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 波
在人類文明史上,二十世紀無疑比以前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要更加關注人的存在。世紀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把整個人類帶進了黑暗與痛苦的深淵,在戰(zhàn)爭留下的千瘡百孔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人類開始審視和整個人類未來的命運休戚相關的政治、戰(zhàn)爭、權利和人性等,人類開始變成無家可歸的孤兒和支離破碎的存在物,存在主義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下應運而生。作為存在主義歷史上的代表人物,薩特在尼采、胡塞爾以及海德格爾的基礎上形成了他自己的無神論的存在主義。在這里,薩特提出了存在主義的三個基本原則:一是存在先于本質,即人的“存在”在先,“本質”在后。薩特認為:“人為了把自己造成他愿意成為的那種人而可能采取的一切行動中,沒有一個行動不是同時在創(chuàng)造一個他認為自己應當如此的人的形象?!?《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讓-保羅·薩特著,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二是“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即這是一個荒誕的世界,在這個荒誕無序的世界里人與人之間是矛盾、沖突和抗爭的,充滿了丑惡與罪行,所以人生是痛苦的。三是“自由選擇”,即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在選擇自己的行動時是絕對自由的,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自由選擇承擔責任并對其異化了的環(huán)境負責。
薩特早在他的短篇小說《墻》中就揭示出我們所面臨的世界的荒誕性。這種荒誕性,在電影《西游·降魔篇》的開端,就被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鏡頭最開始呈現(xiàn)出來的小漁村看上去清平幸福與世無爭,水妖的出現(xiàn)吞噬了人命,打破了這種平靜,荒誕戲劇化的情節(jié)由此展開。作為被漁民請來降妖除魔的道士,一邊講“身為修道人士,志在濟世為懷而已”的道訓一邊斂取漁民錢財,是一種欺騙與荒誕的現(xiàn)象。而作為具有傳道與啟蒙作用的未剃度的真正驅魔人出來指出被道士抓到的古氏魚并不是真正殘害漁民的妖怪時,首先是這種傳道的行為和意義都被質疑,而更具諷刺性的是驅魔人也在道士的慫恿下被淳樸而又愚昧的村民抓了起來。這種群體行為的意義,從電影本身來講,可能會讓真正的驅魔人走向死亡,從而豐富電影里的故事情節(jié);然而在電影《西游·降魔篇》之外,它就像是驅魔人的出場一樣,需要也理所應當被質疑,從而揭示出這個世界的荒誕與悲劇色彩。在這里,即便是被電影創(chuàng)作人員賦予某種先驅作用的驅魔人,在被抓起來吊在湖面上接受生死考驗的關鍵時刻,他個人所呈現(xiàn)出的也只是一種孤立的存在,想要擺脫困境卻又無能為力。
不管是在電影《西游·降魔篇》中還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無序、混亂、恐懼與荒誕一直都存在著。“要通過人的作為來調節(jié)命運,簡直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人的行為千變萬化,無所不用其極;因為命運是絕對地超越出人的;人的所作所為在本質上是有限的行為?!?《薩特的密碼》,高宣揚著,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116頁)在電影里,原本善良的水妖因在河邊救一個小孩被村民誤以為是人販子,被打死后拋尸河中然后任魚群和野獸飲其血食其肉,因善行而食了惡果。水妖無疑是荒誕世界里被拋棄的存在,因此才在仇恨和恐懼面前選擇了復仇。豬妖也因為所愛之人嫌他相貌丑陋遂與美男通奸,還被他們合計起來用九齒耙打死。在荒誕與背叛面前,豬妖立誓要殺盡天下愛美男的女人。如果說是這個荒誕的世界帶給了水妖和豬妖仇恨,那么他們本身因怨恨難平的復仇行為又成全了這個荒誕的世界。因此,如薩特所言:人不是別的東西,而僅僅是他自己行動的結果。與他們倆不一樣的是,作為驅魔人的玄奘,驅魔失敗后仍然堅持著濟世為懷的決心,突顯了存現(xiàn)主義對意識作用的強調,“意識認識了世界,存在的一切就有了質,也就是有了種種規(guī)定的特性?!?《薩特傳》,吳岳添著,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80頁)玄奘第一次驅魔失敗后在其師父面前的痛哭,就如薩特所講是在一個敵對的宇宙里像一塊漂在水上的木板那樣是被拋棄的被動意義下的存在,是一種“自在”的存在;而后面在師父的指點下也終于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介入,這時候人面對荒誕的世界也許仍然是孤獨的痛苦的,但卻是一個我對自己完全富有責任的世界意義的“自為”的存在。
