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宛苡
蒼溪方言里 “X人”構式的語言單位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的 “X人”都是我們分析的對象。我們主要以 “煩人、煙人、辣人”為代表的這一類詞為研究對象,即在蒼溪方言 “X人”構式的語言單位中,可以表達 “使 (讓)人產(chǎn)生某種感覺”這種意義的詞才是我們的研究對象。前人將其稱為 “自感詞”、“自感結構”或 “使感詞”。
“詞語模”這一名詞是李宇明先生于1999年在 《詞語?!芬晃闹惺状翁岢?,認為詞語模是具有造詞能力的各種各樣的框架。這種框架由模標和模槽兩部分組成。模標指詞語模中不變的詞語,模槽指詞語模中的空位。我們用詞語模理論來分析 “X人”構式有兩個原因:一是蒼溪方言“X人”是成系統(tǒng)的;二是在類推這一普遍語言機制的作用下,“X人”構式具有一定的能產(chǎn)性,在普通話中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如 “雷人、囧人、電人”等。因此蒼溪方言 “X人”具備詞語模的特點,其中 “人”是模標,“X”是模槽。
據(jù)筆者調(diào)查,蒼溪方言中 “X人”構式的詞約61個,因 “X人”構式中模標 “人”是固定不變的,所以我們可以根據(jù)詞語模的另一構成成分模槽 “X”的性質(zhì)進行分類。主要分為 “名詞+人、動詞+人、形容詞+人、兼類詞+人”四大類,其中兼類詞又分為 “動名兼類詞+人,動形兼類詞+人、形名兼類詞+人”三小類,具體見表1。
表1 “X人”構式的分類
很多學者對 “X人”的定義為:一個單音節(jié)動詞或形容詞 “X”帶上后續(xù)成分 “人”構成的語法單位。然而在蒼溪方言中還存在著 “X”為名詞性成分的情況,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畢竟是客觀存在的。
從 “X”的音節(jié)來看,可以分為 “單音節(jié)+人、雙音節(jié)+人”兩類。其中, “單音節(jié)+人”占了絕對優(yōu)勢,“雙音節(jié)+人”有3例,即 “數(shù)滅人 (使人不吉利)”、“磨纏人”(使人受折磨和糾纏)和 “肉麻人”(使人感到肉麻)。
1.模標的語義特征
從語義上看,“人”最初是一名詞,指人類這種高級動物?!墩f文·人部》:“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蹦?“人”的形成可以看作是語義 “趨于虛化”的結果。
所謂 “趨于虛化”,是指 “詞語的概念義即詞匯意義逐漸空靈乃至消失的現(xiàn)象?!保?]在上古時期,“人”的意義就由實轉(zhuǎn)虛,成為自指或旁指代詞。如 《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此處的 “人”指自己。又如出土文獻郭店楚簡 《成之聞之》20:“是故欲人之愛己也,則必先愛人;欲人之敬己也,則必先敬人”。此句 “人” “己”對舉,說明 “人”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可以指代其他人。在蒼溪方言中,“X人”的模標 “人”也是個語義較虛的代詞,既可指自己,也可以指他人。例如:
這個菜辣人得很。(指說話人自己)
她覺得這個菜辣人得很。(指 “她”)
虛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其終端就是典型的詞綴。如傳統(tǒng)的典型詞綴 “阿、子、頭、兒”等,它們已處于虛化的終端,其詞匯意義已無從概括,概念義已基本消失。然而,詞語模 “X人”構式中模標 “人”還未走到虛化的終端 。①陸志韋,朱德熙等先生都未將 “人”列入詞綴,呂叔湘先生把 “人”稱為類詞綴。這都說明 “人”尚未完全虛化。
2.模標的語音特征
