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平
一開學(xué),姜桂生就得上初一了。這事情,相當重要了。
上初一,就是讀中學(xué)了。姜桂生這下就是中學(xué)生了。想想看吧,終于上到中學(xué)了,可以像他的二哥躍進和三哥六一一樣,讀中學(xué),做一個中學(xué)生了。從現(xiàn)在開始,他完全可以像他們一樣,背著很大的書包,還可以外帶一個自由夾或者講義夾。這是一個中學(xué)生的樣子。是中學(xué)生,就肯定不是小學(xué)生了。
這多么重要,多么重大!
不過,姜桂生克制著,不讓這種想法冒出頭來。姜桂生是想有人夸他:瞧,桂生這孩子,從小就知道把自己的想法壓住,不顯山不露水,但到關(guān)鍵時刻,他會讓你瞧瞧,瞧,桂生這孩子,與眾不同的。
現(xiàn)在,姜桂生平靜地拿著錄取通知書到學(xué)校報到。
這紙頭,姜桂生珍藏了很長時間。想想吧,暑假,多么漫長,丟掉了那么多東西,小人書,彈弓,鐵箍……可這張油印的小紙片就是沒有丟。丟不得,一丟掉那還了得,人家怎么認你?。∮羞@紙片,才能上中學(xué)的。
在漫長的暑假里,姜桂生經(jīng)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盯著通知書端詳。是的,叫端詳,不是看。他要看出這紙片里的意義。好了,這下就有意思了,越是端詳,就越覺得不可思議,有點不相信了:怎么?自己已經(jīng)是中學(xué)生了?就這樣成中學(xué)生了?自己不是才剛讀完五年級,才十二歲
而且,就是這張紙決定他是中學(xué)生的,沒這紙頭還不行。
一個暑假的時間,姜桂生是在確定自己已經(jīng)是中學(xué)生的過程中度過的。這一來,在姜桂生這里,對自己中學(xué)生身份的認識與接受,就比他的同學(xué)早了起碼一個月。姜桂生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時常為這一個月驕傲。就這一個月,決定了姜桂生要比他的同學(xué)更明白中學(xué)生的意義,他們還在做夢哩,還把自己當小學(xué)生哩。
報到,就是到初中部報到去。到自己是中學(xué)生的地方報到去。雖然,那地方非常熟悉,也就是那個防震棚,但是,自己是中學(xué)生了。上學(xué)期,不,幾十天前,還是小學(xué)生,現(xiàn)在是中學(xué)生了。
姜桂生沿著大隊里的巷子向南走,一個人。就一個人。巷子里出奇地靜,太陽很暴烈。人們都躲到家里,或者躲到河邊的樹下納涼了。
到了姜明堂家的門口,也就是那條大橋的橋東,才遇上了姜大林、夏曉香他們。他們也是去學(xué)校報到的,他們的臉上,一臉的興奮。
但姜桂生偏偏又不興奮了。膚淺。到底還是膚淺了。瞎激動干什么?早就是中學(xué)生了,暑假開始的時候就是中學(xué)生了,還這么興奮干什么?再說了,說是去學(xué)校報到,其實又哪有什么正式的學(xué)校?學(xué)校早關(guān)門了,都搬到大隊北邊的河邊上,搬到了防震棚里。唐山地震了,全國像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一樣,也都開始全國防震了。寧可千日不震,不可一日不防。大隊的墻上,到處寫著這樣醒目的標語。輪到他們上中學(xué),就鬧地震,你說鬧不鬧心!防震的時候上初中,上初中了要呆在防震棚里,這都哪馬對哪馬了。
其實,暑假前就是中學(xué)生,這是錄取通知書上講的。班上所有同學(xué)都拿到了這張通知書。通知書是用鋼版蠟紙刻印的,一看就曉得是夏曉桐的字,有棱有角,硬挺挺的。全蒲塘大隊的人都認識夏曉桐的字。全蒲塘大隊的人都說,夏曉桐的毛筆字,在蒲塘,數(shù)第一了。
學(xué)校里的重大事情,都是夏曉桐在管。這么多孩子讀中學(xué)的事,也是夏曉桐在管。是夏曉桐的字在管。有他的字出現(xiàn)的地方,就是大事存在的地方。好幾次了都是這樣。九一三的時候是這樣,評《水滸》批宋江的時候是這樣,學(xué)黃帥反潮流、學(xué)張鐵生交白卷的時候還是這樣。夏曉桐的字到了哪里,就是大事到了哪里。
現(xiàn)在,姜桂生這一屆的學(xué)生要上中學(xué)了,是夏曉桐的字說的。大事了。
有一點姜桂生總想不通,不錯,是中學(xué)生了,可是,為什么要發(fā)錄取通知書呢?不就是還在蒲塘學(xué)校讀書嗎?初中既然還在本大隊,要這通知書干什么?這蒲塘大隊,誰還能不認識我?哪個不曉得我就是姜德麟家的四小,也就是小四子,已經(jīng)讀完小學(xué)五年級了。沒有這個紙片兒,難道就不能上初中?都小學(xué)畢業(yè)了,還不讓我讀初中?讀初中是個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必須由貧下中農(nóng)推薦嗎?想上高中,可能不那么容易,要貧下中農(nóng)推薦。當初,二哥與姜國梁,都沒有上高中。夏曉桐說貧下中農(nóng)沒有推薦他們,你怎么能上高中呢?
桂生明白,上高中完全是大人的事,能上高中,是家里的大人在大隊有身份,夠份量;上不了高中,是大人說到底是那個做父親的男人在大隊沒法與大隊干部說得上話。
班上的同學(xué)都拿著那紙片兒,擠到了姜先生的身邊,一個個都搶著,喊著,先替我報名,先替我報名。
姜桂生覺得沒有大意思了。還不是那回事?我們上初一了,姜先生也跟著來了。一切都沒有變。上初中了,還是姜先生管著他們。
姜先生就是姜國梁。同學(xué)們都叫他姜先生。蒲塘里的人就興這種叫法,只要你做了老師,就得稱你是先生。哪怕你是女教師,像學(xué)校里的兩個許老師,許玉琴,許育琴,是姐妹倆,都被喊成了許先生,區(qū)別的方法是,喊許玉琴大許先生,喊許育琴小許先生。
正式開學(xué)時,坐到了初一的教室里。教初一,做初一班主任的,是剛剛轉(zhuǎn)成民辦教師的姜國梁。
姜桂生一看到姜國梁,就想到二哥姜躍進,姜國梁與二哥是同學(xué)。他們上初二時的語文先生、班主任就是夏曉桐,現(xiàn)在,姜國梁也是先生了,和夏曉桐在一起辦公,在一個辦公室里辦公,備課,改作業(yè),批評或表揚學(xué)生。二哥哩,二哥在生產(chǎn)隊里放牛。大人們說得粗俗,二哥這是在捧牛屁股。
一定是因為姜國梁的字寫得好。蒲塘大隊的人都曉得,姜國梁的字是跟夏曉桐學(xué)的,他們寫得一樣好。他們學(xué)的都是柳體,鐵鉤銀畫,很硬,很挺,鋒芒畢露。那字,是好。真的很好。
躍進的字寫得差,無法與國梁比,軟巴巴的,像個胖子在冷天把手籠在袖子里一樣,都蜷縮成一團了。
要是二哥的字也寫得那樣好,現(xiàn)在,教姜桂生的就可能是二哥了。
初中開課還沒有幾天,出了一件大事: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
那天,姜桂生在河邊釣魚,靜靜地看著水面有沒有魚咬鉤。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河對面的大喇叭在說話,偉大的領(lǐng)袖和導(dǎo)師,無產(chǎn)階級政治家、軍事家,黨和國家杰出的領(lǐng)導(dǎo)人毛澤東主席于9月9日0時10分逝世。終年83歲。
大喇叭是突然響的。那么長日子,大喇叭沒有響過,那一天,突然響了起來。聲音也傳到河這邊來了。
姜桂生呆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毛主席逝世?這可能嗎?毛主席萬歲!毛主席怎么會逝世?再說,毛主席他怎么可以拋下全國人民逝世呢?
但對面大喇叭里那個聲音非常熟悉。是天天晚上在廣播里說“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是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的人。他天天都在廣播里說話,不像是個撒謊的人。
姜桂生嚇了一跳,連忙跑到家里,告訴爸爸說,不好了不好了,毛主席逝世了。
姜德麟罵道,你這個小東西,亂講!毛主席怎么會逝世?怎么可能的事?他不可能逝世的!他怎么可以拋下我們?我們沒有了毛主席,以后還怎么過日子?
姜桂生很委屈地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外面大喇叭里在說,你出去聽聽??!姜德麟就出去聽了,果真還在說。大喇叭還在說,反反復(fù)復(fù)地在說。真的在說,毛主席與世長辭,終年83歲。
事情一下子亂了。這里還要防震,全學(xué)校的人都擠在防震棚里,北京那里出了那么大的事。
很多人都哭了??廾飨?。毛主席丟下我們不管了,嗚嗚嗚……
后來,北京來了通知,馬上要開毛主席追悼大會,全國人民都必須參加。
開追悼會那一天,蒲塘學(xué)校的學(xué)生都站到教室后那個其實并不能被叫做操場的廣場上,對著大喇叭,和全國人民一起向毛主席默哀三分鐘,然后,又和全國人民一起向大喇叭一鞠躬,二鞠躬,再鞠躬。然后默哀畢。
很長時間里,姜桂生心里別別扭扭的,怎么也不相信毛主席逝世了。
別扭歸別扭,日子還得過,防震還得進行。毛主席逝世了,華主席當家了,號召大家繼續(xù)防震,大家就都得繼續(xù)防震。
防震期間的特別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個長形的破房子。這地方,姜桂生非常熟悉。小時候他常來。這里其實就是一個專門養(yǎng)豬的生產(chǎn)隊的豬棚,是生產(chǎn)隊用來存放豬飼料的地方,是養(yǎng)豬的人臨時在那里歇腳的地方,是生產(chǎn)隊煮豬食的地方。是的,豬食也是要煮的,煮熟了才能倒進豬食槽里讓豬吃。
姜桂生的爸爸做過這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這個生產(chǎn)隊專門養(yǎng)豬,其他的事就不管了。這也是爸爸的主意。這一來,蒲塘大隊的豬,每年就比其他大隊多了許多。
后來專門養(yǎng)豬的生產(chǎn)隊解散了。由于什么原因解散的,姜桂生不曉得,可是,有一次,他聽到爸爸跟媽媽在一起小聲議論:
他們說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其實是懷疑我偷偷地把豬肉賣出去。他們還懷疑我一年比他們多吃了二十斤豬肉。
三角七一斤的豬肉,他們懷疑我賣出去過。媽的,怎么賣?。课矣植粫⒇i,現(xiàn)在也沒有人敢偷偷地殺豬啊,抓到了還得了……
爸爸說得不錯,家里吃肉的日子數(shù)得過來。吃肉的日子里,家里可就熱鬧了,鑼鼓莊的姑爺姑媽家會來很多人,陶莊的姑爺姑媽家也會來很多人,家里就像是過節(jié)……
再后來,爸爸又回到了大隊部里,坐在大隊部里,做大隊糧食會計,管錢糧。糧倉就在大隊部里面。爸爸一個人坐在大隊部里。姜桂生聽別人講過,其他大隊的大隊部,都是大隊干部們呆的地方,在大隊部里開會,批斗地富反壞右什么的??墒?,蒲塘里不一樣,大隊部就爸爸呆著,大隊干部們沒有來過這里辦公。大隊部里,只有爸爸一個人。爸爸腰間的鑰匙一串串的,每天丁零當啷地一路響著。爸爸每天除了三餐在家里吃,其他時間都在大隊部里。
大隊部對面就是碾米機廠,閑下來的時就搞批斗地富反壞右。到碾米廠開機的時候,各個生產(chǎn)隊分糧的時候,大隊部這里就熱鬧了。
各個小隊里的大勞力,全來了,進進出出肩上扛著笆斗,嘴里唱著號子:“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哎喲——嗬喲……”然后都在爸爸前面的地秤上放下來讓爸爸過一過秤。
爸爸在手中的大本子上認真地記下各家各戶分得多少斤糧食。爸爸手中的那個大本子上,全大隊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每家每戶分了多少糧食,在哪個生產(chǎn)隊,上面都有。
爸爸的字,姜桂生也琢磨過,覺得那字寫得也好,純熟,軟和,流暢。那枝鋼筆,是英雄金筆,锃亮锃亮的。爸爸說,這筆可金貴了,是部隊首長給他的,獎給戰(zhàn)斗英雄姜德麟。
有一天,姜桂生問戰(zhàn)斗英雄的爸爸殺過多少日本鬼子,爸爸說,我當兵的時候,都1946年了,日本鬼子早他媽的滾了熊蛋了。
辦公室現(xiàn)在就安排在養(yǎng)豬場里。一間破屋子,但現(xiàn)在成了辦公室,意義就不一樣了,姜桂生和同學(xué)們站在教室前望向它時,覺得它本來就應(yīng)該是一個辦公室:莊重、嚴肅,甚至美麗。好幾次,黃昏時分放學(xué),姜桂生看到的辦公室,竟然有點像水墨畫了。
水墨畫姜桂生懂。爸爸經(jīng)常侍弄這東西。爸爸會畫畫。家里到處是他的畫筆、調(diào)色板、九宮格、放大鏡什么的。但爸爸只讓六一碰這些東西。爸爸和六一開始畫畫時,姜桂生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嘴噙著指頭,傻傻地站在一邊。爸爸于是對媽媽說,瞧瞧桂生,呆不楞登的,傻相!
姜桂生一聽爸爸或者哥哥這樣講他,他就會走開。在家里,他最小,家里所有人都能揍他,任何辯白都會換來挨打。他一直陪著小心,一直在想怎么樣才能討家里人的喜歡。有一段時間他對爸爸特別有意見,那些爸爸手上的絕活兒,譬如畫畫、寫文章、吹拉彈唱什么的,他都教給了哥哥們。爸爸什么都沒有教給他。爸爸教哥哥們時,他只能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
但桂生心里還是高興的,家里人只是在嘴上把他當個小傻瓜,一談到姜桂生在學(xué)校的事,家里人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們家桂生哪里傻?不傻!這小子,每次不管考什么試,都是班上第一名。只要一考試,許先生就高興得不得了,一下班,先到姜桂生家里,告訴桂生的媽媽,桂生真好,又是一只筷子戳了兩個糰!
大隊里的人遇到爸爸就要說,老姜啊,你們家桂生將來一定是個人才!
人才!這年頭!
姜桂生聽得出,爸爸這話里有怨氣。爸爸經(jīng)常埋怨,這年頭,哪有好事攤到老姜頭上???當過兵、打過仗、扛過槍、吃過糠、渡過江,可是輪到自己的老大老二,想?yún)④娏?,一個也當不上。老大上了個高小畢業(yè)出來了,老二想讀高中,夏曉桐竟然把他擋掉了,說,貧下中農(nóng)不推薦你們,有什么法子?
這年頭,人才!
爸爸一直在發(fā)牢騷,也一直在罵人。德泓當支書時,他罵人;現(xiàn)在國強當支書了,他還是罵。
可是姜桂生不理會這些,學(xué)照上,試照考,每次總是拿第一。偏偏從他上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學(xué)校開始有模有樣地上課、放假、上課、放假。章程一點不亂。你九一三也好,你批林批孔也好,你批宋江也好,你學(xué)黃帥學(xué)張鐵生也好,蒲塘大隊就這點好,學(xué)校的章法一點兒也沒有亂。只是在農(nóng)忙時,學(xué)校放忙假。其實也不用放什么忙假的,他們這些小孩子到田里去能做些什么事?。可a(chǎn)隊也不要那些做先生的去幫忙。幫得上什么忙?一個個都是白白瘦瘦的教書先生,肩不能擔(dān)擔(dān),手不能提籃,走在小橋上,腿子直打晃;一陣風(fēng),都能把他們吹倒……
日子悠悠長長。這日子,這童年的日子,姜桂生覺得,拖沓得有點漫長了。
一大早,姜桂生背著書包往學(xué)校去,還是在姜明堂家的門口,在橋東,在遇上姜大林和夏曉香的地方,姜桂生看到姜明堂家的西山墻上貼滿了大字報,從南到北,有六大張紙,都在說爸爸的“反革命罪行”。
《請看今日越來越反動之姜德麟!》
姜德麟:今天,我們蒲塘大隊的革命群眾,請你低頭認罪!
