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中的惡神形象研究

··

摘要《聊齋志異》中除了一大批光彩奪目的花妖狐魅的形象外，還有數(shù)量不多但讓人印象深刻的惡神形象，主要有三類：天神、地祇神、人鬼神。這些惡神給自然界、人類社會帶來災(zāi)難，甚至危害人類的性命；或是具有人的某些惡劣的品行，如好色、喜歡阿諛奉承等等，蒲松齡借這些形象以反映現(xiàn)實、諷刺現(xiàn)實。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 惡神 特質(zhì) 人神關(guān)系 文化意蘊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①，其中的狐鬼花妖精魅成為目前研究者關(guān)注較多的形象，而其中的神尤其是惡神則很少獲得關(guān)注，因此筆者打算梳理一下其中惡神的種類，并分析其特質(zhì)及其所反映的人神關(guān)系，最后探討蒲松齡創(chuàng)造惡神形象的原因。

一般來說，在人們的觀念中聰明正直為神，即神在品性上是善的，似乎并不存在惡神之說。因此在進行分析之前，我們首先對惡神做一下界定。惡神這個詞包括了兩部分：惡、神。我們所說的惡，是從倫理道德角度判定的。道德不僅具有階級性，而且具有超越階級的共同性，如在生產(chǎn)活動、社會生活的某些領(lǐng)域以及處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幾個階級之間會存在超越階級的共同利益。因此，惡主要是指違背人類普遍倫理道德的人或事，這是其核心的意義；次要的則是指違背政治倫理道德的人或事。神的內(nèi)涵比較廣闊，指神話中的神以及宗教神，由此擴展則是外延意義上的神，以民俗中的神為主。那么惡神也就具有了以下含義：一般意義上是指違背人類普遍倫理道德的神，特殊意義上是指違背政治倫理道德的神。

一、《聊齋志異》中惡神的類型

《聊齋志異》中惡神的類型，按照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對殷人的鬼神崇拜系統(tǒng)的劃分②，可以分為三類：天神、地祇神、人鬼神，列表如下：

表一：

天神中的惡神名稱出現(xiàn)篇目③作惡的表現(xiàn)風(fēng)神(封氏女子)絳妃(卷四)肆虐成性,摧折花木等等。

表二：

地祇神中的惡神名稱出現(xiàn)篇目作惡的表現(xiàn)蝗神柳秀才(卷三)損害青兗間禾稼,至沂因縣令哀求,只損害柳樹。六畜瘟神牛癀(卷五)給牛帶來瘟疫。龍龍戲珠(卷五)震死“循良之吏”、夫人及婢仆共計八人。龍窩君晚霞(卷七)淹死人間耍雜伎的美男美女以供自己享樂之用。洞庭龍王白秋練(卷七)荒淫好色。五通五通(卷七)淫人妻;欲強娶人間女子,為萬生所阻。五通五通(又)(卷七)淫人妻。齊天大圣齊天大圣(卷七)因人不信,致人病災(zāi)。青蛙神青蛙神(卷七)犯神怒有兇兆;嫁女于薛生,后女惹婆婆生氣為薛生逐出,青蛙神燒毀薛家房屋。柳毅(洞庭君)織成(卷八)覆舟無數(shù);因長期帶鬼面忘除,變丑而自慚多疑,人泛洞庭湖以手指物或以手覆額均致覆舟。

表三：

人鬼神中的惡神名稱出現(xiàn)篇目作惡的表現(xiàn)吳地城隍吳令(卷二)做壽耗民脂膏。土地夫人土地夫人(卷三)惑窎橋王炳致死。城隍小謝(卷四)縱容部屬黑判強搶鬼女。梅姑金姑夫(卷五)強奪人丈夫;因族長拒設(shè)金生像,使其一家俱病。蘇州大王夏雪(卷六)喜歡阿諛奉承。岳神岳神(卷六)勾取揚州提同知性命;派勾魂死者作巫醫(yī)。歷城城隍皂隸(卷六)索人服役,害人性命。城隍、郡司、冥王席方平(卷七)收受賄賂,貪贓枉法。碧霞元君周生(卷八)因被邑侯幕客周生所作的祝文侮辱,不但讓周生斃命,而且罰及無辜,致使邑侯的仆人和夫人均喪命。冥府十一皇子公孫夏(卷八)賣官鬻爵,讓無能之人為官。