在蒼溪方言中,“X人”中的 “人”讀音一般都發(fā)生了輕化和弱化的現(xiàn)象。即固有的陽平調(diào)(調(diào)值21)變成陰平調(diào) (調(diào)值11)或輕聲。在蒼溪方言中,存在著許多音變現(xiàn)象,如兒化、輕聲、變調(diào)等。語流音變不僅僅是滿足多音連讀的需要,更多時候是傳達特殊語義 (包括感情色彩)和標志語法性質(zhì)的手段。蒼溪方言中 “X人”與一般動賓關系的 “X人”(怕人=害怕他人)不同,也與普通話中一些 “X人”在意義方面有所不同。如普通話中的 “廣告人、香蕉人、邊緣人、基金發(fā)起人”中的 “人”已經(jīng)失去了詞匯意義,僅僅為一個類標記 (指某一類人),與前面的語素沒有語義上的施受關系。
胡海在 “宜昌方言 ‘X人’結構的分析”一文中說: “從表達排斥性感受的語義來看, ‘X人’中的變調(diào)應屬于情意變調(diào)”。[2]蒼溪方言 “X人”中的 “人”是感覺活動的主體 (經(jīng)事),經(jīng)事的存在讓感受主體的心理狀態(tài)和感覺體驗理所當然地進入詞模,從而增加了此詞語模構式詞語的主觀性。就這些主觀感受而言,大多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和負面消極的情緒。人們?yōu)榱艘鸾浑H對象的注意和保證詞語傳達感情信息的精確度,在口語交際中,就必然會利用語音上的突出特征來提示其在語音知覺上的可識別性。因此人為地變陽平為陰平就是一種積極的調(diào)節(jié)手段,同時也是一個最為經(jīng)濟的手段。結合普通話和方言中用字相同而意義不同的同形詞的音變現(xiàn)象,如普通話的 “兄弟、地道”,后一字是否讀輕聲其所表達的意思是不同的。廈門話 “日頭”,“日”字變調(diào)讀 [lit5-2]指 “太陽”,“頭”字讀輕聲時意為 “白天時間”。這些現(xiàn)象也都說明語音變化作為表情達意的手段并不是蒼溪方言所獨有的。
1.模槽的音節(jié)特征
從表1可看出能夠進入模槽的不一定全為單音節(jié)詞,還有極少的雙音節(jié)詞也能進入。在其他的方言中,也是如此。如建甌方言 “纏聯(lián)人”,商州方言 “窩蜷人、森煞人”,慈利方言 “膩刮人子、肉麻人子、挖苦人子、折麻人子”等。據(jù)我們所搜集的資料來看,沒有 “多音節(jié)+人”結構在方言中出現(xiàn)。
這種單音節(jié)占絕對優(yōu)勢的現(xiàn)象在普通話中也同樣存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 (第五版)》收錄的“X人”有:動人、誘人、迷人、驚人、羞人、宜人、嚇人、喜人、丟人、惹人、感人、驕人、可人、逼人、膩人、愁人、磨人、吵人、魅人、煩人、惱人、怕人。這22個詞全為 “單音節(jié)+人”模式。
2.模槽的性質(zhì)特征
從模槽 “X”的詞語性質(zhì)來看,“X”可以是名詞、動詞、形容詞及兼類詞。其中以動詞最多,形容詞次之,名詞最少。就其原因我們作如下分析:“X人”結構的詞表達的是人的某種感受,與形容詞相當。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人的各種各樣的感受總是由 “影響或刺激”而引起的,然而造成 “影響或刺激”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行為動作。因而由這些動作的 “影響或刺激”而產(chǎn)生的感受,用表行為動作的動詞來表達最為直接明了,形容詞和名詞都是再次概括的結果。換句話說,動性的強弱程度為:動詞﹥形容詞﹥名詞,因而動詞表現(xiàn) “人”受某種感覺的語義更直接,明晰度也較高。這就是模槽以動詞最多的主要原因。如 “咬人”,其表達的感受是“癢”,蒼溪方言不說 “癢”或 “癢人”而說 “咬人”,“咬”是動作也是原因,“咬人”是感受也是結果,“咬”的發(fā)出者可以是虱子、跳蚤等寄居人體的有生命的動物,也可以是頭屑、疹子等無生命的事物。通過動詞 “咬”和感受主體 “人”鮮活地表達了 “人”因受到 “咬”這一行為動作的刺激而產(chǎn)生 “咬人 (癢)”的感覺。