現(xiàn)在,我們一一列數(shù)你的十大罪狀!
一、你大搞資本主義,蒲塘人民絕不答應(yīng)!
你逃到河西,就可以當逍遙派搞資本主義了?別做夢了,蒲塘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栽了那么多樹,說是植樹造林,綠化祖國,實際上是大搞資本主義。你開了魚塘、藕塘、菱塘、茨菇塘,把公家的水面當成自己家的后花園,你這是走資本主義路線!
二、你大搞分裂,與人民為敵!
你一直罵罵咧咧,所有的革命支書上臺時,你都心懷不滿,充滿歧視。仗著自己扛過槍、渡過江、吃過糠……可這是老黃歷了,你得睜開眼睛看看,現(xiàn)在,是革命闖將當先鋒,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三、你大搞封資修,傳播封建流毒!
你用你姜家祖上傳下來的反黨反革命的大毒草,來毒害革命青年,用封資修的舊書、壞書替歷朝歷代封建統(tǒng)治階級招魂。請收起你那牛鬼蛇神的一套,不然,革命人民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
四、你亂搞男女關(guān)系,淫亂成性!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只能欺騙一些無知無識的婦女。等著看吧,當更多的人們都清醒的時候,也就是你的末日到來之時……
五、……
姜桂生看到這里的時候,只覺得呼吸困難,血往上涌。他那么了不起的爸爸在這張大字報里,簡直就成了反革命,成了大壞蛋,成了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甚至連搬到河西也成了罪狀了。這成了什么事?我們不再住河?xùn)|那個村上最好的地主莊院了,爸爸說了,不再吃老本了,不再居功自傲了,不再圖享受了,我們搬到茅草棚里了。這又錯了嗎?
姜桂生一手按在大字報上,嘩——他撕下了第一張大字報。
一邊撕大字報,一邊在想,這龍飛鳳舞的毛筆字是誰寫的?這些字,是誰寫的?大隊里哪個人的毛筆字能寫到這么好?他只知道,大隊里毛筆字寫得最好的是夏曉桐與姜國梁,但大字報上的字不像是他們寫的。
那么會是誰寫的呢?大隊里還有誰能寫出這么好的毛筆字呢?
不管是誰寫的,它在噴糞,我就得把它撕了。姜桂生三下五除二地把六張大字報撕了下來,然后,狠狠地揉成一團,接著跑到橋上,扔到了河里。
然后,他才扛著小板凳去學(xué)校上學(xué)。
一邊走,一邊想,大字報上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根本就沒有。以前,爸爸是一直罵這個支書不好,那個大隊會計貪污了錢,那個生產(chǎn)隊長經(jīng)常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現(xiàn)在,爸爸不罵人了。現(xiàn)在,爸爸就埋頭在家里,栽點兒樹,種點兒菜,有滋有味地弄點水塘,在水塘里放點魚苗,種點藕,或者,弄點菱角。
菱角其實是為媽媽弄的。媽媽偏偏喜歡吃菱角。媽媽說,她最喜歡吃鄉(xiāng)下的藕啊菱啊什么的。媽媽一嘴的外地口音。姜桂生知道媽媽是從城上來的,從大城市來的。是哪個大城市,他不知道,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
但姜桂生為此驕傲。蒲塘里很多孩子,都喜歡他的媽媽,都羨慕他有這樣的媽媽。姜桂生的媽媽太體面了,說話體面,做事體面,穿的衣服也體面。蒲塘里很多女人都學(xué)著媽媽穿衣服,可是沒有一個女人穿著像,就是許先生姐妹倆,是做先生的了,也穿不像。
其實媽媽也喜歡陪爸爸弄這些東西。媽媽有一次去海安,特地從遠房舅舅的家里弄來了幾棵竹子,然后在屋后栽下了。第二年,屋后就有了一片竹林,蓬蓬勃勃的……
這一切有什么錯?還要寫到大字報上去還把媽媽弄的竹林也寫到大字報上去,真是什么人在做這事啊!
我給你統(tǒng)統(tǒng)撕掉。奶奶的,你們寫吧,你們寫,我就撕……
三十多年后,當姜桂生步入中年,也與當年他父親年紀相仿時,突然明白了一點,那時候,其實,爸爸和母親,一直被人暗中盯著。有人偷窺。唉,偷窺!難怪,爸爸和媽媽原來一直在驚恐中過日子。只不過,為了趕走這種驚恐,每隔一段時間,爸爸媽媽就要弄出點動靜,把那些偷窺的人嚇走。譬如說,那個舅舅,其實根本就不是什么舅舅,是媽媽一個遠親的兒子,早已經(jīng)不來往了。姜桂生十歲那年,媽媽決定去尋找這個舅舅。因為聽說這個舅舅已經(jīng)是海安縣的縣長了。爸爸那時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倒要看一看,誰敢再搞我。如果誰敢再搞我我就讓孩子的媽媽到海安縣找孩子的舅舅,孩子的舅舅是縣長了。我不相信海安縣的縣長就真的不管我們興化了。
果真,媽媽去了十多天,回來的時候,帶了很多海安的竹子。這讓蒲塘的人一下子沉寂了許多。姜德麟有個大舅子,在海安縣做縣長了。聽說,海安一解放就做縣長了。打鬼子的時候就是縣大隊的大隊長,會使雙槍……
但沒用,一段時間后,大隊的人,姜桂生明明白白地感覺到就是姜國強和夏曉桐他們,又惹爸爸的事了。
爸爸于是經(jīng)常嘆氣,媽的,你要真是個蒲塘大隊的普通社員,誰他媽的也不搞你。他媽的,我打仗倒打錯了?我46年的兵?我錯了?他國強一天仗也沒有打過,還是個中農(nóng)子弟……
媽媽也跟著嘆氣,唉,看來,他們又去外調(diào)我爸爸他們了。唉!這日子怎么過!我爸爸人都已經(jīng)死在外頭了,也沒有跟我到蒲塘里啊……
媽媽的話里,全是害怕。
姜桂生不知道外公是干什么的,他只知道外公早沒了,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
姜桂生羨慕蒲塘里的其他孩子,他們都有外公,他們的外公,不是在村子里,就是在鄰村。他們經(jīng)常能到外公家里,吃好的,喝好的,還能拿回家好多好東西……
聽說外公死在了美國。他是那天在媽媽和爸爸小聲說話時,偷偷地聽到的,只是,他不敢說,怎么也不敢說,家里大人講了,就是死,也得嘴上上鎖,不能講啊……
姜桂生是被拖出教室的——不,不是什么教室,就是防震棚。土墻,幾個粗毛竹搭起來的頂。前后兩個土門。姜桂生被姜國梁兇神惡煞般地從前門拖走時,初一班上的學(xué)生全都涌了出來,他們從兩個門里擠出來,看他們班上的姜桂生被先生拽進了辦公室。
班上炸開了鍋,誰能想到,姜桂生會犯下這么大的錯呢?
這下,夏曉桐不會饒過他了……
剛剛五年級小學(xué)畢業(yè)沒有幾天的初一學(xué)生們,包括最調(diào)皮、最能打架的姜來根,眼睛里都充滿了恐懼。他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撕大字報究竟是多大的錯……
唐山大地震了。蒲塘小學(xué)也差不多是地震了。初一班地震了。
姜桂生被拖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還是那樣,還是一個先生一張桌。蒲塘小學(xué)最讓孩子們害怕的先生夏曉桐的辦公桌也放在這辦公室里,只不過與在原來的辦公室不一樣了,現(xiàn)在最里面的一間是夏曉桐的辦公室。但夏曉桐現(xiàn)在經(jīng)常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上,備課,或者訓(xùn)學(xué)生。更多的時候,夏曉桐還像過去那樣坐在桌前,喝茶,看報紙,抽香煙。目不斜視,頭不上揚,頭發(fā)梳成一個大背頭,像毛主席的樣子。嘴唇緊閉著,嘴角威嚴地下拉著。蒲塘里的學(xué)生很快就明白了,夏曉桐坐在門口是因為怕死,怕地震的時候跑起來來不及。原來,那么兇的夏曉桐,人人都害怕的夏曉桐,也是個怕死鬼!
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又有什么用,學(xué)生還是怕夏曉桐。主要是怕他的食指。夏曉桐熊學(xué)生時,總喜歡用食指死命地捅過去,而且是捅學(xué)生的太陽穴,而且往往是冷不防地把學(xué)生的頭往墻上撞。蒲塘大隊的學(xué)生最怕的就是夏曉桐這一招。最壞的調(diào)皮大王都怕夏曉桐。
防震棚辦公室里,姜國梁倒是坐在最里面的一間。這一間非常幽暗,就是在白天,也要點上燈才能看得清人。
姜國梁坐的凳子其實不是凳子,是一段大樹根。大樹根的表面都磨得光滑光滑的,三條腿七彎八拐地伸出來,很有氣勢。似乎坐上這凳子后,人也威風(fēng)了不少。蒲塘大隊的孩子都知道,當初這樹根是幾個民兵從河邊挖出來的,后來支書姜國強看到了,就讓他們搬到了學(xué)校,然后叫幾個木匠修整了一番,弄成一個凳子送給了夏曉桐。夏曉桐于是便整天坐著這樹根了。姜國強到學(xué)校來玩時,夏曉桐就讓給姜國強坐。姜國強來學(xué)校時,都是跟夏曉桐一起下棋,抽煙,喝濃茶。他們的手指都是焦黃的,走到哪里都是一身濃重的煙味。那股煙味,厚重而又體面。在蒲塘里,只有體面的人才帶著這樣的煙味。這樣的煙味,讓人覺得特別安逸。
姜桂生的爸爸身上也有這樣的煙味,但姜桂生總覺得爸爸身上的煙味有點飄忽。桂生知道,大人們非??粗卣l抽了好牌子的煙。爸爸抽牡丹牌和大前門的香煙,夏曉桐和姜國強一般抽新華牌。有時候,他們也抽大前門,爸爸則經(jīng)常抽大前門。
姜桂生一直就知道,姜國強和夏曉桐,一直跟父親過不去。為什么原因過不去,姜桂生倒是一點兒也不知道。難道是香煙的牌子不同?
被姜國梁拖著進辦公室時,姜桂生幾次想掙脫姜國梁的手??墒菦]有用,姜國梁那雙手太有勁了,姜桂生怎么也掙不脫。
姜桂生差不多是被姜國梁扔進辦公室的。姜桂生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時,心里滿是不甘,想發(fā)作,可是知道沒有用;想哭,可是忍住了。怎么能哭給這個家伙看呢?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并沒做錯什么,真的沒做錯什么!
可姜桂生還是有點怕,只要姜國梁認真起來,他說不定就被當作現(xiàn)行反革命了。這一來,問題就大了。這一來,家里的人還幫不幫他,姜桂生心里也沒有數(shù)了。再說,就算家里人肯幫他,也不一定能幫得了?,F(xiàn)行反革命,這罪行,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罪行了。
姜桂生想到這里有點怕了。上半年還是小學(xué)生,下半年就是中學(xué)生了。就這一點有點棘手。如果自己不是初中生,還是個小學(xué)生,姜國梁是不敢對他這樣的。正因為上了初中了,是中學(xué)生了,他撕大字報的事情就成了個事情……
真要是被當成現(xiàn)行反革命,就要被關(guān)到興化看守所的……
姜桂生腿子一下子有點發(fā)軟了。
很長時間,姜桂生才挺住了。算了,不多想了。真要出了事,有爸爸在。他不相信,會出這么大的事,會被人關(guān)進興化看守所。不會的。自己還不到十六歲。一切有爸爸……
姜國梁坐下來,虎著臉,要姜桂生低下頭認錯。姜桂生始終低不下頭來。姜桂生想開了,我來個死不認錯,看你們能把我怎么辦?
大不了也就這樣了,把我關(guān)進看守所去……
姜桂生想開了,于是,平靜地,鎮(zhèn)靜地,看著姜國梁。這時候,姜桂生突然發(fā)現(xiàn),是姜國梁不接他的目光,姜國梁一直把目光偏向一邊,跟姜桂生說話時,語氣是兇的,但是,卻一直看著門外……
姜桂生于是說,別以為我不曉得,這是你們做好了的,你們把大字報貼出來,就是等著看我爸爸的反應(yīng)。可是,你們沒有想到,我爸爸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是我有反應(yīng)了,我把你們精心炮制的大字報撕了。你們的癡心妄想沒有得逞。你們于是就急了,就恨我了。恨就恨吧。反正,我是幫我爸爸,我?guī)臀野职诌€要什么人指使?!笑話!你們今天別說是關(guān)我,就是打我,我也是這樣講。別以為我不曉得是誰寫的大字報,那字在那里,裝不起來。別以為換了一種字體我就認不出。
姜國梁顯然也沒想到姜桂生會這樣說,于是就冷笑道,看不出來嘛,你還真的挺勇敢。不但挺勇敢,還挺能說!
我當然勇敢。毛主席早就教導(dǎo)我們,一張白紙沒有負擔(dān),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可寫最新最美的文字。你姜先生不要忘了,全校第一張大字報,是我在小學(xué)四年級貼出來的。這是你姜先生指導(dǎo)有方,認為我姜桂生既然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也就應(yīng)該學(xué)黃帥,反潮流,當好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我當然敢。對倒行逆施,我敢說不,對顛倒黑白,我還是敢說不。
姜國梁發(fā)現(xiàn),惹上這個姜桂生,事情還真難收場。這個姜桂生,上一年級時就是講用結(jié)合的標兵。從那時候起,登臺發(fā)言、大批判報告毛澤東思想讀書交流會、老三篇背誦,就沒有缺過他。別的人還真能不起來?。?/p>
姜國梁記得,他是初二年級的學(xué)生時,姜桂生才是小學(xué)一年級的學(xué)生,上軍體課的先生到水廓公社開會,領(lǐng)操的就是他。那時候,姜國梁不覺得有多么不好意思,倒是姜桂生的哥哥們覺得臉上無光,六一那年讀三年級,躍進與姜國梁同讀初二,都只能在操場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最小的弟弟在臺上儼然一個軍體先生那樣有招有式地領(lǐng)操,第一節(jié),上肢運動,第二節(jié),沖拳運動……最后一節(jié),跳躍運動。聽聽普通話又那么好,是全學(xué)校最好的。日了鬼了不曉得是跟誰學(xué)的。蒲塘小學(xué)的先生們,也沒有誰能講得出這么好的普通話。
姜桂生被姜國梁拖到辦公室時,內(nèi)心還有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知道,這個人才是真正把他拖到辦公室的人。姜國梁是這個人的手。這個人,才是讓人害怕的。
這個人就是夏曉桐。姜桂生最怕的就是這個夏曉桐。
姜桂生被拖進辦公室時,夏曉桐坐在門口。夏曉桐頭也沒有抬,在看書,在抽香煙,看不出半點怕地震的樣子,也看不出半點關(guān)心姜桂生撕大字報這件事的樣子。到上課時間后,他從位置上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書啊本子的,走出辦公室去上課了。若無其事地走出了辦公室,看都沒看姜桂生一眼。
姜國梁把姜桂生拖到了辦公室。動靜這么大的事,也沒有讓夏曉桐抬起頭來。姜桂生心里哼了一下,也裝得太像了,還不是你在搞鬼?別以為我不知道,爸爸早就說了,就你夏曉桐,是姜國強在學(xué)校的倀鬼!