可見，上述惡神主要是給自然界、人類社會帶來災(zāi)難，甚至危害人類的性命。給自然界帶來災(zāi)害的如風(fēng)神(《絳妃》)、蝗神(《柳秀才》)。給人類社會帶來災(zāi)難的有六畜瘟神(《牛癀》)。危及人的性命如龍(《龍戲珠》)、龍窩君(《晚霞》)、柳毅(洞庭君)(《織成》)、土地夫人(《土地夫人》)、梅姑(《金姑夫》)、岳神(《岳神》)、歷城城隍(《皂隸》)、碧霞元君(《周生》)。還有的惡神耗民錢財，如吳地城隍神(《吳令》)。

二、《聊齋志異》中惡神的特質(zhì)及其所反映的人神關(guān)系

(一)《聊齋志異》中惡神的特質(zhì)

1.惡神的特性

(1)惡神的完全人格化和人間化

“所謂神的人格化，其含義并不僅限于同形，更重要的內(nèi)容是與人同‘性’，即在思想、感情、意欲……等方面具有與人相同或相似的性格?！雹?/p>

《聊齋志異》中惡神的人格化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在形象上，惡神即便是一些物類神也與人無異。如蝗神(《柳秀才》)為“高髻褐帔”⑤的婦人形象；六畜瘟神(《牛癀》)為人的形象，“首著圍領(lǐng)”⑥；龍窩君(《晚霞》)為人形象，“兜牟坐”⑦；青蛙神(《青蛙神》)為老叟形象，“類七八十歲人”⑧；土地夫人(《土地夫人》)為“一美人，顧盼甚殷”⑨。

其次，在性格上，《聊齋志異》惡神的性格很豐富，與人一樣，具有種種惡的性格弱點：好色、貪污受賄、徇私枉法、妒忌、愛慕虛榮等，分類如下：

第一，荒淫好色。如土地夫人(《土地夫人》)、洞庭龍王(《白秋練》)、五通(《五通》、《五通》又)。

第二，貪污受賄、徇私枉法、賣官鬻爵。如《席方平》中的冥王、郡司、城隍，《小謝》中的城隍，《公孫夏》中的冥府十一皇子。

第三，善于妒忌、猜忌多疑。如風(fēng)神(《絳妃》)“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為醉骨；射人于暗，奸類含沙”⑩。柳毅(《織成》)為洞庭君女婿，后繼位為洞庭君，為懾服水怪，需戴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xí)，忘除，遂與面合為一。毅攬鏡自慚，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則疑為指己也；以手覆額，則疑其窺己也；風(fēng)波輒起，舟多覆”。

第四，愛慕虛榮、喜歡阿諛奉承。如蘇州大王(《夏雪》)。

(2)惡神的完全人間化

所謂神的人間化，主要是指神的居住環(huán)境以及生活習(xí)俗等具有了人間的特點。

首先是居住環(huán)境的人間化。龍宮(《晚霞》)如人間一樣有宮殿；冥府(《席方平》)一如人間，有城邑，而且有城隍、郡司、冥王三級官吏。

其次是行為做派猶如人間。如蝗神(《柳秀才》)為“婦高髻褐帔，獨控老蒼衛(wèi)，緩蹇北度”，猶如人間女子一樣騎驢而行。龍窩君(《晚霞》)欣賞藝人耍雜伎，賞賜表現(xiàn)好的藝人蔣阿端：“龍窩君嘉其惠悟，賜五文褲褶，魚須金束發(fā)，上嵌夜光珠?！边€有應(yīng)酬，帶著自己的藝人為吳江王祝壽。其居住環(huán)境、生活習(xí)俗及行為做派與人間的權(quán)貴無異。青蛙神(《青蛙神》)的居所為“一朱門，樓閣華好”。還有的惡神排場宏大，出行有車馬，仆人侍衛(wèi)成群，猶如皇宮貴族的氣派。如洞庭君(《織成》)“冠服類王者”，“羽葆人馬，紛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輿”?？梢姡诋?dāng)時人們心中，惡神的生活與人間貴族的生活是等同的，那就是奢侈榮華，派頭十足。

