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必須努力表現(xiàn)純新的東西：讀沙克的詩

伊 甸

一個有出息的詩人，他的作品應(yīng)當(dāng)呈現(xiàn)出鮮明的獨特性。希臘詩人埃利蒂斯說：“詩人必須努力表現(xiàn)純新的東西?！痹娙说膬r值就在于他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力，他在沒有路的地方開辟出道路來，他讓石頭飛翔，讓黑暗發(fā)光，讓一滴水說出真理。然而，創(chuàng)造力是一種稀有的品質(zhì)，我們總是被各種頑固的慣性思維和從眾心理捆綁了大腦和手腳，我們習(xí)慣了人云亦云，隨波逐流——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平庸之中，那種特立獨行、異想天開的創(chuàng)造往往讓我們眼睛一亮。

現(xiàn)在，讓我眼睛一亮的是沙克的詩歌。

沙克有一本薄薄的詩集——中文和英文、日文、法文對照的《沙克的詩》，當(dāng)初我從沙克手里拿到這本詩集就吃了一驚，封面上的沙克像一頭兇猛的狼一樣盯著你，讓你不寒而栗——特別讓人恐懼的是那雙眼睛，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你的五臟六腑，洞察你靈魂深處的一切隱秘。一個內(nèi)心有鬼的人，是不敢直視這雙眼睛的。其實，沙克的為人非常寬厚和謙卑，不過，一旦他用詩歌的眼光來觀察這個世界時，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他的目光就像手術(shù)臺上的醫(yī)生那樣冷靜、犀利。請看他的詩《出租車的一天》：只有眼睛和身體，沒有臉/不鳴笛，鰻魚一樣穿行/從早到晚不歇/開門關(guān)門的砰砰聲中/硬幣掉地，被輪子碾過//白天，車窗外的人們/著急焦慮的臉，期待求索的臉，滿街是臉/晚上乘車的人很多/他們身體膨脹，唯有身體/打開車內(nèi)燈也看不到臉//一整夜，繞城幾圈/沒遇到一張常見的人臉/到底是怎么了，我們的城市怎么了/空空地摁了喇叭/嶙峋的幻影撲面撞來……那么多人只有眼睛和身體，沒有臉，他們的臉哪兒去了？詩人的描述是超現(xiàn)實的，是荒誕的，這種超現(xiàn)實的荒誕的描述背后，恰恰是詩人對人世真相的一種毫不留情的揭示，這種揭示讓我們震驚，讓我們和詩人一起痛心疾首。讀這樣的詩，我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沙克思維的敏銳、想象的出人意外和透過事物表相直抵本質(zhì)的洞察力，以及把這一切轉(zhuǎn)化為詩意的特有的表現(xiàn)力。這首詩可以和美國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默溫的《最后一個》媲美：“第二天也一樣，影子繼續(xù)長大／他們把光推入影子／影子觸到光，光就滅了／他們開始用腳踏影子的邊緣／影子進入眼睛，眼睛就失明／那些倒下來的人，影子把他們吞噬／那些失明的人走入影子，消失了／那些仍站著，看得見的人／影子吞了他們的影子／而后又吞蝕他們……”影子本來是依附人或物的，默溫筆下的影子卻為所欲為，隨意地作弄、欺凌甚至吞噬人類。默溫筆下超現(xiàn)實的影子和沙克筆下超現(xiàn)實的沒有臉的人一樣，都凝聚著作者對世界的獨特和深刻的感受。詩人所創(chuàng)造的超現(xiàn)實境界具有寓言和神話的意義，甚至比寓言和神話更有力量。

沙克對事物本質(zhì)、生活真相的揭示，往往借助一些常見之物和生活小事來展開。比如他的《梧桐樹蔭》，寫梧桐樹既給人帶來陰涼，又因它飄散的絨毛落在行人脖子里而讓人“比太陽照射還難受”。他寫殺魚：“從放大鏡中看／這個過程像古代酷刑／魚被放大成人／手被放大成機器……”他寫《這些表演那些》：“飛機表演速度／草表演綠色／氧氣表演呼吸與燃燒／水表演溶解一切／手機表演人與人的關(guān)系／鍵盤表演芯片與心思／口紅表演親吻的愿望……”沙克以他的特有的敏感，在這些平凡之物和平常之事中探尋生活的奧秘，解剖真實的人性，他往往能從這些平凡之物和平常之事中發(fā)現(xiàn)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的東西，給我們帶來震驚和啟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同時應(yīng)該是一個哲學(xué)家，或者至少應(yīng)該是半個哲學(xué)家，我們從沙克的詩中不難發(fā)現(xiàn)沙克身上的哲學(xué)家氣質(zhì)。

