那些搭積木的人

棋盤上胡亂攪局的人

我知道，拜物教里找不出

唯一的元兇，城市像個作案現(xiàn)場

你，我，他，一樣的

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

都是生活的儈子手

但我真的想，在所謂的高處

宣讀一份判決書，這座

失憶的城市，它理應(yīng)

充作集中營或牢獄……

一杯苦茶，已經(jīng)喝淡了

我沒有等來一個人，反而

這城市的聲浪，一波接一波

不停地送上來，感覺它

就是一口巨大的鐵鍋，烈火之上

正在熬著瘋狂的骨頭湯

正在煎著鬼迷心竅的魂魄

天呀，只有天空稍空

閃電與閃電，雷霆與雷霆之間

飄著一片云朵。我靈機(jī)一動

突然想在上面建一座廟

讓自己有一個下跪的地方

但我又不知道，怎么才能

爬上這一片云朵，怎么才能

在空空如也的云朵上，安放

怒目金剛抑或地藏菩薩的寶座

憂患詩

把鐮刀都收繳，我擔(dān)心

他們割取糧草之后

也會用來傷及無辜

把斧頭和砍刀都?xì)У?/p>

我懷疑，斬荊伐木之后

他們會兇狠地對劈

把女人手中的繡花針

銀簪子和菜刀，也一一搜走

我相信，殺人誅心

她們善于使用這些日常的

作案工具。還應(yīng)該犁庭掃穴

把灶上的鐵鍋和鐵勺、腿殘者

骨內(nèi)的鋼針、牛馬蹄上的鐵掌

輸電線路上的銅線、耕田的鏵齒

打造棺木所用的鋸片和鑿子

豎碑所用的鏨子和鐵錘……

一并拿走，它們也暗藏著刀鋒

經(jīng)受不住思想暴力的鼓動

不過，也有許多天生的

致命之物，總是讓我們束手無策

獅子的牙齒內(nèi)有匕首，蛇的血液中

有毒箭，就連河床上滾圓的鵝卵石

內(nèi)心也裝著一把最古老的斧頭

有的人身上透著逼人的殺氣

他們帶著無形的行兇物品

冷空氣令人直打哆嗦，躲在肉里

的骨頭，也被一再地刺穿

它蹤影全無的氣，在人們身體內(nèi)外

進(jìn)進(jìn)出出，一如血洗，但又

不留半點痕跡。水滴石穿

最小的水滴里也有子彈

惡語傷人，歪理邪說里，有著

防不勝防的利劍。筆鋒殺盡山中兔

書生的筆，見佛滅佛，他住在地窖里

也會懷抱地球儀，不停地寫作槍桿詩

還有那無孔不入的感情

它讓多少人萬箭穿心？又讓多少人

操刀搏命？大行其道的權(quán)力

和黃金，在日常生活的頭頂上

操縱或反操縱，玩的幾乎都是

有制度保護(hù)的殺人游戲……

當(dāng)所有的人都手無寸鐵了，我知道

人間仍然深藏著，無數(shù)難以清除的

利器。很多人的靈魂，也因此

終身得不到自由，得不到安寧

場景

五月的拉薩，雪山下

一條條狗，伏在草坪上曬太陽

肉身隱逸不見，舒服得

像一張張狗皮

七月的無量山，供奉著佛龕的

大青樹底，一群人酒后歌舞

靈魂回家睡覺了，他們放出體內(nèi)的

妖魔，人與鬼的交歡

形同兩具死不悔改的骷髏

十月的北京，我領(lǐng)著鄉(xiāng)下的母親

第一次爬長城、登天安門

兩個景點她都不滿意，說沒什么看頭

還讓她兩腿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我又

列出幾個景點，故宮、天壇

頤和園，她佯裝沒聽見

一定要馬上回云南。我至今也不明白

動用一生的苦難，她怎么還沒填平

象征與現(xiàn)實之間巨大的黑洞

十一月的山西后土祠，大河西橫

一陣陣秋風(fēng)，貼著深厚的黃土

挖掘干枯的水井，悲心寸斷

像一個個死去的人

又返回來，尋找自己的遺骨

春節(jié)前的東莞，人去樓空的車間

一個民工在抱頭痛哭，絕望了

就用獨臂，拼命地打砸廢棄的機(jī)器

接著，又跪下來，向機(jī)器哀求

求它如數(shù)發(fā)放自己的血汗錢

求它還給自己的另一只手

暮秋

繼按摩店和茶葉店之后，樓下

一家西班牙餐廳又倒閉了

伙計們脫掉了西服，向外面搬著

酒柜、木桌和沙發(fā)。趁老板

在角落里發(fā)呆，一個伙計提議——

“我們來一次摔碗比賽？”

他們把所有的瓷碗和瓷盤

從窗口扔到了街面上，碎片翻飛

老板的妻子患有憂郁癥，來到

另一扇窗口，爬上去，帶著一臉

的笑容，跳了下去，落在那些

美麗的瓷片中間。那時候

秋天已接近了尾聲，附近的警察

正在忙著用銀杏葉生火，他們打賭

看誰的火焰里，可以留存

不會變成灰燼的葉片。就像那個

跳樓的女人，她死了，衣袋里

還有一疊不會死的賬單

過無量山

在懸崖上漫步，張松庵偏著頭

問我：“無量山中，有沒有人

一生沒有出過遠(yuǎn)門，病死于夢中？”