最后是惡神與人間結(jié)為姻親關(guān)系時，如人間一樣會讓媒人說媒、下聘禮、定日期。如五通(《五通》)欲娶木商女為婦，“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青蛙神(《青蛙神》)欲嫁女于薛昆生，遣青衣媼為媒人說媒。

總之，“人，不僅按照人的形象，制造神的形象，而且按照人的社會，創(chuàng)造神的社會”。《聊齋志異》中的惡神已經(jīng)完全人格化與人間化了。

2.《聊齋志異》中惡神的異能

雖然《聊齋志異》中的惡神大多已經(jīng)完全人格化和人間化，但惡神畢竟是神，所以它們在一些特殊的時刻會顯示神的異能，如附于人體、變形、托夢預(yù)示等。

(1)附于人體

有此類異能的惡神為《夏雪》中的蘇州大王。小說開頭記載，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蘇州大雪，這給百姓造成了莫大的恐慌，于是百姓共禱詣大王之廟。蘇州大王這時顯示了自己的異能，即附于人體，并表達了自己的意圖：“如今稱老爺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為小，消不得一‘大’字也?！庇谑前傩正R呼“大老爺”，雪立止。

(2)變形

擁有此類異能的惡神主要有龍、五通?！洱垜蛑椤分械凝?，剛出現(xiàn)時“細(xì)裁如箸”，沒多久“暴長，粗于卵”。五通神也是變形多端的神，據(jù)洪邁《夷堅志》丁志卷十九《江南木客》記載：“或為士大夫美男子，或隨人心所喜慕而化形，或止見本形，至者如猴猱、如尨、如蝦蟆，體相不一。”《聊齋志異》中的五通神也顯示了其變形的異能，如淫趙弘妻子的五通中的四郎(《五通》)化為丈夫，實則為“一小馬，大如驢”；欲娶木商某之女的五通(《五通》)也為“二十余美丈夫”。

(3)托夢預(yù)示

這些惡神托夢目的不一。有的是求人辦事，如《織成》中因洞庭君柳毅立湖禁，為許真君執(zhí)付郡獄，托夢郡伯哀求真君得釋；青蛙神(《青蛙神》)托夢于薛昆生周圍的村子為其女婿家營造房屋。有的是為了召人性命，如梅姑(《金姑夫》)托夢于上虞金生招之為婿；岳神(《岳神》)托夢于揚州提同知，使之卒；歷城城隍(《皂隸》)托夢于歷城令，索人服役。有的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靈驗，如齊天大圣(《齊天大圣》)托夢于許盛，責(zé)其無狀，承認(rèn)以菩薩刀穿其脛股讓許盛生惡瘡是對他的懲罰，念其“一生剛鯁”而寬宥其犯神之過，又為了不讓人妄傳許盛的哥哥是因為遷怒暴死之說，便施法力，讓閻羅放其兄復(fù)生。

(二)《聊齋志異》中人與惡神的關(guān)系

《聊齋志異》中人與惡神的關(guān)系主要有惡神與人的婚戀、人觸犯惡神、人不信和不畏惡神。

1.惡神與人的婚戀

《聊齋志異》中描寫惡神與人的婚戀的小說有《五通》、《五通》(又)、《青蛙神》、《土地夫人》、《金姑夫》等。

在以上作品中，惡神與人的婚戀大多充滿了強迫和暴力的色彩，如《五通》中五通四郎淫趙弘妻子閻氏、《五通》(又)五通惑金生甥女。甚至是奪走人間男子或女子的性命，如《土地夫人》中土地夫人惑窎橋王炳，導(dǎo)致王炳“因循半載，病憊不起。美人來更頻……未幾，炳果卒?！薄督鸸梅颉分忻饭靡彩菉Z上虞金生之性命，招其為婿。這些惡神與人的婚戀大多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欲，絲毫沒有感情可言。