從模槽 “X”詞語的感情色彩來看,多為負面、消極的詞語,如 “蜷、熏、哽、嗆、燒、曬”等。當然也有一些中性詞,如 “辣、酸、冰、甜”等,但數(shù)量與表消極意義的詞相比則差之甚遠。還有個別具有積極意義的詞,如 “愛”。
古川裕先生 (2007)在討論 “X”和 “人”的語義關系時認為 “X人”可以擴展為 “X死人”,“死”是補語,“人”作 “X死”的賓語,如 “急人、嚇人、嗆人、煙人”等。但是擴展后的語義程度發(fā)生了變化,如 “急人”意為 “使人著急”,“急死人”的著急程度甚于 “急人”。所以說這種擴展是不對等的。況且有些詞語不能擴展,如 “愛人”;而有些詞語擴展后會產(chǎn)生新義,與原義大相徑庭,如 “鬧人”意為 “能使人中毒”,而 “鬧死人”的 “死”是 “鬧”的結果補語,表示生命終止。我們討論的 “X人”不同于一般動賓式 “X人”,而是隱含了 “使……”的意義,“X”和 “人”是使動關系??梢酝ㄟ^其變式來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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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面的變換我們可以看出在蒼溪方言中 “X人”式中的使動義無疑是存在的,與 “使人……”相比,只是顯豁程度的差別。普通話也存在著使動義隱含的詞語,如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收錄的 “迷人、動人、感人、喜人”等。
蒼溪方言 “X人”構式大多表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和負面消極的情緒,這種現(xiàn)象在普通話中也同樣存在。那么為什么表達負面的消極意義的詞更容易進入到 “X人”構式中?
美國賓州州立大學曾對多種語言的情感詞語進行了跨年齡層的比較,發(fā)現(xiàn)表達消極負面情感的詞語占50%,而表積極和中性情感的詞各占30%、20%。他們提出了 “信息反應”理論來解釋此現(xiàn)象,認為 “消極情感反映了環(huán)境中不安的因素,往往伴隨著詳盡和系統(tǒng)的認知過程;積極情感反映了環(huán)境中安全祥和因素,伴隨著整體性的認知過程”。醫(yī)學上有 “覺察”一說,即人對自身身體、情緒的各種感覺的敏感度。經(jīng)醫(yī)生觀察發(fā)現(xiàn)那些表達不舒服的感覺和負面的情緒的詞語更容易被人覺察,而且描述得也更為精細。那些積極的、舒適的感覺則處于被忽視、模糊的狀態(tài)。這也印證了紐約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費雪的話,他說:“人們常用于身體取向字眼的詞,大多是負面的”。這種現(xiàn)象不僅體現(xiàn)人的身體、情緒上,也體現(xiàn)在人對世界的認識上。人對那些能威脅自己生存的動植物都了如指掌,而對有些無益無害的動植物連名稱也不能說出。負面消極義的詞語更易進入到 “X人”構式,以致蒼溪方言中幾乎所有的 “X人”都可以理解為“……使人產(chǎn)生了難受的感受”,這種特定的感受就使得 “X人”構式出現(xiàn)的語用環(huán)境受到了一定的限制。也就是說,“X人”出現(xiàn)的句子多數(shù)是為了表達人的排斥性的心理感受。
[1]蘇向紅.當代漢語詞語模研究 [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p11
[2]胡海在 .宜昌方言 “X人”結構的分析 [J].三峽大學學報,200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