陳楚望又問：“地理的疆界如果進(jìn)一步

縮小，銳利和迷亂，會不會

影響并感染這些松樹，以及草叢？”

張松庵與陳楚望，都是無端卷入

暴力美學(xué)的過來人或幸存者，多年來

一直沒有找到入山的門徑

我從來就喜歡答非所問，指著山上

落日遞來的燦爛昆蟲，漫不經(jīng)心地

說：“遺老多于新生，獻(xiàn)給未知的神靈

我們還有太多的昆蟲。無量山

它蟲羽的啼鳴，還沒有摻雜進(jìn)

人的癲狂和痛哭！”我們邊說邊走

像三個遺老，隨時都可能被風(fēng)

吹落空谷。山腳下建起的那座鐵廠

巨大的熔爐一如虎口，吃人不吐骨頭

我們默默地眺望，三條喪家犬

有著同一種異化的鄉(xiāng)愁與孤獨——

對了，我們還有著天生的驚恐

不知被誰出賣，充作了

三頭不恥于時代的野獸

浮土

都窮得愁而逝，無論在廟堂

還是在邊遠(yuǎn)。掠奪人心的事情

天天都在發(fā)生，即便人跡罕至的滄江

你隱匿了多年，屋后的雪水

也不再甘甜。鄰居有松竹和山丘

朋友中，不乏月亮和舊書

但是，人們傳說了很久的一個兇殺案

用眼珠泡酒，用人血養(yǎng)韭菜

你一點也不相信，喪心病狂的嫌犯

就住在廢棄的寺廟，你們曾經(jīng)

在一起談?wù)撛姼韬蜁ǎ€一起

翻越過碧羅雪山。你當(dāng)然不會慶幸

自己躲過了一劫，生活底部

藏著的殘暴，卻真的讓你痛感流水里

也有刀劍，自己的柔腸也有可能

主動變成繩索，將你吊死在

書房或野外。讓你絕望的是

就在昨夜里，你喝醉了

夢見自己裸身躺在一尊佛像下面

酒醒之后，睜開眼，你發(fā)現(xiàn)自己

果然一絲不掛，經(jīng)書墊背

猥瑣地躺在佛像下面

白袍后面的袈裟

冬天，我們在香格里拉

灰石頭的山岡，穿上白袍

梅里雪山，白袍外面又套白袍

它們神性的潔白，貶低了

人世的蒼白。我們力圖靠近其中一座

也穿上了一身白袍。冥冥中

卻有冰川與暴雪，把原野和道路

一一封鎖。我們只能向后退

退回黑暗的石屋子，脫掉白袍

抱著火爐，六神無主

繼續(xù)自己俗不可耐的生活

同樣是冬天，西雙版納

我們簡化真相，直抵廟墻

養(yǎng)狐盼她成妖，寫詩不打腹稿

任由茂盛的雨林、狂亂的野象

兩界穿梭的鬼魂，在身體里

不停地謀求高潮和反高潮

我們知道，這兒就是生活的終點

袈裟剝掉一層，里面還有一層

剝光的時候，所謂活著，特指我們

到手或沒有到手的一切，你們都可以

一點不剩地拿走。我們會興沖沖地

變成一堆白骨，任憑多次還俗的佛爺

把我們送給流水或者荒草

幸福

像被人偷偷放了毒藥

的圣餐，領(lǐng)受它的人都會就此長眠。

苦難的婚姻如此，死囚寫在

牢墻上的贊美詩，也如此。

它們都不可能再創(chuàng)幸福的奇跡，

不可能殘存對未來的期翼。

意外只會存在于意外之外，比如

無神論者，異教徒，他們什么

也不迷信，憑著本能的獸性，

就可以滿足排山倒海的渴求與肉欲。

他們是可以刪除的，這些

餓死鬼的兄弟。當(dāng)然，在我們眼中，

幸福，通常就是一個悲傷的詞條，

含在口里，毒性發(fā)作之前，以及之后

人們都以為這是上帝的恩賜。

——也許有人會問：誰是

那個投毒的人？我們不可能找到他，

找到了，也不可能在教堂的

地下室里，將他判處死刑

深藍(lán)

我與白云同飛，都沒有翅膀

在大理蒼山的天幕,我念叨著

十九峰和十八溪的名字

峰忘了最高那座，溪想不起

最清亮的那條。這讓我輕飄飄的身體

突然沉重，多出了一腔肺腑

大腦里的警察，天天值班

他也想幫我追查竊取信仰的賊

闃寂之地，深藍(lán)色的空中廣場上

因此鴉雀紛飛，到處都是雷電的幽靈

我承認(rèn)，是我的粗心與冒險

攪亂了和局，激活了隱形的泄欲戰(zhàn)士

它們組合成一朵朵空虛而又亢奮

的望夫云，聚集于軍械庫

鞭炮廠和搖滾樂演唱會

誰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真是罪該萬死

不可饒。只好四處搬救兵

禁欲主義者、偽道士、職業(yè)殺手

我領(lǐng)著他們，在暮色涌進(jìn)大理之前

與落日一道，且戰(zhàn)且退

也許，我還得自我貶斥

避亂于無量山，削發(fā)為僧

再也不擔(dān)當(dāng)人間天上的誅心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