后來,下課的時候,夏曉桐回到了辦公室。還是那樣,半句話都不說,沉默地走來走去,無聲無息。看都沒有看姜桂生這邊一眼。
夏曉桐那么從容地進出辦公室,臉上沒有一點內(nèi)容,你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不笑,也不說話。眉頭沒有緊皺著,但也沒有任何放松的意思。
夏曉桐在那一天太平靜了。
太平靜了,就更讓姜桂生怕了。
姜國梁不斷氣急敗壞地要他交代問題:誰指使你撕大字報的?你為什么要撕大字報?你知道不知道撕大字報是什么性質(zhì)的罪行?
姜桂生看著姜國梁,心里一橫,我今天就橫豎不講半個字,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姜桂生沒交代半個字。
后來,姜國梁要去上課了,便站起來,狠狠地把姜桂生搡到一邊,吼道,你給我老老實實想問題,下節(jié)課來收拾你。
姜桂生在姜國梁的咆哮聲中站到了一邊。辦公室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沒有人來搭理姜桂生。
夏先生在,也就是夏曉桐了。除了夏先生,兩個許先生都在,她們沒有抬頭看他。
校長也在。校長也是夏家的,叫夏曉鋒。
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來過問姜桂生,也沒有一個人出面勸姜國梁不要再這樣為難姜桂生了。
姜桂生明白,現(xiàn)在,兩個許先生肯定看不起他了。雖然大許先生還是他的干媽媽,可干媽媽有什么用?多少年都沒什么來往了。而且姜桂生知道,在大許先生眼中,他早已是一個壞孩子了。大許先生經(jīng)常向桂生的媽媽告狀說,這個桂生,好狗都變癩了。
一開始,三四年級的時候,媽媽還是聽許先生的話的,回到家,總要對變成癩狗的姜桂生訓(xùn)幾句??墒菨u漸地,媽媽發(fā)現(xiàn),這小兒子要做的事,好像總是有他的道理。譬如,媽媽發(fā)現(xiàn),桂生是喜歡打架,可是,他從來沒有打過人家女孩子。他打的全是大隊干部的兒子,是那些搶他連環(huán)畫看的小家伙。于是,也就懶得再訓(xùn)他了。
姜桂生現(xiàn)在最怕的就是 “好狗變癩了”的話,他現(xiàn)在對大許先生一肚子不滿,大隊那么些人,成天想著的就是要整我爸爸,我憑什么要對他們好?學(xué)校里夏曉桐也整我爸爸,我又憑什么要對夏曉桐好?你還是我干媽媽哩,你為什么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我們家?姜桂生心里滿是不服氣,他覺得,不是他變癩了,而是干媽媽變得不好了。
現(xiàn)在好,人家罵我們,都罵到了姜明堂家的墻上,說到了大字報里。六張紙啊,六張大紙??!
姜國梁去上課的當兒,姜桂生把一切都想好了:一,只要一口咬定不是爸爸指使他的,他們就不會拿爸爸怎么樣!一人做事一人當,事情是我做下的,與別的人無關(guān)。二,姜國梁會說我破壞大字報,我就說大字報也應(yīng)該實事求是,如果不是這樣,就是胡說,既然是胡說,我撕大字報就是理所當然的;三,我想好了,事情總會有個終局,他們不敢把我綁起來的,我才十二歲,不到十六歲,他們不敢把我怎么樣……
這里姜桂生剛剛想好,那里姜國梁就虎著一張臉進來了。進來后,姜國梁問,姜桂生,你的問題想好了沒有?
姜桂生平靜地說,我沒什么好想的。
好,那你就好好想!說著,姜國梁坐下來,自顧自地辦公起來,把姜桂生晾在一邊,偶爾會抬起頭來,罵著,吼著,要姜桂生交代問題。
姜桂生看著姜國梁,什么也不說。直到中午,他都沒有跟姜國梁再說一句話。
中午放學(xué)時,姜國梁將姜桂生放回了教室,讓他回去吃中飯。
吃完中飯,還給我站到這里來!
姜國梁的語氣非常兇狠。
姜桂生沒有講話,走出了辦公室。他本來想回教室一趟的,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是沒有去,去干什么?同學(xué)們都放學(xué)了,都離開教室了。索性直接回家。
到了家里,六一早到家了,一家人在等他。
六一說,我們家桂生今天好像被姜國梁拉到辦公室去了,我想去揍姜國梁一頓。
父親眼睛橫了過來,眼白比平常大了許多:你能!姜國梁不是想惹你,是想惹我。他想讓我跳,我偏不跳。我看他能把我們小四子怎么樣?媽的,有種,別在我們家孩子身上耍文章……
姜桂生什么話也沒有說,他埋著頭,差不多將頭埋到碗心了。眼淚就下來了。還是三小好。不,是三哥好。平常他喊六一都是三小三小的,喊躍進是二小二小的?,F(xiàn)在,他在心里叫了聲三哥。
眼淚就下來了。
一家人,七個人,包括外婆在內(nèi),都沒有辦法。弟兄四個人,還說家有四條漢,不打也好看。瞧現(xiàn)在,一個姜國梁就把我們搞定了。
姜國梁是什么東西?前些年還扛著掏豬屎的耙子的,穿上中山裝,上兜里別根鋼筆就是個人了,就是個先生了,就可以把爸爸搞低頭了?爸爸什么人啊?爸爸自己都講了,想當年,剛剛從外面回來,現(xiàn)在的支書姜國強,這個中農(nóng)子弟,還坐在門檻上穿著開襠褲哩,爸爸只要眼睛一瞪,保管嚇得跑了,就怕爸爸手中有槍……
下午,姜桂生沒有聽姜國梁的話去辦公室。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乖乖站到辦公室去挨熊啊……
可是,這里上課鐘聲一響,姜國梁就氣呼呼地闖進了教室,又把坐在位置上的姜桂生連拖帶拉地拽了出來,一邊吼著:姜桂生,你想得美,好家伙,就坐到教室里了?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你就想坐到教室里?
姜桂生在全班同學(xué)的注視下被拉了出去心里非常難受,也非常憤怒。他想哭,但還是沉默著,狠狠地將姜國梁的手從自己身上扒開然后甩掉,自己慢慢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鴉雀無聲。姜桂生感覺到了,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所有的目光交織在一起,非常強勁有力,像姜桂生的小手,在姜國梁那雙大手上掙扎。
姜國梁搡了一下姜桂生,又拉了一把,意思是嫌他走得慢。
姜桂生沒有客氣,甩開了他的手,自己走向辦公室。
姜桂生走向辦公室的樣子顯得非常孤獨他沒有回頭,但他看見了,身子后面有幾十雙眼睛在看他,有夏曉香的,有姜大林的,還有自己喜歡的那個女生的。
姜國梁一會兒從辦公室里出去,一會兒又進來。進來一會兒后,又出去。第二次出去的時間稍長了點,差不多是一節(jié)課。姜桂生知道,一定是上課去了。
一開始,姜桂生其實對姜國梁挺有好感的,覺得姜國梁這人天生是做先生的料子,不能把他總安排在生產(chǎn)隊里扛豬屎耙子,那太辱沒人了。姜國梁剛剛做教師那會兒,姜桂生就沒有把姜國梁當作一個新先生。
唉,骨子里,姜桂生竟然是喜歡姜國梁的。
那些年,姜國梁有事沒事就喜歡到他們家,與二哥躍進一起,編麥秸,聽爸爸講三國,講濟公,講十把穿心扇,講沉香救母……可現(xiàn)在姜國梁也變了。
姜桂生還站在里間,站在陰影里。有一陣子,他很想坐下來。站著太累了。被罰站的滋味就是這樣,累,寂寞,而且無助。
他開始看辦公室里的東西了。
其實沒有東西。南面是整一面墻,磚頭縫現(xiàn)在清晰得很。東面的窗戶,窗欞條安在外面窗臺上有幾個蜘蛛網(wǎng),窗欞條是竹篾做的,邊框是木頭的。墻北邊是一個大柜子,里面是書、作業(yè)本、地球儀、試管、燒杯、天平、彈簧秤……
大樹根被人的屁股磨得溜光潤滑的。
辦公桌上,有作文本,有語文作業(yè)本,有粉筆盒,有藍墨水瓶,有紅墨水瓶。紅墨水瓶里插著鋼筆。不對,這種筆不能叫鋼筆。鋼筆是可以插在衣兜里的。這種筆,應(yīng)該叫“蘸鋼”?!罢轰摗甭?,就是要蘸墨水來寫字的鋼筆。
門檻內(nèi)側(cè)的磚縫里爬出了一條蚯蚓。姜桂生想,看來,晚上或者明天得下雨了。
墻根處冒出了些草,是常見的那種莎草。他想去拔下它們,可想了想,還是沒挪腳。
姜國梁進來了一次,很快又出去了。
后來,又進來一次,在辦公桌上翻了一會兒,然后從一堆書里抽出一本書,夾到腋下,走了出去。
這個下午顯得特別漫長。后來,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姜桂生轉(zhuǎn)過身來,從窗欞格里,看著同學(xué)們背著小板凳和書包向西走去。同學(xué)們有的走得很快,有的走得很慢,走過那一片空遠得近乎荒地的操場,然后折向南。再接著,他們轉(zhuǎn)過大隊衛(wèi)生所的墻角,然后就消失了。
姜桂生很想和同學(xué)們一起走??墒?,沒有得到姜國梁的同意,他不能離開學(xué)校。
后來,夏曉桐和其他先生回到了辦公室,這次他們歡聲笑語,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快樂。
再后來,他們像是下班了,校園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又隔了很長時間,姜國梁才慢慢地走進辦公室。
姜桂生的心一下子又吊了起來。他估計姜國梁肯定是跟夏曉桐他們商量好了,一定會把他在這里關(guān)一夜的。
如果是那樣,就太怕人了。關(guān)一夜?這一夜該怎么辦呢?夜里會有鬼出來抓小孩子,而且河里會有水獺貓上岸抓小孩子摁進水里……
這地方,荒僻成這樣,鬼啊,水獺貓啊,都會來的……
桂生突然之間想哭。
走進辦公室時,姜國梁遲疑了一下。后來,便坐了下來,是慢慢坐下來的。一坐下來,雙手就交叉在一起,撐在了桌子的邊沿上,很威武也很旁若無人的樣子。然后,那張嚴肅的臉,看向了門外。
姜桂生發(fā)現(xiàn),這么長時間了,姜國梁竟然很少正眼看他。姜桂生看出來了,他心虛。
這一來,姜桂生反而來了勁,心頭也踏實了許多。
很久,姜國梁才像終于作出決定似的,問:姜桂生,問題你想清楚沒有?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事情?你想清楚了沒有?
語速很慢,但語氣很堅定。
姜桂生不想回答。于是,就沒有開口。
有一陣,他想軟下來,算了,說不定,家里的大人都已經(jīng)開始吃晚飯了,也不會再管他在外面如何如何了,甚至,還不一定知道他還在姜國梁的辦公室里挨訓(xùn)哩。但他突然想到,自己站了一天,不能就這樣軟下來。如果這樣收場,傳出去,同學(xué)們的唾沫星子要濺得他滿臉。到時候,他們會有事沒事就拿他取笑一番的。
這不行。
于是,姜桂生回答道:我沒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的。我沒做錯什么。
呵——
姜國梁轉(zhuǎn)過臉來,但沒有看向姜桂生的臉,而是平視著前面,這樣正好看著姜桂生的胸前,說:那這么說,倒是我錯了,是我把你請到辦公室里的,是我要你來交代清楚問題的。一天了,你沒有交代你有半點錯,那倒是我錯了?嗯——
我沒有說你錯。再說,你也不是請我到辦公室。你那樣子,還能叫請?
什么?我不是請你來的?
哼!姜桂生哼了一句,隔了很久,才說:你是大人,你說是請就是請,反正覺我得你不是請的樣子。那種拉我來的樣子,就是請我的樣子?
什么?你還強詞奪理?
我沒有強詞奪理,是你用詞有問題。你還先生哩,你用錯詞語啦!
什么?姜國梁“嚯”地站了起來。
姜桂生心一橫:怎么了?你想打我?我不怕!你要真打了我,我?guī)讉€哥哥,我爸爸,他們明天肯定會來收拾你!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打?qū)W生了?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把我怎么樣了?老實告訴你,我想了一天了,大不了,老子明天不來上學(xué)了,你管得了嗎?
姜桂生說到這里,就想哭了。
姜國梁說:你以為這樣就能嚇住一個人民教師?你要曉得,你撕大字報就不對,你是與人民為敵,與人民對著干!
什么人民?你告訴我!誰是人民?人民是誰?還人民呢?當我不知道,不就你們幾個人寫的,賊喊捉賊,自己做了個套,讓我們鉆,最后說你們是人民。你們是人民,我們也是人民。我們沒有與人民為敵。我爸爸還曾經(jīng)是人民子弟兵哩。我爸爸扛過槍,過過江,吃過糠,就是為了人民翻身得解放,比你這號人民教師強!
姜桂生不看姜國梁,對著墻壁,像在舞臺上掃機關(guān)槍一樣給了姜國梁一梭子。
乖乖不得了,你姜桂生還一套一套的?
是的,我姜桂生一直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優(yōu)秀隊員,能說得很。
姜國梁伸出拳頭,想打下去,可是,又縮了回去。
姜桂生沒有激他。姜桂生心里到底是有些怕了。他本來想迎上去,說,你打,你有本事就打我?guī)兹?/p>
姜桂生到底還是怕了。這黑燈瞎火的時候,他還真怕了姜國梁。
天漸漸地黑了,姜桂生不時看看外面,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敲打。
姜國梁摸黑找來了一盞燈,點上。
昏黃的小油燈。一點點光亮。
姜桂生說,姜先生,我想回家。
回家?你沒有把問題交代清楚就想回家?
我肚子餓了,我要回家吃飯。
我肚子也餓了,我也要回家吃飯??墒?,你沒有交代完問題,就甭想吃飯。再說,我陪著你。我不吃,你也別想吃。
姜桂生終于要哭出來了,他帶著明顯的哭腔說:你是大人,你扛得住餓。我是小孩子,我抗不住。我要吃飯。我就是要吃飯。
你交代完問題就可以回家吃飯了。你只要說一下誰是你幕后的主使就行了,就可以回家吃飯了。
沒有人指使,我就是自己撕的。你要罰我站,我明天再來繼續(xù)站,你現(xiàn)在放我回家。我求你放我回家。
不行……
我就要回。
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我說幾遍?
我就要回家,我應(yīng)該回我的家。說著姜桂生想往外走。
姜國梁一把拉住他,吼道:我說了,不可以你要交代完問題才成。
姜桂生不講話了,他默默地、用力地把姜國梁的手朝外面掰。終于,他掰開了姜國梁的手。
姜桂生掰姜國梁手的時候,感覺出來了姜國梁的手是慢慢松開的。姜國梁好像也挺不下去了。
姜國梁搓了搓雙手,無可奈何地坐了下去,終于說,那好吧,你先回吧,明天還要來辦公室,我等你來交代問題……
姜桂生沒等姜國梁說完,便走出了辦公室。他快步走到防震棚教室里,拿出自己的書包,扛起自己的小板凳,走出了教室。
他終于可以回家了。
姜桂生走出教室時,終于哭了出來。
姜桂生一邊哭一邊罵:姜國梁,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個婊子養(yǎng)的。你把我關(guān)了一天。你他媽是個混蛋,你他媽是個狗娘養(yǎng)的。我跟你沒完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一天。我日你媽,還要我交代問題哩,我交代啊,我日了你媽,日了你姐姐與妹妹……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姜桂生一邊哭一邊罵:姜國梁,你個狗娘養(yǎng)的,你個婊子養(yǎng)的。你把我關(guān)了一天。你他媽是個混蛋,你他媽是個狗娘養(yǎng)的……
姜桂生一邊走一邊罵,一邊罵一邊哭。他忘了自己這是在罵人,而且是罵他的先生,他真的不知道這是在罵人。他不怕了,他突然之間覺得他什么也不怕了,他痛痛快快地罵著,他現(xiàn)在只想罵人……
姜桂生是突然間聽到后面的咆哮聲的。
是姜國梁在咆哮:
姜桂生,你給我站住,你在罵我?你竟然在罵我?