《西游·降魔篇》通過人物的自我否定與重生的故事,揭示了“存在”的虛無本質:“存在之所以存在,乃是因為它本身是‘無’?!疅o’通過存在而表現(xiàn)在人生之中?!?《薩特的密碼》,前揭,121頁)但是在面對這荒謬的世界和痛苦的人生時,薩特卻又告訴我們需要積極地介入和尋求真實的自我,而不是消極地面對。這樣,我們就需要自由選擇并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從《自我的超越性》、《嘔吐》到《存在與虛無》,薩特一直在談及自由問題,關于自由的觀點也成為薩特存在主義哲學的核心思想。“自由就是選擇,自由是選擇的自由,而不是不選擇的自由。不選擇,實際上就是選擇了不選擇?!?《百年薩特——一個自由精靈的歷程》,黃忠晶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版,164頁)在《西游·降魔篇》里面,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處境作出自己的選擇:面對漁民的誤會與殺戮,水妖選擇報復;面對愛人的背叛與殺害,豬妖選著復仇;面對妖魔橫行的荒誕而殘酷的世界,作為驅魔人的玄奘和段姑娘同樣選擇降妖除魔,濟世為懷。可是在愛情面前,段姑娘選擇犧牲自己的生命;在普渡眾生面前,玄奘選擇犧牲愛情。電影世界里的每個人都根據(jù)自己的處境作出在存在主義者看來對自己來說最為正確的選擇,這樣,人的存在就使其自身從“自在”轉化為“自為”的存在。即便從意識上來講,水妖、豬妖和猴妖最終跟玄奘一起西天取經(jīng)是被動的選擇,可以認為是“不自由”。但是這種“不自由”也正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水妖因為善念而救小孩,因此被漁民誤會而被殺害,然后又因為怨恨難平選擇報復漁民,故此才被降魔人降住從而成為助玄奘西天取經(jīng)之人。水妖如此,豬妖也是如此,電影里的人物都是如此。由此看來,“唯其人的這種‘不自由’是他本身的自我選擇的結果,而一切選擇,作為自我選擇,就是一種選擇的自由。所以,一切‘不自由’也就是自由本身?!?《薩特的密碼》,前揭,154頁)
薩特之所以探討自由問題,他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落實自由選擇帶來的后果:“人不僅要自由選擇,積極行動,而且要有責任感,即要為自己的選擇和行動負責。”(劉象愚:《康拉德作品中的存在主義試析》,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5期)從第一次幫玄奘收服水妖那一刻起,段姑娘就喜歡上了玄奘,所以才有面對豬妖時的舍命相救和影片的最后她為了愛情放棄了生命。在這里,盡管段姑娘最后的結局是悲劇式的,可是她卻在完成這個結局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從“自在”的存在到“自為”存在的轉變,心甘情愿地承擔了自己選擇的結果。而作為花果山十三太保的老大孫悟空,因為兇狠狡詐陰險毒辣,手拿兩丙西瓜刀從南天門一直砍到蓬萊東路,手起刀落血流成河,因此不得不被如來佛主用大日如來真經(jīng)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在花果山下的五百年里,潑猴孫悟空也受盡了孤獨和痛苦,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這五百年里他連一根香蕉都沒有吃到。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講,人在被賦予了選擇的自由和選擇承擔責任以后,他也就面對了虛無與死亡,這也是孫悟空的因果報應。因為人的一切行為與他所存在的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所以環(huán)境又是造成人本身作出抉擇的無可逃避的條件。因此影片中的驅魔人玄奘,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降妖除魔濟世為懷的先驅,他也由此成為了影片的主角。如存在主義所言:當我們說一個人要對自己負責的時候,我們的意思還不僅指他要對自己的個體負責,而且也指他要對一切人負責。(饒娣清:《人的存在、人的自由與人的責任——薩特自由觀新釋》,載《廣東社會科學》200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