唯一的例外是《青蛙神》。青蛙神并不是為自己在人間尋找配偶，而是為女兒選擇女婿，選中的是“幼惠，美姿容”的薛昆生。有研究者指出：“故事中的青蛙神是如此地凡人化。他不僅把女兒嫁給了凡人，還能在盡量不動用神力的前提下，較為公平合理地處理小夫妻之間的矛盾。這種描寫有些違背神仙慣常的強勢形象，但故事似乎正是想通過這樣一種有點兒有違常理的描寫來凸顯神仙對人間的眷顧。”小說展示的是一個神女與人間男子經(jīng)過一系列的矛盾沖突磨合最終成為忠貞不渝的伴侶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神女逐漸適應(yīng)人類社會的過程，“作為‘神女’的十娘在薛家過得并不怎么舒服愜意。然而，十娘兩次被‘出’，一次因薛昆生戲函小蛇相戲而主動離開薛家，最終又都是主動地回到了薛家。并且還‘一舉兩男’，完成了一個女人對家族的最大使命。這其中固然有‘愛’的成分——即十娘對薛昆生的愛情，但故事中也明顯體現(xiàn)出了作者蒲松齡‘男性中心論’的觀念”。

不同于唐代小說中惡神與人婚戀多是采取攝取人間男女的魂魄的方式，《聊齋志異》中出現(xiàn)的新特點就是不少惡神來到人間，如五通神、青蛙神、土地夫人等。造成這種特點的原因，一是神的級別越來越低，有的甚至屬于民間的淫祀，如五通神、青蛙神；二是神的人格化與人間化的完成，神與人大體無異。

總之，《聊齋志異》中的惡神與人的婚戀大多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儀色彩，也較少溫情脈脈的感情成分，而是充滿了暴力和強迫的色彩，神處于絕對的主動地位。

2.人觸犯惡神

人觸犯惡神，大多是對惡神不夠恭敬，大多是屬于有意冒犯。如許盛(《齊天大圣》)不信齊天大圣，不隨眾祭拜，直呼大圣之名，冒犯了齊天大圣，導(dǎo)致齊天大圣以菩薩刀穿其脛股讓許盛生惡瘡以示懲罰。周生(《周生》)以文觸犯碧霞元君，“周作駢詞，歷敘平生，頗涉狎謔，中有云：‘栽洛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余桃?！嗽V夫人所憤也，諸如此類甚多?！彪m是周生冒犯在先，可是懲罰也未免太濫：“貽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仆?！?/p>

觸犯惡神的行為的發(fā)生以及他們?yōu)榫S護自身的威嚴(yán)而危害人類的報復(fù)舉動，反映出惡神和人類的斗爭在進一步加劇，神的地位要靠很多懲戒性的行為來維護，而不是以前人們觀念中單純的崇拜情結(jié)，這顯然是地位大不如以前了。

3.人不信和不畏惡神

如前面所說，惡神大多已經(jīng)完全人格化和人間化，隨之而來的是惡神地位的下降，所以出現(xiàn)了不少人不畏惡神的事例。如《五通》中“剛猛善射”的萬生面對淫趙弘妻子的五通，毫不畏懼：

一日，過趙，時已暮，趙以客舍為家人所集，遂導(dǎo)客宿內(nèi)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一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并肩坐，肴陳幾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一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為之奈何！”萬搖手，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未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墮。萬急發(fā)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劍搜射者。萬握刀依扉后，寂不少動。一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后，久之無聲，乃出，叩關(guān)告趙。趙大驚，共燭之，一馬兩豕死室中。舉家相慶。猶恐二物復(fù)仇，留萬于家，炰豕烹馬而供之；味美，異于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噪。