姜桂生沒有站住。
姜桂生一邊哭一邊罵:我就罵你姜國梁,你是個狗娘養(yǎng)的,你是個婊子養(yǎng)的。你把我關(guān)了一天。你他媽是個混蛋,你他媽狗娘養(yǎng)的。我回去告訴我爸爸,我爸爸明天一定會揍你這個混蛋的!你活該就是個扛豬屎耙子的……
姜桂生一邊哭一邊罵:我就罵了你了,我就操你媽了,你他媽的拿我老子沒辦法。我今天就罵了你了,你能怎么著!
姜桂生罵得非常解氣,罵得非常痛快,一天里想罵的話,全都噴灑了出來……
姜國梁終于被激怒了:姜桂生,你太囂張了!我把你放了,你竟然還指名道姓罵我!你有本事給我站在那兒,我把辦公室鎖好了就來找你算賬。
姜桂生根本沒有把姜國梁的話當一回事,姜桂生一邊哭一邊罵:姜國梁,我就罵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你是個婊子養(yǎng)的。你把我關(guān)了一天。你他媽是個混蛋。你是夏曉桐后面的跟屁蟲,你是姜國強那個臭流氓的打手,你是個惡棍,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就放火燒了你家……
姜桂生鐵了心了,姜國梁只要再惹他,他明天一準放火。
姜桂生,你有本事你就站在那兒別動!
姜國梁終于暴怒了,他發(fā)了狂地向姜桂生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指著他吼道,你個小東西,你不要亂罵人,我要撕爛你的嘴……
姜桂生這才嚇壞了,姜國梁跳起來了,姜國梁是大人,他要是真的打了自己,不知道會是個什么樣子。
姜桂生轉(zhuǎn)過身就跑,嘴里罵道:姜國梁,你個狗娘養(yǎng)的,我才不會聽你的站著不動哩。你追我啊,你追上了我,我就服你,就任你打……
姜桂生扛著凳子,背著書包,嘴里還在罵人,可是腿沒有閑,姜國梁是大人,正大步流星地追上來……
姜桂生心里急,腿子上一次一次地發(fā)力狂奔。
可是,不巧,竟然被一個土坷垃絆倒了,小板凳硌得身上生疼。
姜桂生心里一急,全身冒出了冷汗,這下是肯定要被姜國梁追上了。
可是,顧不了許多了,連忙爬起來,嘴里不再講話,跑到操場邊,連忙往南,向大隊衛(wèi)生所西邊的路上跑過去……
防震棚前是一條小河溝。本來,這條小河是與外面的水域相通的,這樣,就把河北邊的養(yǎng)豬場與村子隔開了。防震后,孩子們到這里的防震棚里上學(xué),大隊便作出決定,在診所后面填出一條路來,讓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時方便來回。
這條河,姜桂生他們還是非常熟悉的。四五年前,他才上一二年級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冬天,好像特別冷,都快到零下十幾攝氏度了,屋后的蚌蜒河全都冰封了,這條小河溝里,冰結(jié)了有一尺厚。一泡尿撒出來,就立即成了一根冰柱子。大人們都蜷縮在家里不出來了。可是,孩子們不,他們玩得可瘋了,他們在大隊的各個小河溝里玩,瘋。砸銅角子,甩三角紙炮,轉(zhuǎn)鋼圈,抽陀螺……
那個冬天,真的特別冷。后來,再也沒有那樣冷的天了……
姜桂生發(fā)瘋地狂奔,生怕被后面追他的姜國梁趕上,走到診所后面的時候,他竟然就想到了那個冬天。腦子里掠過那個冬天,腿上卻沒有慢下來,向南狂奔,生怕被后面的姜國梁趕上。他明白,要是被姜國梁趕上,怕是要被打得半死,打得皮開肉綻……
只要想到那個晚上,姜桂生仍然后怕得心悸:要是那一天被姜國梁趕上,怕是要被打得很慘,說不定會落個終生殘廢。可那時,姜桂生實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他就要罵姜國梁。姜國梁也肯定控制不了自己了,你看,他也發(fā)瘋了似地往這里一路奔來……
姜國梁當時也才二十歲的樣子,正是一個敢于打架打得頭破血流的年齡。三十五年后,姜桂生突然想到了這一層。你讓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伙子控制什么呢?而且,這一天,姜國梁其實也被姜桂生折騰得快要崩潰了……
可是,姜國梁那天就是沒有追上姜桂生。姜桂生竟然成功逃脫。直到他回到家,頭埋在碗里吃晚飯時,姜國梁才出現(xiàn)。顯然他是回到辦公室鎖好了辦公室門,然后才來到“姜家府上”的。
姜國梁走進了姜桂生家的南屋。姜桂生家有兩進草房子,北屋和南屋。南屋除了外婆住在西房間,其他兩間就做了廚房和一家人吃飯的地方。
他知道姜國梁會來。
姜國梁來的時候,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然后對爸爸說:爸爸,他關(guān)了我一天,我往家里走的時候,他在后面緊緊地追我,還想打我,他是先生,還要打我,他不是好人……
老姜,你聽我說,我今天到你府上,就是要告訴你,姜桂生同學(xué)今天表現(xiàn)可不好,他晚上回家前,把我罵得一塌糊涂。祖宗八代都罵到了。老姜啊,我可是他的先生啊!是他先生?。√斓刈鹩H師,他這樣可不對??!今天,我沒有追上他。如果追上了,他能罵得,我就能打得,萬一有個……
你別講了。爸爸沒有聽姜國梁說下去:你國梁給我聽好了,當初,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和我一起在大隊做干部,你問問全大隊人,我們是什么交情?你現(xiàn)在投靠國強了,投靠曉桐了,以為找到萬年的靠山了,就想做我的佛事了?你給我聽好了,你毛還沒長全哩!我在外面打仗的時候,你人還不知道在哪里哩!你跟我講什么?你是做先生的,當教師的,不錯,可有個做先生的樣子嗎?像嗎?你以為我兒子會服你這號先生?你還講天地君親師哩,配嗎?我都替你臉紅。
我們家老四,爸爸說著說著,就有點憤怒了,這一生一世,沒病沒災(zāi),我就放過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嚇掉了魂,嚇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這孩子以后就歸你了,你負責(zé)他一輩子,你小子當心點,你以為做姜國強與夏曉桐的跟屁蟲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
姜國梁呆住了,他真的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這才明白事情大了去了,大得他不敢想下去。他連忙唯唯喏喏地退出了姜桂生家的南屋……
姜桂生還在哭。
姜國梁一走,媽媽這才攬住他,小四子不哭,你罵得好!這狗東西就是要罵他才長記性寶寶,你是怎樣逃掉的?他那么大的人,怎么就沒有追上你?
說著,瞟了一眼姜德麟,他爸,這孩子今天命大啊,要是被國梁那楞頭青追上了,我們家桂生怕是……
媽媽不敢往下想了,眼淚叭嗒叭嗒地流了下來,接著,邊哭邊拍拍懷里的桂生,輕輕地喊著:桂生不怕,桂生不怕,桂生跟媽媽回家。
做媽媽的這是在喊魂了。桂生說不定是被嚇掉了魂了。
做爸爸的很長時間都不講話,直到后來,才說,他們也做得出啊,我們家桂生才是個小孩子啊……
很久,姜桂生才安靜下來。
媽媽沒有說錯,今天命大,要是被姜國梁追上了,肯定逃不了一頓暴打。姜桂生也有點后怕,真的是差點兒被追上,要不是從診所前的那條路向東逃過去,就會被他一路追上了。
姜桂生是繞了一個圈子才逃掉的。這是姜國梁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姜國梁一路向南追過去,一直追到河邊的大橋旁,也沒有看見姜桂生的影子。姜國梁非常奇怪,這姜桂生神了,就沒了影子了。
姜國梁往回走的時候,桂生其實已經(jīng)從大隊部前的那條路向南了。然后他才右拐進了向西的巷子里,扛著小板凳,小心翼翼地往西邊走。還沒等到出巷子口,他就看見了姜國梁氣喘吁吁地往回走去,姜國梁那時候,都殺氣騰騰了。姜桂生嚇得躲到墻角里……
那時候,姜桂生心里驟然一緊,然后,心狂跳不已,快要跳出胸膛了……
媽媽說得沒錯,姜桂生差點嚇掉了魂。爸爸也說得對,姜桂生差點嚇傻了……
好險!
姜桂生跑到診所前面時,遲疑了一下,他聽見姜國梁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這下要完了,他會被姜國梁抓住,他會被姜國梁打得死去活來。姜國梁的手很大,很有力氣,他看見過姜國梁的手,那雙手,會把他捏得粉碎……
他那時候稍一遲疑,便選擇了向東逃去。但他又擔(dān)心自己的腳步聲會讓姜國梁聽到,所以,一聽到姜國梁也跑到診所前面,他就飛快地貼到了墻上,然后,他聽見姜國梁呼啦一聲向南跑去,這才繼續(xù)向東逃。
好在看多了 《杜鵑山》、《平原作戰(zhàn)》、《敵后武工隊》、《戰(zhàn)地紅纓》,要不然,哪曉得往東邊路上逃跑,哪里會曉得貼在墻壁上??!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的雙腿差不多軟了,他快要癱下來了。
太險了。
這個時候被姜國梁抓住,他就什么辦法也沒有了……
真險……
姜桂生臉上掛著淚,慢慢地睡著了……
第二天,同樣的大字報內(nèi)容又上墻了。
一點兒都沒照顧姜桂生的情緒。他以為昨天和昨晚鬧出了那么大的動靜,今天就不可能再會有大字報上墻了??蛇€是有了。
姜桂生這次還想去撕,可他被最南邊的一張真正的大字報給嚇住了:
姜德麟:
你為什么縱容你的子弟撕大字報?你為什么不讓革命群眾自由發(fā)表自己的言論?
請你注意,革命大字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所支持的,誰要是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誰就是無產(chǎn)隊級專政的對象,我們就要他低頭認罪,我們就砸爛他的狗頭!??!
姜桂生看到這里,便停住了手。他下意識地停住了手。那三個驚嘆號像三把刀,他怕了。他停住了手。
他無可奈何地向?qū)W校走去。
他滿心委屈,昨天被白白地關(guān)了一天。今天的大字報又上墻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大人們有大人們的方法,你看看,犟得很,就是要讓爸爸低頭認罪。你要是再撕大字報,結(jié)果還是一樣,還會有新的大字報貼出來,一點不會給你留情留面子。
中午回家吃飯時,明堂家西山墻前面和橋頭,站滿了人。都在認真地看大字報,有的還讀出了聲。
姜桂生從人群旁走過時,頭低了下來,心里非常難過。
走上橋時,他還發(fā)現(xiàn)了姜國梁。你看看,那個姜國梁,他煞有介事地,就是煞有介事,坐在大字報前,將一張張大字報的內(nèi)容全都抄下來了。
抄什么抄?。∈桥挛以偎捍笞謭??媽的,真哄小孩子哩!這些大字報指不定是姜國強派人寫的,有的是存根。瞧,與昨天上墻的一模一樣,顯然是打好底稿的?,F(xiàn)在讓別人來抄,全是在騙人!
但這一天非常平靜,沒有人來抓他到辦公室,他在教室里,也沒有同學(xué)問他昨天是什么時候被放回家的。
但他還是一直擔(dān)心著,說不定什么時候,姜國梁還會來找他的麻煩……
姜國梁被安排到大橋那里抄大字報,一定是姜國強或者夏曉桐對他不滿,昨天,你做什么事情呢?你做了什么?你連個小孩子的話都沒有套出來?還差點兒出事?今天罰你,有新大字報了,你去抄下來,算是讓你將功贖罪……
姜桂生的心從此一直懸著,姜國梁一定會再找他麻煩的。一定的。
在學(xué)校里,遇上姜國梁,他趕緊低下頭,偏過身子走開。在校外,只要遠遠地看到姜國梁,他就拐進另一條巷子里。
也怕夏曉桐。
一遇到夏曉桐他就躲。
更怕姜國強,一想起姜國強,姜桂生就能看到姜國強有兩張臉。
一張臉,是姜國強在姜桂生家的廚屋里,媽媽為他一個人炒了大蒜肉絲、紅燒肥腸,倒上了酒,請支書大人嘗嘗……
那天,姜桂生也在旁邊,看著姜國強嘴咧開,一搛一大筷子菜,送進嘴里,嘴里包了很多菜,講話都講不清楚了。然后,好一陣子,又“吱——”的一聲,喝一口酒。
姜桂生的饞蟲那天被勾起來了,多長時間了,他都沒吃過肉,就更別說吃紅燒肥腸了。沒有,不可能的。哪家吃得起啊!可是,國強那一天,一筷子菜也沒有搛給桂生。
還有一張臉,姜國強發(fā)火的臉,臉成了豬肝色的,脖子也粗了,聲音很大,很猛,說是要抓姜德麟去問話??墒?,看到媽媽,姜國強一下子泄了氣,氣恨恨地對民兵們說,走人,走人!看他姜德麟以后還敢不敢……
桂生覺得爸爸有句話肯定是假話,爸爸經(jīng)常說,國強小時候,一看到父親,就害怕父親的褲腰帶上帶著駁殼槍,呼啦一聲,就逃了。
當年,我轉(zhuǎn)業(yè)回家鄉(xiāng),帶著你媽媽和你大哥,他姜國強就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歲數(shù),只要看到我出現(xiàn),就怕得腳底抹油。這個中農(nóng)子女,怕我手上有槍。哈哈哈……
姜國強像這樣的人?他像是怕爸爸的人?看不出來啊!
倒是有一點,現(xiàn)在,爸爸也好,媽媽也好,一看到國強,就怕……
防震結(jié)束了,學(xué)校搬回到原來的地方。這時候,姜桂生這一屆,也快初中畢業(yè)了。他們上初二了。
夏曉桐教他們語文,做他們的班主任。
在交接的時候,姜國梁本來想對他的先生夏曉桐說:夏先生,我就拜托給你了,請你多多關(guān)照姜桂生。
姜德麟的話,一直讓姜國梁后怕,他怕姜桂生真的出了什么問題,那他就走不開了。
“姜桂生這一生一世,沒病沒災(zāi),我就放過你。如果他今天被你嚇掉了魂,嚇傻了,我明明白白告訴你,這孩子以后就歸你了,你負責(zé)他一輩子……”
姜國梁有點后悔,姜桂生說中了,他姜國梁算什么?他為什么要被國強與曉桐當槍使?
姜國梁第一次在心里喊出了“曉桐”兩個字,心理上就過了一道坎:他今后不會再把曉桐當作先生了。過去,曉桐是先生;現(xiàn)在,那個先生沒有了,不存在了,有的就是夏曉桐。過去是看錯他了,他夏曉桐也不過就是姜國強的一個可憐的跟班……
跟屁蟲!
姜桂生這小子,嘴狠,還真讓他說對了!
夏曉桐見姜國梁有點遲遲疑疑的,便問國梁,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
姜國梁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姜桂生,這孩子,將來,是一個不得了的人。
夏曉桐非常不解地看著姜國梁,不明白姜國梁為什么要說這句話。
夏曉桐愣了一愣,坐在辦公桌前恍惚了一陣子。
夏先生,姜桂生這小子,你不要碰。我是為先生你好。這小子,沒魂,膽子太大,什么事都敢做??赡懽佑痔。?jīng)不住碰。你沒有看出來
夏曉桐點了根煙,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啊,擱在其他孩子身上,坦率地說,那天如果是其他孩子被關(guān)了一天,再加一個晚上那這個孩子第二天不玩完,第三天,也會掉了魂似的。可是他不。他一樣地上學(xué)放學(xué),做作業(yè)唱歌,寫字。而且,一年下來,成績還是那樣,一直在班上拔尖。這孩子,將來不得了,將來不得了……
國梁,你的意思是……
我沒什么意思,現(xiàn)在,現(xiàn)在這孩子到你手底下了,這就是交給你了……這小子,將來是個人物……
夏曉桐沒有講話。隔了好一陣子,姜國梁才又說道,姜國強在蒲塘里,沒有幾年了。就算毛主席那么大的人物,眼一閉腳一蹬,也就撒手不管我們了。夏先生,你也要想想自己的將來……
夏曉桐突然臉板了下來,問:什么將來?