沙克的語言實驗也是獨特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比如他的《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萬圣節(jié)，夜晚，我，沒有，見鬼……”他不是簡單地重復(fù)，他在重復(fù)中以增加標(biāo)點的方法把一個個詞突出來，最后讓每個詞都不被忽略，讓這句話的每個詞都顯示出它們的力量。沙克在這里的嘗試充分顯示出漢語的獨特魅力。另一首《敘述》，他把“敘述一個離奇古怪的古代故事的結(jié)尾”這個句子先一個詞一個詞地縮短，直到縮成“敘述”，第二段又一個詞一個詞地拉長，一直拉長到上面這個完整的句子。這首詩的最后這樣寫：“不會這么簡單／敘述本身是一張說故事的嘴巴／一面鑼、一壺水、一袋煙／結(jié)尾里藏著多頭的線團／糾纏著某一臺時鐘的老肚腸……”詩的一二段這種特殊處理的語言方式，我想沙克是為了強調(diào)：同一個故事的結(jié)尾，各人的敘述是如此不同。就好比現(xiàn)代人對于歷史的敘述，差異是如何地巨大，甚至白被敘述成了黑，黑被敘述成了白。有一首《下半夜》沙克用了對話的方式，他寫自己與一個北非姑娘在QQ上聊天：“她：地中海的陽光很辣／我：我在黑夜的最深處／她：我拉你到岸上來／我：我習(xí)慣于黑夜……”簡潔的對話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遐想和思索的余地。沙克這一切語言的實驗，并不是文字游戲，況且他也不輕易使用這種語言形式上的試驗方式，他只是聽從詩的召喚，目的是讓一首詩更有效地呈現(xiàn)出它的表達效果，更有效地指向讀者的心靈。

沙克的詩充滿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譬如這樣的詩句，“三只鷗鳥飛出果戈里肩胛／充當(dāng)三種大腦，飛向芬蘭灣外的水域／尋找肢解帝國的咒語”，“我的腳趾發(fā)癢，海嘯要來”，“好多年，它（氣窗）被鐵銷咬著，咬著事物的過去時／從來沒有松開嘴去吸一口氣”，“中秋的月亮含在嘴里”……這種想象的玄妙和詭異，語言的陌生化組合，因果關(guān)系的強加或顛倒會讓讀者有耳目一新之感。埃利蒂斯說：“詩歌表現(xiàn)必須產(chǎn)生驚訝的效果。你們一定時常有這種反應(yīng)：看哪，過去從未有人想到把這些詞放在這個位置上！我們會突然感到像有一股電流穿過全身?！鄙晨四切┏鋈艘馔獾钠嬖~妙句，確實會像電流一樣刺激讀者的審美感覺，讓讀者驚喜、振奮或者疑惑。

詩人在作品中追求獨特性和新鮮感，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更有感染力地表現(xiàn)詩人所熱愛的永遠的母題：生命、自由和愛。沙克的有些詩歌，在內(nèi)容和形式的結(jié)合上非常精致、和諧，如他的那首《樁》：向下進一點/震動波及幾條街/向下向下，再向下/鉆入全城的噩夢/整個的地，都感受得到//留著樁尾，灌成一塊基礎(chǔ)/建筑物由此向上，越上越高……/這種，這種對地的殘酷/就像用鉆子鉆進人的身體深處/再讓他扛著一座高山//回過頭來過問一下/樁自身的感受：重壓、苦楚/埋在地下不見人、不可說的被迫。很多人寫過打樁的詩歌，幾乎所有人都贊美打樁，但沙克的角度與別人完全不一樣，甚至可以說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筆下的樁是痛苦的，地也是痛苦的，在打樁這個事件中，樁和地都是被迫的。并且，打樁還造成了全城的噩夢。細細體味這首詩，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靈魂深處那種悲天憫人的東西，以及那種對“被迫”接受的苦難不可克制的憤怒和抗議。從這類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在這個良知淪陷的時代他所堅守的立場。我在不久前寫的《何謂詩人》一文中說過：“詩人不是上帝，但他應(yīng)該有上帝般的悲憫情懷；詩人不是菩薩，但他應(yīng)該有菩薩般的慈悲心腸。做人也好，寫詩也好，詩人都必須有一顆向善和向美之心，否則他就不能被稱為詩人。詩人可以膽怯，但他不能麻木不仁；詩人可以虛榮，但他不能虛偽；詩人可以與世無爭，但他不能喪失對不幸者的同情；詩人可以吝嗇，但他決不可冷酷無情；詩人可以有一點點自私，但他決不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我從沙克的詩中看到了他的悲憫情懷，他的慈悲心腸，他建筑在悲憫情懷和慈悲心腸之上的對荒誕、冷漠、虛偽的揭露、批判與諷刺。他因此贏得了我內(nèi)心的尊敬。藍藍在《不分裂的詩人和詩歌》一文中說過：“假如一個詩人喪失了對世界的想象力，喪失了對他人、對其他生命的敏感，喪失了對身邊生活誠實的表達，我不會認(rèn)為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倍晨?，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北島說：“詩人應(yīng)該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蓖瑫r，它還應(yīng)該是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一個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力的世界。沙克通過他的作品建立這樣一個獨具魅力的世界。王文海檔 案

2012.10.20 于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