可見，萬生憑借過人的膽識和精湛的射術(shù)殺死了五通中的三通，后又為木商某所請驅(qū)逐五通：“萬初聞而驚，而生平意氣自豪，故亦不辭?！磶祝婇荛g忽如鳥墮，則一少年盛服入。見萬，返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一足，大嗥而去?！笨傊f生是不懼五通的。

又如《青蛙神》中，薛昆生的妻子即青蛙神女因頂撞婆婆，惹婆婆生氣為薛生逐出，青蛙神燒毀薛家房屋以示懲罰，薛生面對護短的岳父青蛙神，毫不畏懼：

昆生怒，詣祠責(zé)數(shù)曰：“養(yǎng)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xùn)，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為，無所涉于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毖砸?，負(fù)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父母聞之，大懼失色。

薛昆生面對不講理的岳父青蛙神，也欲燒毀祠堂作為報復(fù)，后為眾人制止。

再如王炳妻、金生妻面對有奪夫之恨的土地夫人、梅姑，均是怒罵。金生妻尤甚，“詣祠指女像穢罵，又升座批頰數(shù)四，乃去?！?/p>

許盛(《齊天大圣》)面對齊天大圣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一個轉(zhuǎn)變的過程，“由不信到篤信的轉(zhuǎn)變”。雖然如此，如前所述，他不畏惡神的行為尤為值得贊許。

《聊齋志異》中惡神與人的關(guān)系大體而言就是以上幾種類型。在上述人神關(guān)系中，惡神與人婚戀、人觸犯惡神大多反映了神處于支配地位。在人不畏和不信惡神這類關(guān)系中，人在與神的較量中取得了勝利，反映了人與神地位的相對平等。

三、《聊齋志異》中惡神形象反映的文化意蘊

毫無疑問，這些惡神的出現(xiàn)豐富了小說的藝術(shù)形象體系，有的甚至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因素。比較典型的是《白秋練》(卷七)中慕生與白秋練的愛情在荒淫強勢的龍王面前經(jīng)歷了考驗。那么，蒲松齡創(chuàng)作這些惡神形象究竟有無寓意呢？答案是肯定的。這些惡神的形象的創(chuàng)作并非純是志異之作，相反是有寄托的。如《牛癀》中，人不小心將六畜瘟神所帶的瘟疫放出，導(dǎo)致牛生病，但六畜瘟神給了人藥方以醫(yī)治染瘟疫的牛。但人并沒有按照瘟神的囑咐普施藥方，而只是用在自己家的牛身上，導(dǎo)致藥方無效，自己家的牛死亡。作者借此故事批評人的自私觀念，何守奇評曰：“一懷私意，則方遂不效，人之不可自私也如此。”《金姑夫》針對梅姑搶奪人家丈夫的行為，蒲松齡評論：“未嫁而守，不可謂不貞矣。為鬼數(shù)百年，而始易其操，抑何其無恥也！大抵貞魂烈魄，未必即依于土偶；其廟貌有靈，驚世而駭俗者，皆鬼狐憑之耳。”其中寄托著作者對于世變時易士人節(jié)操不貞的感嘆，而力辯搶奪人家丈夫的非梅姑本人尤可見禮教貞潔觀念的影響?！断难方杼K州大王形象更是諷刺了喜歡阿諛奉承的現(xiàn)實世風(fēng)?！洱垜蛑椤丰槍堈鹚馈把贾簟?、夫人及婢仆共計八人的行為，更是直接指責(zé)天公之憒昏。《柳秀才》的結(jié)尾蒲松齡指出：“或云是宰官憂民所感。誠然哉！”但明倫評：“天地鬼神，無有不愛民者；官能憂民，感而遂通矣?！薄对郎瘛方Y(jié)尾，“或言：閻羅王與東岳天子，日遣使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yī)，名‘勾魂使者’。用藥者不可不察也！”但明倫評：“為其于緩己頰而聘之，不知適以速其死。果如或所言，無怪巫醫(yī)遍天下，而輕信者比比也?！瘪T評：“罵煞天下醫(yī)生，然是確論，非故作輕薄語?！薄吨苌返鱾愒u：“文豈可褻？況代閨閣立言乎？而又益之以嫚，死固其所自取。周雖有才，要亦未識文體耳?！?/p>