你想想吧,馬振湖事件,也就是幾年前的事。不要把學(xué)生逼瘋了,逼急了。對我們沒有好處。這次,我這里,差點兒出問題。主要是姜桂生這小子,比我們想象的要硬。也日鬼得很,當年,姜桂生是出了名的膽小鬼。他們家住在河?xùn)|地主莊院里的時候,晚上,只要是家里沒有人,這孩子就會怕得哭,哭得死去活來,直哭得家里人回來了,他才會歇下來。夏先生啊,照理,這孩子比誰都膽小??墒?,這次,你看到了,誰都沒有他膽大。他的三哥哥,也在讀初中,可是,就是沒有敢撕大字報,姜桂生卻敢了。他的大哥和二哥,已經(jīng)從學(xué)校里出來了,明明白白地看到墻上的大字報,也當沒看見。這小子卻什么也不顧。這小子有種??!蒲塘里,將來,姜桂生一定是個人物。你要不信,你就等著瞧……
夏曉桐突然之間沒有了感覺。后來,夏曉桐開始喝茶,那種茶杯里放了半茶杯茶葉的茶,有點泛苦。
后來,夏曉桐點上煙。他的嘴邊與手指都燒得焦黃,經(jīng)??人?,老婆姜蘭經(jīng)常罵他死相,才三十歲的人搞得像個老頭兒。
搞得像小老頭兒也還是要抽煙,抽的都是錢也要抽。抽煙已經(jīng)成為夏曉桐必修的功課。姜國強的煙癮也和他差不多,手伸出來,黃黃的,就是煙薰的。夏曉桐覺得這樣的手有風(fēng)度。
姜國梁的話對??!那一天,真要擱在其他孩子身上,不尿襠也會嚇得半死,可是姜桂生第二天照樣上課。而且,姜國梁說得對,這孩子,不會按常理出牌。照道理,那天晚上,姜國梁能追上他,追上他,事情就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收場。那樣一來,姜德麟反而會占上風(fēng),你做先生的,這樣對待學(xué)生,那就不是個事兒了。大人們之間搞來搞去的,都不要緊,不要傷到孩子??墒牵翘?,姜桂生逃脫了,沒有被國梁追上。這小子,是猾得很。天知道他是怎么擺脫一個大人的追打的。
夏曉桐確實有點后怕了,那天,好在是這樣收場,姜桂生也沒有嚇出病來。否則,他夏曉桐真的會吃不了兜著走了。
看來,他夏曉桐錯了。跟著國強,看來是錯了。你看,那天,從早上到晚飯前放學(xué),校長夏曉鋒和許先生他們,都沒有出面跟姜桂生講什么,一句批評的話都沒有講。這是少有的。要是擱在平時,許先生那張嘴還是讓人受不了的,她一定要說姜桂生這孩子,好狗變癩了,好狗變癩了……夏志良的老鼠眼也會瞪得非常狠,牙齒也會咬得很緊。志良一擺兇相樣子,學(xué)生還是很害怕的。
可是沒有,他們一個個都沒有站出來收拾姜桂生。
那天的事,就姜國梁一人前前后后地忙著,時不時地出來一趟,問他,下一步該怎么弄。
那天,姜國強是氣壞了。好不容易讓人寫了一面墻的大字報,手都抄酸了、軟了,可是,這小子,三下五除二,把個大字報撕了個稀哩嘩啦……
一個小孩子,把局給攪了。
氣得國強在大隊里拍桌里罵人,罵夏曉桐和姜國梁兩個字寫得最好的先生,原來是爛屎無用。
好險,夏曉桐覺得好在自己沒有出面。很久,他才聽到姜國梁說:
夏先生,我明年想去考學(xué)校了。
什么?你要考學(xué)校?
是的,我可以考中師或者高師。我問過了,我們這些往屆初中生,也可以考的。我與姜桂生這一屆一起去考中專。我得到消息了,今后,上高中也不再靠貧下中農(nóng)推薦了,上面也來了通知,高考也要恢復(fù)了……
沒有人知道,姜桂生這個學(xué)生成了夏曉桐心里的一個結(jié),解不開,也繞不開。
不知是誰講了句,從小一看,到老一半,姜桂生這孩子,別看他木木的,將來,他的學(xué)問,恐怕就是曉桐也趕不上他十分之一。
不知是誰講了這句話,曉桐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講的這一句。蒲塘里人,這樣的話講得出來。四鄉(xiāng)八村,就蒲塘里是個讀書人最多的村子,這話講得出來。但夏曉桐就不服這口氣。夏曉桐好歹是蒲塘大隊有名的教師,姜桂生,才是個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怎么就知道他夏曉桐將來趕不上他姜桂生十分之一?
想到這句話,夏曉桐就不服氣。這么多年來,方圓五十里以內(nèi),至少在水廓公社的范圍里,夏曉桐是最最有名的中學(xué)語文教師,毛筆字好,書讀得多,滿肚子學(xué)問,蒲塘里的支書國強,都聽他的,都服他。二十歲不到,他就把支書姜德泓的文字工作全做了下來。后來,又是他這個姜氏門族的女婿,和夏氏門族的女婿姜國強一起,把姜德泓抹了下來,讓國強升了上去。姜國強的眼中釘肉中刺,除了過去的姜德泓,就是當兵轉(zhuǎn)業(yè)回來的姜德麟了。這個姜德麟,一直看不起姜國強這個中農(nóng)子弟。姜德麟仗著自己打過幾天仗,當過兵,讀過私塾,上過省里的工家干部速成中學(xué),從來就瞧不起姜國強這個勉勉強強從小學(xué)畢業(yè)的支書……
夏曉桐有時候會偶爾泛起一點悔意,跟國強一起搞掉德泓,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了,現(xiàn)在又跟國強一起再背后做德麟的佛事。
這樣的事,早晚會被人曉得的。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沒有包得住火的紙。這梁子,結(jié)不得。連他當大隊會計的父親都勸他收手,不要再弄德麟了,人家一家五六個男人,真要鬧起來,我們夏家不是人家的對手……
夏家不是人家姜家的對手!
父親要是不說這句話,曉桐可能還會收手,可是,說夏家不是他姜德麟的對手,他夏曉桐還真不服這口氣,人多怎么著?這年頭,靠死力氣整人?我不出死力氣,也能把姜德麟打趴下!
現(xiàn)在好,連姜國梁都說姜桂生日后是個人物。我倒要看看,他姜桂生究竟會是個什么人物?
其實,用不著姜國梁提醒,夏曉桐也感覺出來了,這個孩子,不要說蒲塘里這么多年來沒有過,整個水廓公社這二十年里也沒有出過這樣的人。蒲塘里,往上數(shù)五十年,一百年,哪里還有個什么過目不忘的學(xué)生?可是,這姜桂生就能。而且,能說會道,一套一套的。什么時候都能拿得出手。一個小學(xué)生啊,要他學(xué)張鐵生,他寫個文章,上臺就講,張口就來;要他批林批孔,他也能激昂慷慨;要他學(xué)黃帥,他就能貼出第一張反對修正主義回潮的大字報小字報……
說起來,他還不是地震那一年開始關(guān)注這學(xué)生的,應(yīng)該是從他上一年級那年開始的。這一來,天,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都快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夏曉桐沒能繞得開這個小家伙。
不是繞得開繞不開,其實,四十年來,一直在暗里較勁。從這個小家伙讀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夏曉桐就隱隱地開始跟姜桂生較勁。
這都成了什么事了。
如果說姜桂生讀一年級時,夏曉桐沒有把他當回事,姜桂生讀四年級時,確實把他夏曉桐嚇了一跳。
姜桂生上四年級了,夏曉桐有意安排自己上姜桂生這個班的自然常識課。這點小動作他做得無聲無息,沒有讓人知道他是想在姜桂生面前露一把。他是有點迫不及待了,他要早點與他過招,震他一把。妹子夏曉香,一個勁往家里帶消息,她們班上的姜桂生如何如何好連她將來要嫁給他的話都說出來了,搞得一條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大隊會計家最小的女兒要嫁給姜德麟家最小的兒子。
死對頭的兩家,怎么也不能談到男婚女嫁的!除非天破了……
但突然之間就有了事。那一天,夏曉桐跟學(xué)生講農(nóng)諺,全班都瞪大眼睛在聽他上課。還有誰不敢呢?在蒲塘里,誰不怕他夏曉桐呢?中學(xué)生都怕,何況小學(xué)生。
可是,那個坐在最前面的小學(xué)生姜桂生竟然埋著頭在寫什么東西。夏曉桐自然非常生氣,猛地吼道:姜桂生,你竟然在做小動作!
姜桂生站起來,一臉惶然,報告先生,我沒有做小動作,我在寫東西。
寫什么東西?
呵,不是寫東西,是記東西,是記你夏先生講的話。我現(xiàn)在哪會寫東西?。坎贿^,我將來是要寫東西的。我要學(xué)我們家六一,我要做作家我三哥也想做作家。剛才我是在記東西。夏先生,你說得太好了,我想趕快記下來,你說,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忙夏二暑連,秋處露秋……
全班都沒有人記,你要記什么?夏曉桐不客氣地問。
報告先生,我就是想記。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怕不寫下來,就會忘了先生講的內(nèi)容。報告先生,我現(xiàn)在想坐下來再記下先生的話。報告先生,我可以坐下來嗎?
夏曉桐氣不打一處來,可看著姜桂生一口一個報告先生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了。
還有一次,是姜桂生讀五年級時,夏曉桐上他們的政治課,姜桂生突然在座位上興奮地喊了一聲:好!太好了!
夏曉桐一下子火了,姜桂生,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報告先生!姜桂生條件反射的地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報告先生,我沒有發(fā)神經(jīng)。
那你好什么好!鬼叫什么?
報告先生,我不是鬼叫,我是叫好。是你先生講得太好了。姜桂生一臉惶恐,但那語氣,分明又是一副調(diào)皮學(xué)生的樣子,讓人氣又不是惱又不是。
夏曉桐氣不打一處來,什么太好了?
報告夏先生,你講蘇州的葛賢起義時,講到一句話,話里有“資本主義萌芽”這個說法。我一開始覺得這個“資產(chǎn)階級”和“萌芽”是不能搭配的,它們不可能被搭配在一起啊,這是哪驢對哪馬???可是后來,我一想,是我不對,這可以搭配,而且搭配得非常精彩。你想想,資本主義,是指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一個歷史階段,這是你先生講的。我不懂什么形態(tài)與階段。萌芽我懂,是指的一種自然生態(tài)現(xiàn)象。他們竟然能組合在一起,實在太好了!錯位搭配,像嫁接一樣。太好了!
夏曉桐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了。教了這么多年書,這樣的事,還真是頭一次碰到。這孩子,你聽聽,他有理!不僅有理,他還有感覺,他能在上政治課的時候感受語文課的精彩。錯位搭配都講出來了。這個孩子!
國梁確實講得對。
夏曉桐突然之間覺得這個孩子非常可愛。要不是生在姜德麟的家,夏曉桐會想抱一抱他,甚至親一親他。這有點不像夏曉桐了。但是,這么多年來,也確實沒有遇上這樣好的學(xué)生??!聽聽,哪像一個小學(xué)生講的??墒牵褪且粋€小學(xué)生在講話。剛剛在自然課上,學(xué)過了樹苗的栽種與嫁接,他就能把那里的詞嫁接到這個課上。
轉(zhuǎn)念一想,夏曉桐又感到一陣心虛與膽怯……
上初中沒幾天,還是他,敢做大人不敢做的事。把支書精心布下的局破得個稀里嘩啦。被關(guān)了那么長時間,沒能從他嘴里掏出一個字來。事過了,還是該干啥干啥,還是那樣,上學(xué),放學(xué),玩,瘋……
有時候,與女生調(diào)皮,把螞蚱放到女生的書包里,把蚯蚓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在女生的后面,猛地放一陣響炮。能想出來的惡作劇,姜桂生和那幫男生,全都做得出來。
最嚴重的一次,姜桂生悄悄跑到女班長的后面,跟她說話,聽她講話,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可是,突然,女班長的耳邊出現(xiàn)了一個鐵絲做的手槍,還沒等女班長反應(yīng)過來,槍響了。很響。女班長當時就嚇哭了,而且,尿褲襠了。
十幾分鐘后,女班長的父親出現(xiàn)在課堂里,出手要揍姜桂生,被女班長抱住了,被夏曉桐拉住了膀子。女班長的父親只得恨恨地說,看我不去告訴老德麟,他養(yǎng)了這么個野小子……
就這小子,還真看不出是根蘿卜還是棵青菜……
夏曉桐時時在晚上、在睡覺前想起國梁的話。不像,真的不像。沒有一星半點影子能說明姜桂生將來有大出息。你看看,這小子,野得不像樣子了,調(diào)皮成這樣……
確實是可以考中專了。姜桂生這一屆學(xué)生可以有這樣的資格了??墒?,看不出姜桂生有任何想考中專的跡象,一直在瘋玩,從沒把個考試的事放在心上啊……
其實,讓夏曉桐暗里心驚的是,每次語文考試,都是姜桂生拿第一名。小學(xué)里,每次都是100分。到了初中了,有一次,夏曉桐故意出了一張非常難考的卷子,還先讓國梁他們幾個青年教師做了做。國梁得了87分,其他的,有人得了83分,最低的是76分??墒堑娇荚嚱Y(jié)束時,把卷子改出來,姜桂生得的是91分。
媽的,就是這次考試試卷,改完了,夏曉桐卻沒有發(fā)下去。不能發(fā)啊,發(fā)下去,那就是天大的事,蒲塘里有先生考不過學(xué)生,說出去,這還得了?天都要破了……
姜桂生也是先生了。
姜桂生二十二歲那年做了水廓中學(xué)的先生。大學(xué)畢業(yè),才分配到水廓中學(xué),他就教了高中,而且,竟然被學(xué)校安排教高三畢業(yè)班。
說起來讓人不相信,大學(xué)畢業(yè),姜桂生不管別人怎么勸,一定要回到水廓中學(xué)教書,一定要做個先生。做父親的也苦勸,但沒用。德麟知道,這小東西,要回來,一定是要跟姜國梁、夏曉桐要個說法了。
就是這么不聽話,媽媽講的話也不聽。
蒲塘里的人看到了,姜桂生還是那樣子,不十分高大,不十分青春洋溢。身子單薄得讓人擔(dān)心,風(fēng)吹都能倒的樣子。也不是那么陽光,總心事重重的樣子,臉上寫滿了憂郁。
上大學(xué)的那年春天,51歲的母親去世。母親去世時反復(fù)交代這個讓人不放心的小兒子,小四子,媽最對不起你,把你丟下來。媽媽對不起你。以后,你自己的事,就要自己去做了。好好讀書,要考上大學(xué)。這很重要。很重要……說著,無聲地流下了眼淚。這是媽媽最后的淚,流給了姜桂生。
姜桂生哭著讓媽媽什么也別說,發(fā)誓會照顧好自己,會混出個人樣子。
咽氣前,媽媽反復(fù)叮囑:小四子,媽媽還有個不放心,你要聽我的,不要報仇。聽媽的話,千萬不要報仇。媽知道,你這小子,心氣神全悶在肚子里,文章做在骨子里??赡阋獣缘?,這都是媽媽命不好,你外公確實就是個大資本家,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了,他要是活著,是要被專政的。這不怪任何人,是媽媽的命不好,媽媽不是被人整死的,是自己得病的,是媽媽的命不好,得了重病……
媽媽的話總是要聽的,不要報仇??墒?,回來是要回來的。得把有些話說清楚了,然后再走。再說,不還有個老父親嗎?得有人關(guān)照……
媽媽既然說了不要報仇,就意味著還是有仇了。看看吧,父親其實也不老,六十不到的人,可是,早就像個七十多歲的人了。
桂生這孩子回來想做什么,老頭子有數(shù)得很。他一直跟兒子嘀咕,好好一個大學(xué)生,省城、縣城不去,偏要回來做個什么先生……
知子莫若父,德麟曉得,這孩子與夏曉桐掐上了。
蒲塘里的天是換了。不曉得是哪個人的一封信,送到縣人民政府,送到省里,把國強扳倒了。上頭來人一查,了不得,姜國強有多少黑賬,睡了人家多少女人,弄出幾樁人命——包括他自己那個弱不禁風(fēng)的老婆,他讓那女人喝了農(nóng)藥,然后,沒有幾天就娶了夏曉桐的二妹子夏蘭鳳……連國強的兒子也站出來告發(fā),一把鼻涕一把淚,把父親如何害死媽媽的事前前后后都說了出來。
問題不在這里,重要的是,是誰寫的一篇好文章,把姜國強做得死死的:他是林江反革命集團在基層黨組織的代言人,是林彪、江青集團的幫兇余孽……這個結(jié)論一下,上面再來一查,國強命再大也是死定了。
蒲塘里人搖頭,唉,自作孽!
那段日子,夏曉桐過得心驚肉跳,深怕再挖下去就挖到自己??墒菦]想到,姜國強把所有的事都攬到了自己身上,總算還仗義!不過夏曉桐也傷得不輕,這里死刑判決書剛下,那里,妹子夏蘭鳳就喝了農(nóng)藥:國強,我先去,到那邊,我等你……
蒲塘里人都在猜測,都認定是姜桂生做下的這篇文章,只有他才有這支筆。人家媽媽被害死了,這是天大的冤仇了,桂生這小子心里苦啊……
現(xiàn)在,這人回來肯定是要扳夏曉桐了。不然,一個大學(xué)生,好端端的省城、縣城不去,偏要回來做個先生?
一定的??隙ㄊ沁@樣的。不然,他回來干什么呢?
學(xué)期一開始,校長孔沁梅就宣布了由姜桂生和夏曉桐一起負責(zé)高三年級語文教學(xué)工作的事。姜桂生人沒有到,辦公室就已經(jīng)安排好了,兩個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夏曉桐坐西面,姜桂生坐東面。
夏曉桐一下子懵了。
夏曉桐有過內(nèi)心發(fā)毛心驚肉跳的日子。那段時間,是姜桂生的媽媽去世的時候,他看到姜桂生眼里都是火。做夢的時候,常常看見姜桂生舉著刀子朝他走來,有時候,又看到姜桂生發(fā)狠,說要放火燒了他全家。
現(xiàn)在,姜桂生回來了,夏曉桐又做起了這樣的夢。
不過,夏曉桐很快鎮(zhèn)定下來。他心一橫:來好了,冤有頭債有主,要來的總歸要來。他還真不相信了,當年威風(fēng)八面的夏曉桐,在蒲塘里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夏曉桐,會敗在這個毛頭小伙子手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姜桂生大學(xué)畢業(yè),我夏曉桐也教了這么多年書,是憑高超的教學(xué)水平一步步走到這位置的。當年那些事我都沒倒,現(xiàn)在看你還能把我怎么樣?再說,當年的事,能全怪到我夏曉桐頭上?你父親姜德麟如果不是那個臭脾氣大架子,也沒有人想搞他。
那么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來了,不信你姜桂生還能弄出個電閃雷鳴來。
這樣一想,夏曉桐反而心寬了許多。姜國梁當初說什么來著?說姜桂生將來一定了不得?我倒要看看,人回到水廓這地方,還能怎么個了不得?
想到姜桂生一個好端端的大學(xué)生,最后也就出落到回水廓中學(xué)教書,這還能有什么大出息?夏曉桐一高興,對著姜桂生那邊空空蕩蕩的辦公桌,竟然哼了兩句《空城記》:
我本是臥龍岡……
散淡的人……
姜桂生剛到水廓中學(xué),學(xué)校里就一片反對他教高三的聲音。好多人都私下說,哪有讓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挑高三教學(xué)的擔(dān)子的,這個孔沁梅校長,一定是昏了頭。
孔沁梅笑著說,是我昏了頭,還是你們花了眼,過幾個月不就清楚了?他對姜桂生能不能挑得起這副擔(dān)子,心里太有底了。
當初,水廓中學(xué)理科中的尖子生姜桂生頭腦一熱,臨考前兩個月說要轉(zhuǎn)文科,整個水廓中學(xué)都圍著他轉(zhuǎn)啊!姜桂生轉(zhuǎn)文科,就意味著當年肯定是沒指望考上大學(xué)的,同時理科上也沒人沖刺了,水廓中學(xué)又將面臨一次光頭,以及教育局的壓力。教育局的壓力不重要,重要的是,水廓中學(xué)的老師不敢朝外面跑,一跑,指指點點的就來了,瞧,光頭學(xué)校,光頭學(xué)校的校長跟先生……這哪行?
孔沁梅與姜桂生的班主任和數(shù)學(xué)、物理、語文科的幾個教師一起坐下來做姜桂生的思想工作,做了三天三夜,姜桂生就咬住一句話,不行,我必須考文科。我要念中文系。如果現(xiàn)在不轉(zhuǎn),我就只能是一個理科大學(xué)生了,將來就再沒有機會念中文系了。
這個姜桂生,一點也不顧及學(xué)校不能這樣玩,玩不起??!
姜桂生鐵了心:我爺爺就是做先生的,就是念詩云子曰的?,F(xiàn)在他只有一個孫子能夠讀文科,其他孫子,要么像三哥,高中畢業(yè)了,要么就連高中都沒有上到。我們家的祖墳是筆架地。我爺爺講了,我們家,一代要出一個先生。我們這一代,就是我。我要做先生,所以我要學(xué)文科。
孔校長哭笑不得,說,你學(xué)理科,一樣可以做先生的。
不同的,孔校長,不同的。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只有學(xué)文的人才能這樣儒雅,就像你這樣。我就要像你一樣儒雅、能言、善思、健談……
好了好了,孔校長終于有點不耐煩了,最后扔下話:算了,我們不勸了,算是為人作嫁吧!還能言善思哩!我不讓你轉(zhuǎn)科,就是要你今年就考上大學(xué)。再沒有人考上大學(xué),我們這一年,怎么向文教局交代?
校長,你太功利了。今年沒有學(xué)生考上,明年我會考進文科大學(xué)的。
孔校長嘆了口氣,唉,行,我們功利。罷了罷了,你好好學(xué)文科吧,你的前程要緊……最終姜桂生轉(zhuǎn)成了文科,沒辦法,學(xué)校只好由著他來,還得全力配合。
現(xiàn)在,這人,從中文系學(xué)成歸來了,這人,你還有什么放不心的?孔沁梅對自己的學(xué)生太有信心了!
實際上,對姜桂生挑高三的擔(dān)子,夏曉桐也是肚里有數(shù)。姜桂生的斤兩,夏曉桐太有底了。姜桂生是能挑。
他與姜桂生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狹路相逢。
那次高考,姜桂生打了家里一個埋伏:他沒有把高考費用的錢交給學(xué)校。他不隨學(xué)校的考生一起吃住。他只花了一元錢就參加了全部高考——來回縣城的輪船票錢。白天,他一個人,從縣里的師范學(xué)校跑到考場,全部家當就是一張準考證和一枝鋼筆。晚上,他就住在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宿舍里。是他的干姐,也就是許先生的女兒顧亞君,幫他找到鄰莊一個考到師范的男同學(xué)那里,他在那個最熱的三天里,與干姐姐的同學(xué)擠著睡了三天。吃也吃在那個同學(xué)那里。那個男同學(xué)真好,沖著干姐,每頓飯都替姜桂生打好了。
這次進城高考,家里想方設(shè)法給足了錢——人民幣六元。高考結(jié)束后,兜里還有五元錢的姜桂生沒有立即回蒲塘,他泡在新華書店里半天,買了一大包書,這才去坐輪船回家。在輪船上,他正好坐在夏曉香對面,夏曉香的旁邊就坐著夏曉桐。
夏曉桐很興奮,他還沉浸在猜中高考作文題的興奮中。他興奮地與妹妹和妹妹的朋友們談作文題,說他妹妹這次應(yīng)該能考上了,因為他這做哥哥的猜中作文題了。所有人都著迷地聽夏曉桐講,只有姜桂生埋頭看書,身邊的什么人什么事都和他沒關(guān)系。
后來,夏曉桐忍不住打開了姜桂生的書包,這下輪到他驚呆了:姜桂生買了十幾本書,都非常好,《吶喊》、《彷徨》、《朝花夕拾》、《青春之歌》、《三俠五義》、《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都是好書,是水廓或蒲塘沒法買到的書。這些書,有很多他都沒看過。雖說村里人都說他讀過很多書,什么三國水滸西游紅樓全讀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叫什么讀過?他就一初中畢業(yè)生,又哪里能讀懂這些大部頭。
夏曉桐恨不得把這一包書全都背回家。
夏曉桐明白,借姜桂生的書,那是不可能的。他只好硬著頭皮,從興化到蒲塘,六個小時的水路,一直在看姜桂生買的書,好在對方?jīng)]抹下臉來不讓他看。
夏曉桐頭都沒有抬,把個豎排版的《三俠五義》看了個痛快,最后還書時,卻送了姜桂生一句:這書,不好,不好看!姜桂生笑笑,什么也沒講。那笑是把話送到他面前了:不好看?你還不是眼巴巴地看了六個小時?
下船的時候,蒲塘里的人一起上了渡船。從蚌蜒河北岸到南岸,總得要劃上十幾分鐘。夏曉桐終于忍不住了,問姜桂生,你買這么多書干什么?假如你考不上大學(xué),這些書放家里有什么用?
話一出口,夏曉桐就后悔了,他知道姜桂生這人說話不會拐彎,一句話出來能慪死人自己又何必惹他呢?果真,姜桂生白了他一眼說,怎么沒用?你怎么知道沒用?你還當先生呢有這樣當先生的嗎?看到人家有書心里都不舒服。你過分了。我告訴你,我看書,就是為了將來寫書。上不上大學(xué)不重要,看書才重要。這道理你都不懂,還做先生呢?我是想當作家的。我早就告訴過你,小時候在上你的課時就告訴過你,我要當作家。告訴你吧,要是到了你這個年齡,我還沒有幾部作品問世,我不會像你這樣也充個知識分子的樣兒活著,索性跳到這蚌蜒河里淹死算了……
夏曉桐被嗆住了。整船的人都拿眼睛看著夏曉桐,他恨不得跳到河里,扎個猛子再不出來。
下船登岸,夏曉桐急急忙忙想走,姜桂生又扔過話來,夏先生,我還有話。你看著吧,假如考不上大學(xué),我就算橫豎只是個高中畢業(yè)生,就那樣,我也要做一個作家。你看著吧……
夏曉桐想說什么的,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里姜桂生又扔來了幾句話:夏先生你曉得嗎你啊,也是一個讀書人,可是,過去哩,你就只會跟著那個姜國強整人,本事是一套一套的?,F(xiàn)在看見了吧,當年批孔錯了吧?我告訴你,你這樣的老師,簡直就算不上知識分子。你竟然跟著姜國強那種人折騰。你啊,其實是我們歷史書上評價的那種犬儒,你看看我們今年的高考作文寫的是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虧你還跟夏曉香講你猜中作文題了猜中又怎么樣?能寫得出嗎?寫的東西你自己信嗎?順便再問一句,你知道范仲淹何許人嗎?你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他是宋朝人我告訴你,這個人,曾經(jīng)在我們興化做過一任知縣,興化文脈從他開始。你,其實沒有得到這文脈。你讀的幾本書里,哪里會有這些?你是我先生,我不忍心說你多少,你自己想想吧。今天你別怪我,是你撩我的,也是我想到我媽了。我媽死得太冤,你們狠,文化大革命都結(jié)束了,你們還能把我父親整成那樣,把我母親整死……
夏曉桐心情復(fù)雜地進了村子。
這孩子,聽聽,他全知道……
回到蒲塘,夏曉桐先回了學(xué)校。他在學(xué)校里呆了一天,坐在椅子上發(fā)愣,喝茶,抽煙。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
沒想到,姜桂生竟然真像個人物了。也不過就念了個高中啊,也不過就是個文科生!幾句話已經(jīng)把夏曉桐弄得一愣一愣的,如果再讀個大學(xué),又怎么得了?
姜桂生要走了。
到那個夏天結(jié)束,姜桂生已經(jīng)工作四年了。四年,漫長得有點不可思議。姜桂生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在水廓一呆就是四年。
夏天到來的時候,天很熱很熱。狗在苦楝樹的蔭蓬下,舌頭伸得老長老長,不停地抖動。每一處都這樣,只要有狗的地方就都這樣。二十五六歲的姜桂生已經(jīng)像二十七八歲那樣成熟了。那個夏天全不像很多年后他在繁華的異鄉(xiāng)都市看到的,有很多超短裙或裸肩裸臍的著裝在他身邊如花朵一樣開放。那時候,在水廓鎮(zhèn),還很少看見那種令人為之心動不已的服飾。
這時候,姜桂生仍然十分孤獨,但回來已經(jīng)四年了,想做的事,看來也就只能這樣了?,F(xiàn)在得走了。
走到鹽城去,去結(jié)婚,去過日子。把一切都放下。
給過去的一切畫個句號。
在水廓中學(xué)做教師,姜桂生教語文。他是一個非常受學(xué)生歡迎的語文教師,尤其受到女生的青睞,經(jīng)常收到夾寄在作文簿中的情書。有些心懷鬼胎的女生動作更大,都想弄出既成事實來了。
夏梅芳,這個與他同一個大隊——不,現(xiàn)在是同一個村——的女生,也參加了在作文簿里夾寄情書的隊伍。這非常刺激,也非常好玩。想想吧,一個小伙子,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就教她們高三,語文課上得水起風(fēng)生,意味深長。而且,偏偏,這個小伙子是那么儒雅。偏偏,這個小伙子,竟然與夏梅芳來自同一個村莊。
在夏梅芳這里,這是別的女同學(xué)沒法比擬的優(yōu)勢了。
本來,姜桂生完全可以選擇其中任何一個女孩子,譬如,那個叫王華燕的女孩子,和她戀愛,然后,和她結(jié)婚。可是,一旦姜桂生選擇了王華燕,后面的問題會非常麻煩。夏梅芳會發(fā)動其他女生,甚至男生,與他挑破那層窗紙?;蛘撸瑫勒鼐嫱跞A燕,姜已經(jīng)是她的人,你,最好到旁邊涼快去。
這個女魔頭,做得出,因為她是夏曉桐的女兒。
這樣一來,問題就復(fù)雜了。
有一段時間,姜桂生開始考慮向夏梅芳舉白旗了。他開始考慮到母親的墳上好好地哭訴一番,對不起母親大人了,要與仇人的女兒聯(lián)姻了,母親大人萬望原諒。媽媽,你不是說過,不要報仇的嗎?再說,梅芳是那么漂亮,那么楚楚動人,那么通情達理落落大方?,F(xiàn)在,夏梅芳那么橫橫直直地來了,勢不可擋。媽媽,上一代人的事,我不想再背下去了……
一個年輕人,一個有點兒英俊的年輕人,一個有點兒英俊又有點兒才氣有點兒談吐不凡有點兒瀟灑氣派的年輕人,做著幾十個孩子其中還有十幾個女孩子的老師,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活。更何況在姜桂生二十二歲的時候,美麗的夏梅芳同學(xué)已經(jīng)芳齡二十,出落成了一個誰見了都會心動的女生。
有一天,姜走在高三文科班的隊伍后面。那時,他們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體檢。個兒高高的夏梅芳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她不斷地回過頭來與姜桂生說話。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夏梅芳與姜桂生能夠隨便地聊聊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都是水廓中學(xué)的人,夏梅芳的父親與姜桂生是同事,夏梅芳理所當然地可以與姜桂生老師隨便聊聊,而且可以非常親近。
姜桂生不敢接她的目光。姜桂生總是將目光投向別的地方。但他還是在夏梅芳不注意的時候,很是放肆地看了好幾眼她的背影與她的一頭美麗的頭發(fā)。夏梅芳的一頭頭發(fā)真的漂亮得沒法治了,瀑布一般直掛下來,不由得你不動心。她穿著一件非常流行的黃色女軍裝,直筒褲,半高跟鞋。她的腰被那件女式軍裝勾勒得非常動人。最美妙的是,在那件長短恰到好處女式軍裝下面,夏梅芳的那兩個屁股蛋蛋已經(jīng)成熟得豐滿而又圓潤。
夏梅芳是上一屆的畢業(yè)生,沒考上大學(xué),今年留下復(fù)讀。她的成績不算出色,已經(jīng)與幾個男生鬧過戀愛。
姜桂生對夏梅芳的了解就這么多。姜桂生不能過多地了解,也不想過多地了解。他甚至沒想過夏梅芳會與他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他聽說過夏梅芳已經(jīng)與男孩子鬧過戀愛。可是,一個美麗的女中學(xué)生,談過好幾個男朋友,這又能算什么?其實也正常。
但問題是,她是夏曉桐的女兒。
那天,夏梅芳一定已經(jīng)注意到了姜桂生對她投過去幾個專注的目光。她不出聲地笑了好幾回。有時候還偷偷地笑著看一看姜桂生。再后來,這個班的師生到了醫(yī)院。在幾項檢查的間隙,夏梅芳總是有意無意地對姜桂生瞟上幾眼。姜桂生的心里被搞得亂亂的。那一天晚上,姜桂生沒能睡好覺。夏梅芳的影子重重疊疊地在他的腦子里蹦來蹦去,折騰了他大半夜。你應(yīng)該想象得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對一個才二十二三歲的小伙子意味著什么。
再后來的一天,是個星期六。晚上,夏梅芳喝了酒,而且喝醉了。她闖進姜桂生的單身宿舍時,姜桂生聞到她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酒味。
夏梅芳,你喝酒了?