而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一些人鬼神如城隍、冥王等則反映了現(xiàn)實的黑暗。這其中尤以《席方平》(卷七)為代表。席方平因不滿死去的父親在地府被仇人陷害，因而離魂入地府為父鳴冤。城隍在收到席父仇人羊某的賄賂后，“以所告無據(jù)，頗不直席”，至郡司告狀被押回城邑后，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役至門辭去”。席方平又至冥府申冤，冥王先笞二十，又置火床，鋸解其體，讓席方平受盡種種酷毒，在一番折磨之后，又騙說席父已投生到富人家。席在地府有冤無處訴的遭遇，其實正是現(xiàn)實社會的縮影，“地府中種種的黑暗，正是那個時代的世象的反映”?！斑@是一篇揭露封建吏治黑暗方面的力作，它的獨特之處在于不是抨擊揭露一兩個官吏的貪贓枉法，而是從獄吏、差役，到城隍、郡司、閻王，把封建社會整個司法系統(tǒng)進行了全面徹底的解剖。它在我們面前展示的不是個別官吏的丑惡現(xiàn)象，而是封建社會整個司法系統(tǒng)的百丑圖?！薄对黼`》中的城隍更可惡，為索人服役，便托夢給歷城令，使八個人白白喪失了性命。這就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統(tǒng)治者視百姓性命如草芥的現(xiàn)實。而《絳妃》更有深刻的意蘊?！氨疚牡娘L(fēng)姨形象沒有正面描寫，只是通過絳妃說出來的。她是與絳妃相對立的形象，是一股邪惡勢力。作者以風(fēng)喻世，以風(fēng)情象征丑陋的世情，嚴(yán)重地危害著社會、人情。……絳妃和風(fēng)姨都具有強烈的個性和很大的概括力，這兩個形象是以一美一丑的對立典型來突現(xiàn)蒲松齡形象的?！痹u點家但明倫對此就做了一番闡釋。他認(rèn)為蒲松齡懷“訓(xùn)世之心”，“本經(jīng)濟以為文，假鬼神以設(shè)教”，“彰癉激揚”，命意卓然。最后歸結(jié)到本篇說：“憐茲弱植，不任摧殘；賴有神明，時加保護。勿任含沙射影；勿任助浪興波；勿任萬竅怒號；勿任中宵澎湃；勿任播來濁土，遮彼蒼天；勿任呼出浮云，蔽斯白日。庶幾哉，破浪者無虞，披襟者共快。無覆雨翻云之患，無粉紅駭綠之災(zāi)。長春慶洽椿萱，大被歡凝花萼。第愿芝蘭之競秀，不憂蒲柳之無能。此《志異》之所以以《考城隍》始，以‘討封氏’終也?！闭缭来T所分析的，“蒲松齡作《絳妃》，雖然不無逞才的性質(zhì)，構(gòu)思、運筆不無游戲的成分，而為花神討封氏的幻象本身固有的象征意義，無論在創(chuàng)作思想或作品文本中，都還是存在著。但明倫的評語是將蘊蓄于文本的意蘊闡釋出來，也可以說是深得《聊齋志異》作者憐弱小、憎豪強之心。”

總之，《聊齋志異》中除了一大批光彩奪目的花妖狐魅的形象外，還有數(shù)量不多但讓人印象深刻的惡神形象，蒲松齡借這些惡神形象反映了現(xiàn)實，諷刺了現(xiàn)實。

注：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頁。

②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62頁。

③ 文中篇目所據(jù)版本任篤行輯?！读凝S志異會校會注集評聊齋志異》，齊魯書社2000年版。

④ 呂大吉《宗教學(xué)通論新編》，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