是呀,我喝酒了,請班主任發(fā)落。
喝酒不好。
你只想說這么一點點?
你還要我說什么?你父親會管教你的,雖然今天他回去了。
你該問一問我為什么喝酒。
唉,喝就喝了,還要我再說什么呢?也沒什么好說的。不就是喝了點酒嗎?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下不為例。去吧!姜桂生怕夏梅芳再插話,于是一口氣把話說完了,然后就低下頭備課。
其實他是不敢再說下去,再說下去一定有問題??上拿贩颊f,你不說,我卻要說,告訴你,我喝酒全是為了你。
姜桂生覺得有點頭暈?zāi)垦?。這下完了,他已經(jīng)無法招架這個叫夏梅芳的女孩子了,她說她是為你才喝酒的。這話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
你怎么能說是為了我去喝酒的呢?
她們都說我對你有點那個,又說我已經(jīng)和幾個男生都談過。我究竟和哪幾個男生談過我沒有,我沒和人談過。夏梅芳哭著說。
事情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夏梅芳在否認她與人談過,卻沒有否認對姜桂生有那么一點意思。這下該怎么辦呢?在一個你非常喜歡卻又不應(yīng)該喜歡的女孩子面前,該怎么辦呢?
夏梅芳滿眼含淚地看著姜桂生,等待著他說點什么,但姜桂生不知道說什么好。很長時間后才說,你先走吧,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夏梅芳眼淚汪汪地問道。
都知道了,你先走吧。姜桂生說,面色沉靜
好,我走!夏梅芳氣得一跺腳,下死勁嗯了一聲便跑了。
姜桂生癱坐在椅子上,心里全亂了。那一天全亂套了。一會兒之后,夏梅芳又闖進了屋子,甩給他一本日記本,嚷道,看吧,你看看吧全在這里頭。說完又氣沖沖地跑了。
那本日記本被姜桂生看過之后,事情就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姜桂生終于清楚地知道,原來夏梅芳在第一次看到她的新任班主任后,就迷戀上了這個剛剛從大學(xué)里畢業(yè)的二十二歲的同村小伙子。她對這個小伙子的眼睛尤其迷戀,覺得那雙眼睛非常深邃、略帶憂郁,但非常迷人。她沒有辦法,她已經(jīng)無法不喜歡這個讓人心動的小伙子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姜桂生也沒有辦法。你拿這個女魔頭夏梅芳有什么辦法?她勇敢、執(zhí)著、專注,而且,甜柔嫵媚、風(fēng)情萬種。
姜桂生覺得有點對不起母親。夏梅芳,仇人的女兒!姜桂生也知道,他與夏梅芳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果,但他不知道事情會不會按他的想法走。唉,就是按他的想法走,難道夏梅芳就一定會罷手嗎?如果告訴她,你是我的仇人的女兒,她卻還肯不罷手,又怎么辦呢?
有時候,他想跟夏梅芳說破,夏曉桐沒有也不可能把上一代恩怨告訴女兒。那么,這一切,應(yīng)該由他來對夏梅芳講嗎?
姜桂生毫無辦法了。
在沒有辦法的第三十二天,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赴夏梅芳的約會。她又來信了。在那封充滿了柔情蜜意的信上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如果不見到你我是不會回去的,就在田埂上一直站著,哪怕一直站到天亮。我看你來還是不來。
姜桂生去了,去赴了夏梅芳的約會。那一天晚上,月亮也是很爭氣的,朦朦朧朧,很有詩意,把這一場師生戀渲染得美妙無比。那一天晚上,所有需要發(fā)生的事應(yīng)該說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且發(fā)生得非常完美。那一天晚上,姜桂生和夏梅芳一開始在春天的田野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后來,他們走到了一個鄉(xiāng)辦廠的圍墻外邊。在那里有一個農(nóng)民搭的草棚,姜桂生于是提議:我們是不是進去坐坐?夏梅芳開始并不很愿意,她這時才有點怕了,怕姜桂生會在關(guān)鍵時刻使壞。姜桂生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你使壞的。夏梅芳后來總算同意和他一塊兒進去瞧瞧。如果有人來怎么辦呢?夏梅芳擔(dān)心地說。姜桂生說,看來不會有什么人來。都這么晚了,要有人來,肯定應(yīng)該已經(jīng)來了。夏梅芳相信了這句話,于是挽著姜桂生的手進了小草棚。這一進來,夏梅芳就失控了,桂生,好美啊,我覺得我們走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姜桂生說,是嗎?夏梅芳說,是的,我不騙你,只要有愛情的地方就是天堂。
姜桂生非常感動,為夏梅芳的這句話,于是情不自禁地吻了夏梅芳。
后來,就收不住了。他像在與一個人戰(zhàn)斗那樣,與一個美麗的女孩子進行著如饑似渴的摟抱與接吻。在這場愛情戲的盡頭,他一定要看一看夏梅芳發(fā)育得已經(jīng)非常成熟非常豐滿的乳房。姜桂生認為這是很有必要的。如果連一個女孩子美麗的乳房都沒能幸福地看上一眼,那還能算是與這個女孩子鬧了一場風(fēng)月無邊的戀愛么?夏梅芳說,瞧,你還是已經(jīng)使壞了,你說不會碰我的,你是個壞蛋。姜桂生說,是的,我承認,我是一個壞蛋,一個特別壞的壞蛋。夏梅芳輕聲細語,吹氣如蘭,輕輕地摘下了乳罩。這一來,夏梅芳那雙少女的乳峰便在月光下春水一樣漫開。夏梅芳潔白的膚色如美玉一般,閃著醉人的光澤。那雙傲人的乳峰就在那個時刻,烙在了姜桂生的記憶深處。
夏梅芳沒有讓他更進一步地去探知一個少女的未知的世界。當姜桂生的手企圖再向下的時候,夏梅芳死命地攥住了姜桂生的手。在那個有著朦朧月色的晚上,姜桂生的最后一個目的沒能達到。但問題還是非常嚴重,在那個慌亂的時刻,在粗重的喘息聲中,姜桂生瞥見了夏梅芳腹部以下的那一叢誘人的春草,在月光下格外讓人心動,讓人無法自持。
在這以后,他和夏梅芳的約會地點便放到了學(xué)校圍墻外的麥田里。他們是麥田守望者。1980年代的下半葉,水廓鎮(zhèn)第一生產(chǎn)隊的麥田因此而充滿了溫馨與浪漫。他們在月夜下的麥田里緊緊地抱在一起,長吻不停。有時,他們會走進那個農(nóng)人的田舍里,在田舍中的稻床上,姜桂生躺在夏梅芳的懷里,吮著她的乳頭。這時候夏梅芳便用她的修長的食指刮他的鼻子,羞他,說,桂生啊,你怎么會像個小孩子一樣蜷縮在我的懷抱里呢?如果要撒嬌,也應(yīng)該是我夏梅芳對你姜桂生撒嬌。
夏梅芳的話很對,是應(yīng)該讓她在男人的懷抱里撒嬌,但男人在她的懷抱里撒嬌也沒有什么不對。
夏梅芳是個好女孩。在她與姜桂生的漫長的戀愛中,她從來沒有問過你將來一定會娶我的吧、你不會欺負我的吧、你不會欺騙我吧之類的蠢問題。對這些問題,夏梅芳幾乎漠不關(guān)心。夏梅芳對本村的這個大學(xué)生,知道得太多,不知道的也太多。她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姜桂生的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似乎姜桂生也不太清楚。他只告訴她,母親是個大家閨秀,至于更多的,就說不出來了。
好幾次,姜桂生想把母親的死因告訴夏梅芳,但最后總是欲言又止。
這個夏梅芳,從來沒有將姜桂生的生世與自己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她不知道那一天在防震棚發(fā)生的事,也不知道那個防震棚里的事情之后,姜家發(fā)生的一切。但這不要緊,她喜歡他。
可憐的夏梅芳!
夏梅芳第二年同樣沒有考上大學(xué),沒有人知道這是因為她和她的班主任戀愛的原因。夏曉桐差不多都發(fā)瘋了,他實在想不出,他冰雪聰明的女兒怎么會再一次落敗。他怎么也想不到,女兒戀愛了,而且是師生戀,對象還是他的冤家對頭姜桂生!
當初,夏曉桐同意由姜桂生來做女兒的班主任,同意讓女兒的語文課讓姜桂生來教,其實也是一著險棋。只不過,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女兒會愛上這個教語文的年輕人。
糟糕透頂。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的?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夏曉桐真的要發(fā)狂了。
姜桂生明白,早晚有一天,他與夏梅芳的事,會走到陽光下。這個顯得孤獨而又憂郁的人,沒有把自己已經(jīng)戀愛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包括他那個日漸衰老的父親。他怕父親經(jīng)不住,更怕父親會橫加阻攔。當然,他同樣擔(dān)心,夏曉桐會阻攔這樁戀愛繼續(xù)發(fā)展。他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夏梅芳考取大學(xué),他便去考碩士,然后與她一齊畢業(yè),然后,他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他們的夫妻生活。
可是,這只是一個美好的設(shè)想。
夏梅芳落榜后回家了。她不知道等著她的究竟是什么,更怕見到父親的臉色。她父親的臉色是世界上最讓人無法接受的一種顏色,但是沒有辦法,夏梅芳現(xiàn)在必須面對這種最讓人不能接受的顏色。誰讓她又一次落榜了呢?
喲,回來啦,我們夏家的第一代大學(xué)生?果真,父親不動聲色,平靜地扔出第一枚炮彈。
夏曉桐內(nèi)心疼痛??!他實在已經(jīng)敗給了姜德麟。人家不管怎么說,出了一個大學(xué)生了,他夏家,現(xiàn)在就指望女兒,結(jié)果卻這樣。
夏梅芳看了看父親,沒有說話,沒有接這枚父親扔過來的炮彈。母親蹲在一旁,悶聲悶氣地說,孩子剛剛回來,別對她太狠。
別太狠?你這說的是什么話?誰敢對她狠?是她對我狠!你問問她,你的寶貝女兒究竟做了什么?她……
夏曉桐想把女兒與仇人兒子姜桂生的事對妻子姜蘭說道一番的,可是,他又忍住了。姜蘭,她哪里懂得什么日記與愛情?
夏梅芳這時想哭,她就知道回來后會是這樣的情形。她很不想回到這個家。可不回到這個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姜桂生那里肯定是不能去的。還沒到那份兒上。
隨后的一個耳光,讓她突然覺得不認識這個平常溫文爾雅的父親了。但她很快明白過來,她與姜桂生的一切,已經(jīng)被父親知道了。她的日記,她與姜桂生的書信,甚至可能還有那張她姜桂生一起偷偷去縣城里拍的浪漫婚紗照……
父親的氣還沒有消,那雙威嚴的眼睛,那張拉下來的臉,那個讓學(xué)生們害怕的指頭,現(xiàn)在全都出來了,就擺在夏梅芳的面前。
梅芳,你把我的臉丟盡了!你讓我怎么面對整個學(xué)校,怎么面對蒲塘里的老老少少!
夏梅芳捧著被打得熱辣辣的嘴巴,沒有流一滴眼淚。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不能喜歡姜桂生,和他談個戀愛就要遭受這樣的打罵為什么我就不可以喜歡村里考出去的那個叫姜桂生的男孩子?怎么啦?憑什么不可以?
可憐的夏梅芳,她哪里知道父親與姜桂生之間的過去。
她已經(jīng)不能再回學(xué)校了。父親已經(jīng)說了要把她送到其他學(xué)校復(fù)習(xí),不準她再踏進水廓中學(xué)半步。如果你膽敢這樣做,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你把人丟大了!你不要再去那里丟我做老子的臉了!父親是這樣說的。
現(xiàn)在,她只能偷偷地回味著與姜桂生之間的點點滴滴。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是她苦難中慰藉自己的一帖美妙的藥。在父親的打罵中,夏梅芳便用這連自己都認為是虛幻的愛情安慰著自己。夏梅芳這個時候才覺得人有時候是靠著一種精神的力量活下去的。她不敢讓姜桂生來看她,她怕姜桂生因此而遭到與自己同樣的侮辱。夏梅芳寧愿在自己編造的愛情故事中活著,而不愿碰上可能打破自己這種美妙的愛情故事的局面。
姜桂生其實給她去過信。姜桂生自己也無法忍受長時間沒有夏梅芳音信的寂寞,于是他開始寫信,然后到郵政局投出,給只離水廓三里之遙的蒲塘里投遞出愛的信件。之后,他就開始等待。他既不敢托人打聽夏梅芳的行蹤,更不敢托其他人把信直接送給夏梅芳。
哪里想得到呢?夏曉桐扣住了姜桂生給夏梅芳的所有信件。夏梅芳又不敢去打聽有還是沒有她的信。她很怕沒有。她最最害怕的是她的父親,只要她一出門,父親就會跟蹤而至。父親把女兒看得死死的……
在一種無望的愛情的期盼中,夏梅芳的心也漸漸枯死了,像秋天的樹葉一樣。她拒絕上父親為她找的學(xué)校,只愿意在家呆著,哪里也不去。
這讓夏曉桐一點辦法也沒有。
后來,夏曉桐開始為夏梅芳找對象了。在夏梅芳二十二歲生日到來的時候,夏曉桐親自為夏梅芳燒了一桌菜。夏梅芳感動得差點兒哭了。這是多么漫長的時日里所不可能出現(xiàn)的感人場面。這真是很讓人感動的事。夏梅芳就要被感動得哭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父親身上還存在著某種非常美好的東西。
吃吧,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地給記住了。瞧,給你燒了好吃的。吃吧,好孩子。父親的神態(tài)顯得非常親切。夏梅芳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她非常膽怯地看著她的父親,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往哪兒放。
就在夏梅芳小心翼翼地吃著飯的時候,父親開始與她談非常嚴肅的話題了。梅芳,你大了,該嫁人了。不是父親要趕你走,確實,你也不小了。女大不中留,做父親的不能留你一輩子。你媽媽是一個不中用的人,父親是個在外面走動的人?,F(xiàn)在,父親不指望你光耀門庭了。這好辦,你還有兩個弟弟。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找個好人家。我已經(jīng)替你看好了,就是后村的李家老三。李老三是個本份人,是他們村第一個考出去學(xué)金融與財會的?,F(xiàn)在在縣城的營業(yè)所里,將來還有得升遷,這是一定的。你去了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我是你的父親,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春天一到,你看是不是就把事情給辦了?人家已經(jīng)把彩禮送過來了……
到此為止,夏梅芳才終于知道,她的這一頓生日午餐是用自己的終身大事給換來的。夏梅芳沒有哭??伤睦锏臏I已經(jīng)流下來了,往肚里流了。長這么大,她明白了,在這個家里,從來沒有媽媽和她說話的地方。媽媽的存在,太像是一個女傭了。她則是一個晚輩。一切都得聽父親的安排。
她第一次覺得父親是那么霸道。
她知道,李老三還行,可以依靠一輩子。但夏梅芳也知道,李老三的父親,是李鎮(zhèn)長。是父親更需要這門親事。
夏梅芳平靜地吃完了這頓生日午餐。吃完后,夏梅芳站起來,對父親說,謝謝你替我作主找了這么一戶人家。不過,爸,我要告訴你,我已經(jīng)做過他的人了。你這么做,對得起人家李家嗎?對得起我的男人嗎?
夏曉桐擺擺手,意思是別說了,他全知道。這下連母親都驚訝不已了,可她剛喊出梅芳,就被夏曉桐擋住了:姜蘭,沒你的話!
很久,夏曉桐才輕輕地說了一句,女兒,沒用的,你得聽我的才是。接著,他咬著牙說道,哪怕你男人是太子,也甭想嫁給他,這就是我說的。在這個家里,只有我說的才算數(shù)!
夏梅芳說,我知道這個家里只有你說的才算數(shù),不過今天我要告訴你,從今以后,你對我說的再也不會算數(shù)了。夏梅芳說得很平靜。
夏曉桐終于被激怒了,他霍地站起身,狠狠地說,那除非你去死!
夏梅芳說,我會死給你看,我早就想死了。我早就想好了。別拿死嚇唬我,我真的想死了,一了百了!誰也攔不住!這話夏梅芳是哭著吼出來的??墒?,她父親的一只腳已經(jīng)邁出了家門,一點沒有聽她把話說完的意思。夏梅芳氣急敗壞地沖他的背影吼道,你不是我父親!你也不是一個好男人!我早不想活了!
說這句話便是真的不想活。夏梅芳知道會是這樣的,她也已經(jīng)真的不想活了,她已經(jīng)覺得活著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她早就作好了死的打算。只不過她還想再等等,再等一等她的戀人姜桂生的音信。她知道,他一定會給她捎個信來的。
然而她的戀人姜桂生沒有給她捎來什么音信。直到春天就要來臨,她的戀人姜桂生也還是沒有半點音信。她知道姜桂生不會變心,但她不知道姜桂生這是唱的哪一出戲,都快把人的心等瘦了等焦了。姜桂生,你在哪里?你快快來解救我啊!
姜桂生沒有來。夏梅芳企盼姜桂生有一天會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她身旁的夢想落空了。夏梅芳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心虛。姜桂生其實還不能算是她的男人。她好恨,要是當初就把自己全給了姜桂生就好了。桂生曾那么猴急地要得到她,可她緊緊地護衛(wèi)著自己的處女地。夏梅芳現(xiàn)在自己也很后悔,當初應(yīng)該給了他的?,F(xiàn)在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桂生還會想著她嗎?桂生會不會認為她已經(jīng)不愿嫁給他了呢?夏梅芳真的好后悔??墒牵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嫁給桂生了,要是真的能跟自己的姜桂生來過一次,也不枉在這個世界上走了一遭。
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辦法離開村莊。母親嚴格地按父親的意思,把她看得死死的。她已經(jīng)走不脫了,她也無法再與她的桂生相會了。
好幾次,她想說服父親,接受姜桂生,姜桂生日后會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不會比李老三遜色,她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她還想說,夏家,與姜家那點事,她其實多少知道一些……
可是,父親一點都沒有聽她訴說的意思,每次夏梅芳要說話,夏曉桐都擺擺手,讓她什么也別講。有出息?有出息的人會從大學(xué)來水廓?你看到過水廓有幾個人能有大出息的?他姜桂生是有點小才,但終究難成大器!
夏梅芳死在自己的家里。夏梅芳是用她的褲帶把自己帶進天堂的。
在后來的很長歲月里,姜桂生的腦子里一直是夏梅芳死在馬桶上的影子,揮之不去。
在夏梅芳面前,姜桂生是一個特別壞的壞蛋。但在別人面前,他仍然是一個孤獨得讓人覺得沉悶的人。夏梅芳的死亡,使他更加孤獨。
有時候生活中的死亡真是讓人覺得猝不及防。母親的死讓他猝不及防,夏梅芳的死讓他猝不及防。當他還耐心地等待著她的消息時,夏梅芳死去的消息已經(jīng)由她的在讀大學(xué)的弟弟夏春芳捎來了。夏春芳的書信,是從大學(xué)寄來的。他告訴姜老師,姐姐其實兩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他,剛上大學(xué),第一封就是按姐姐的遺愿,是給姐夫的……隨同夏春芳的信一起來的,是夏梅芳的日記、書信和照片。是姐姐托我捎給你的!夏春芳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
夏梅芳去世將近兩年了!
當姜桂生聽到這個消息時,吃驚得不知說什么好!姜桂生還以為夏梅芳封山考大學(xué),不考上絕不罷休哩!沒有想到,夏梅芳是這樣的結(jié)局……
天,在他與夏曉桐之間,你看看,所有的路都堵死了??纯窗?,就在一個村里,夏曉桐好本事,把所有的消息都封住了。姜桂生完全像個瞎子一樣。姜桂生這下終于明白了,夏曉桐,還是當年的那個夏曉桐……
仍然有很多女中學(xué)生不斷地寫來熱燙燙的求愛信,還是放在作文簿里夾寄過來。對女中學(xué)生的這種熱乎勁,姜桂生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熱切與期待了。他能給她們什么呢?再說她們能像夏梅芳那樣為他而死嗎?
想到死,姜桂生心頭一凜,一開始,是因為兩個父親之間的事,他甚至沒有把打算娶夏曉桐女兒的事與父親正式認真地談一次。有幾次,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過夏梅芳懷疑自己愛夏梅芳是不是另有企圖,譬如,就是要讓夏曉桐看一看,讓他嘗嘗失去女兒的滋味,也像我一樣,品嘗失去母親的痛苦……
想到這里,姜桂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自己莫非真的有意制造了一場愛情與陰謀?
上面來人了,是教研室的,點名要聽姜桂生的課。
這其實是每一個教師都必須面對的一次例行公事。甚至,連例行公事都不是,完全是一次心血來潮。水廓中學(xué),多少年來像被人遺忘了一樣,什么時候有上面的人來檢查工作呢可是,這一次卻來了,是姜桂生一篇在《語文學(xué)習(xí)》上的文章,讓教育局發(fā)現(xiàn)了水廓中學(xué),讓教研室知道還有個水廓中學(xué)這么個學(xué)校。
孔校長當然知道這里面的來龍去脈,所以,孔沁梅講,當初說我昏了頭的,我說過,是你們花了眼。注意啊,我說的是花了眼。更難聽的話,我沒有講。我戴著瓶底厚的眼鏡,別人都叫我是孔瞎子。我哩,其實并不瞎。這次,是姜桂生為學(xué)校喊出了聲音。我們地處全縣的東南邊陲,什么時候,教育局會拿正眼瞧我們呢?現(xiàn)在姜桂生老師給出答案了,你得做出來,才能讓人家看得見。
孔校長是人精,大會布置好了,便與姜桂生接觸談話,暗示姜桂生給老夏一個面子,去請教請教他。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小伙子,明白嗎
姜桂生點點頭。
孔沁梅又說:你們兩個,其實心里都疼。只有我曉得。這一陣子過去,我來作東請你們吃頓飯。
心里都疼,姜桂生當然明白,生疼生疼的。
孔沁梅一定知道了夏梅芳的事。
夏梅芳!
老婆大人!
姜桂生在內(nèi)心這樣呼喚著夏梅芳……
姜桂生第一次去到夏曉桐的宿舍,向他請教這節(jié)公開課該如何上。
夏曉桐冷著一張臉,大背頭仍然非常威嚴,嘴角還是那樣拉著。一看到夏曉桐,姜桂生就會想到撕大字報的那天。當然,也就是迅速地掠過去,不再想了?,F(xiàn)在,他來請教如何上公開課。他決定教一篇叫《藥》的復(fù)習(xí)課。
這是姜桂生特意選擇的一節(jié)課,因為每個語文老師都會說這節(jié)課難上。這篇課文確實是一篇不太好對付的課文。魯迅的小說,本來就是難啃的骨頭,任何一個聰明的語文教師都不會拿這篇課文去和自己尋開心,但姜桂生覺得似乎它也不是想象的那么難,也還好對付。明暗兩條線索給它拎拎清楚,辛亥革命脫離群眾的教訓(xùn)給它說說清楚就結(jié)了。
關(guān)鍵是如何突破。姜桂生非常希望聽聽備課組長的意見。
夏曉桐坐在椅子上,半仰著臉。他知道姜桂生一定是聽了孔校長的意見才來找他的,便說,算了吧姜桂生,你還是去找孔校長請教吧!他教過你高中,我不過是你的初中老師,水平有限得很啦……說著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
姜桂生尷尬地站起來,還沒有出門,夏曉桐在后面飄出了一句話:要我說可以,我只說一句,年輕人,這副藥不好吃!選這樣的文章開課,等著砸鍋吧!到時候,別說我沒有提醒你。
姜桂生沒有說什么,在門前停了一停,但沒有回頭,走了出去。
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沒有什么可以講的了。太深了。也太痛了。兩個人,不,兩家人,都被傷到骨髓里了,都傷到骨髓里了……
沒有藥能夠治得好了……
開課的那天去了很多人,縣教育局教研室的教研員、孔校長、主任、語文教研組的所有老師都去了。像湊熱鬧,像趕集,水廓鎮(zhèn)文教科那里也把所有初中語文教師集中到了水廓中學(xué),聽姜桂生的公開課。
上課的時候,姜桂生才發(fā)現(xiàn)教室擠滿了人。他知道夏曉桐坐在下面,但他沒有想到,姜國梁也坐在下面。有一陣子,姜國梁與姜桂生對視了幾下。姜桂生有點緊張,但很快,像駕船一樣,姜桂生開始像熟練的船夫一樣扯帆、搖櫓,也像唱戲那樣,開始上板上譜,有板有眼了……
課講完后,教研室主任一臉興奮,上來與姜桂生握手,連連說,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語文教師夏曉桐退出教室的樣子是很莊重的,一副老成持重學(xué)問淵博的神色。但夏曉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沒有想到,他從教那么多年了,還不及一個胎毛未干的后生小子。世事真讓人覺出了幾番悲涼,辛苦教書幾十年,不及人家上四年大學(xué)。這道理去跟誰說去?
復(fù)雜了,除了語文,還有其他東西橫在心里。一看到姜桂生,就想到姜德麟,想到他那個從上海過來的老婆盧素素,想到那一年的那場大字報,想到那個晚上,一個剛剛告別兒童時代的少年在黑夜里聲嘶力竭地哭罵與狂奔……
想到二妹妹,想到女兒。
夏家跟姜家,這個結(jié),不知道怎么才能解得開了。
夏曉桐也看見姜國梁了。
要是正常的師生關(guān)系,那多好,這個時候,他們都是姜桂生當年的一日之師,為學(xué)生的成功,一定會聚到一起祝賀祝賀,甚至,中午會一起吃個便飯,喝點酒,然后,海闊天空、信馬由韁地談文說道。
不可能啊,已經(jīng)不可能了。已經(jīng)是兩條道上的人了。夏曉桐看到姜國梁想上前與姜桂生搭話,但是,姜國梁剛想往前走,姜桂生便轉(zhuǎn)過了身子,與教研室的人一起熱烈地談起來,一邊談,還一邊指著黑板上的一塊板書說著什么。他連正眼也沒有瞧姜國梁,姜國梁訕訕地離開了,鎮(zhèn)上來的其他教師問他姜桂生是不是蒲塘人,他像沒有聽到似的,只是嗯嗯嗯地支吾了兩聲,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教室。
也許,女兒的選擇是對的。他應(yīng)該尊重女兒的選擇,姜桂生這小子,在這個行當里,看來,還真能做到別人怎么追也趕不上的境地……
可是,女兒,你還是不明白,姜桂生,不可能屬于你!無論是父親的錯,還是誰的錯,既然已經(jīng)錯了,就什么都不可能了。幾條人命搭進去了,就算說得清是是非非也都不重要了。主要是,人命關(guān)天,這就非同小可了,誰也越不過這個坎了。姜桂生也越不過去,你看,他那么憂郁,心里擱著事哩……
你為什么要走這條路?。∩岛⒆?,你這一去,我這當父親的,心更疼了。別看我平??囍粡埬槪鋵?,你的父親,也是怕……
父親是愛你的,哪有父親不愛女兒的呢?啊,梅芳,女兒,你知道嗎?
近些年,姜桂生的學(xué)術(shù)事務(wù)多了些,他得經(jīng)常出外做講座。到大學(xué)里講文學(xué)批評,到中小學(xué)開講座。在各種教育研討會和文學(xué)作品研討會上,姜桂生也是??汀蠹埳?、電視上經(jīng)常有他的行蹤……
四十歲出頭以后,姜桂生就這樣成了在教育與文學(xué)兩個領(lǐng)域里的雙棲學(xué)者。教育界與文學(xué)界竟然各各有人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姜桂生現(xiàn)象”。
這一天,他出席了副省長為本省的教育文化名流舉行的酒宴。副省長在秘書長的引領(lǐng)下,一個個地對省內(nèi)二十位文化教育名人敬酒。當副省長走到姜桂生面前時,他沒有讓秘書長介紹。省長一手舉著酒杯,一手握著姜桂生的手說,你是姜桂生,我認識你,你曾經(jīng)到我的大學(xué)母校作過講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我祝賀你!今天,你是唯一一個來自中學(xué)教師行列的雙棲學(xué)術(shù)明星,你是我們這個文化大省的驕傲。說完,省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姜桂生也舉起杯,說,感謝省長的關(guān)注。
這是一個中秋節(jié),他給在家里的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妻子他已經(jīng)到了省城,現(xiàn)在,在向省長匯報工作……
到了賓館,躺下來時,他想起了他那兩位初中時代的先生。人在這個時候,常常要想當年的。姜桂生趁著酒興,認真地替姜國梁算了一筆賬。
讀四年級時,他十一歲。二哥躍進長我六歲,就是十七歲。姜國梁比二哥大一歲,也就是十八歲。
十二歲那一年的下半年,我讀初一,那姜國梁也就十九歲。
哇,十九歲,十九歲才多大的一個人?十九歲的人,能扛得住什么?可是,這國梁,就扛住了,把他姜桂生的班主任做得有模有樣的……
他也替夏曉桐算了筆賬:到他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夏曉桐其實也就三十出頭吧?
瞧瞧,人家那個年齡,卻做了那樣的事,拿捏得父親服服帖帖,動彈不得……
接著他又想起了二哥。二哥躍進十五歲的時候,初中畢業(yè),九歲的姜桂生看到父親急急忙忙地問二哥想不想上高中?想上高中為什么沒有一點動靜?于是連忙去到學(xué)校找班主任夏曉桐,替躍進申請上高中。
那時候,夏曉桐就是坐在姜國強送的那個樹根上,伸出大手,向父親張開。父親非常迷茫地看著夏曉桐,不知道夏曉桐跟他索要什么很久,夏曉桐才沉靜而又非常有力量地說:申請書。貧下中農(nóng)要看你們的申請書,才能決定是不是應(yīng)該推薦你們姜躍進讀高中。
姜桂生看著父親一臉茫然的神色,連忙躲到父親的身后,然后從父親的腿縫間看向坐在樹根上的夏曉桐。從那個角度看夏曉桐,夏曉桐非常龐大,張開的手也像蒲扇那樣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