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爍
在日記本上,我能找到正式開始寫作的確切日期。在這個日子之前,有一次,我看到某部著名的電影——男主角雖然覺得自己一定會寫點什么,卻一直在諸多事務中“拖延認真提筆創(chuàng)作的時間”——心想,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記下這個日子卻并非因為寫作。第一篇小說發(fā)表之后,我被問及寫作的緣起,我說那是因為一個幾乎不認識的人的死。現(xiàn)在,我想再次提及那一天,并回顧自己在那個起點之后所走過的路程。
那天中午,我從朋友口中得知一個同行的死訊,他死于自殺。這個消息讓我立即被一團恐懼圍住。對自己當時那種嚇傻了的狀態(tài),到現(xiàn)在我都羞于描繪。我如此恐懼是因為,我聽說過這個人的一些事情,包括他的某些我能夠理解的生活選擇。正因如此,我不可避免地猜測他是虛無致死。整個下午,在單位里,這團恐懼之外,一切好像都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種種猜測此起彼伏,我盡力辨清人們的聲音,對他的死的種種俗氣的設想,卻因為其具體性而被我視作救命稻草。我無比希望他死于一些具體的原因,金錢、女人、仇恨……總之,對于他死于虛無這個可能,我感到無力面對。
我并非對死有特殊的敏感。有人說《貓》和我的其他小說一樣,都和死亡以及失去有關。的確如此,我寫死亡,但并不是因為我關注它,而是因為死亡和失去實在隨處可見,讓我無法回避。
和其他幾篇不一樣的是,《貓》中的女孩自己選擇了失去。喜歡這篇小說的人都說它“節(jié)制”,但我是后來重讀自己的小說,發(fā)現(xiàn)那些讓我難堪的笨拙的地方是因為不夠節(jié)制,才有意識地要求自己節(jié)制一些的?!敦垺穭?chuàng)作于我寫作的最初時期,它的節(jié)制也許來自于我對人物心理的設定,我想象她是一個自以為能把握自己生活的人,盡管她后來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敗之處,發(fā)現(xiàn)面對生活,更多的只是接受而已,但似乎對于能發(fā)現(xiàn)這些,她也是有些驕傲的。因此她的整個自白就顯得節(jié)制。
而悲哀在于,我們總傲慢地以為自己能做些什么,所做的卻又都于事無補。在思考并試圖接受死亡的同時,我也自然地發(fā)現(xiàn)很多事情是沒有意義的,也自然地同意了“人生沒有意義”的說法。第一篇小說發(fā)表之后,我還被問到今后的寫作計劃。我當時說,想寫些更“有意義”的作品。其實“意義”這事,我常常不好意思說。我總覺得人一出生就是一個負數(shù),因為死已遙遙在望,我們做了各種事情,但最多只是離零更近一些而已,它終歸是一個負數(shù)。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害怕“虛無致死”,因為,不管怎樣,我仍不定期地害怕死亡,“自殺”則有更多讓我害怕的因素。
帕慕克的《別樣的色彩》中,“人生沒有意義”的后半句是“只有表現(xiàn)形式”。我記得這句話是因為它從某種角度上安慰了我,讓我在對他人的死的糾結中稍稍解脫,也可以拿來解釋小說創(chuàng)作的價值。在《墓》這篇小說里,我完全沒有辦法擺脫陰沉的調子,因為事實如此,我希望自己的小說可以盡可能地接近真實存在的表現(xiàn)形式,雖然到目前為止,我所做的只是描繪一些斷章而已。我擔心自己不能很好地描寫一個老人對生死的精神博弈,但是,我相信“人”的共同之處能幫助我到達他陷足于“最重要的事情”時的思維世界,而我又慣于把自己當做他人來經(jīng)歷他的心理直至滲透到一厘一毫,這些構成了我寫作的基礎。
當我把自己當做別人的時候,我感到完全沒有理由同某個人的失敗或錯誤劃清界限,人生的差別也許只在于種種偶然,而面對命運和最終的悲劇時,人大多是無力的,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人們應該互相原諒也原諒自己。這種想法貫穿在我創(chuàng)作第一篇小說《水上漂》的過程中,同樣的,還有《貓》和另一篇叫做《預言》的小說里,這三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我的同齡人,我知道他們都是我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
但是,“無力”如此顯而易見,多說真是讓人厭棄啊。我說想寫些“有意義”的作品時,是想寫能讓人感到一點希望的東西。這些希望不出于決心和信心,不同于玫瑰色的愿景,也許很小,但至少得是真實自然的?!哆^節(jié)》的故事在我腦海中停留并豐富起來的時候,我正處在厭倦自己坦然擁抱“無力”的階段,我厭倦了讓人物在面對最殘忍的現(xiàn)實之后,再給他們找一些算不上安慰的安慰,而我又知道,這世上,真正的安慰確實存在,不必以理性淡定的姿態(tài)將其抹去。《過節(jié)》里面的母子也許愚昧狹隘,但他們敬畏傳統(tǒng),而且,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們愛著他人,并且珍視生命,我一直覺得這些就是希望之所在,并且同樣如此顯而易見。
得知那個人的死訊的一天之中,我已感受到,繼續(xù)活著的人們,包括我自己,因對生的珍惜而表現(xiàn)出來的互相依存的關系。雖然我說,我要寫的是剝掉外界環(huán)境、人際關系帶來的借口和掩飾之后的人的內(nèi)心,但是,必須坦言,也是這些,不停地給我?guī)戆参?。這是我后來才開始承認的。我希望人們閱讀《過節(jié)》之后能感受到一點安慰。
那天晚上,我最終脫離恐懼的方法,類似上面提到的寫小說的方式,我把自己當做他,用了兩頁紙來論證,同樣的事情不會再次發(fā)生。在那一天的日記的結尾,我決定正正經(jīng)經(jīng)開始寫作。寫作這件事能否最終戰(zhàn)勝人生的虛無,我不知道,但它也許能讓我戰(zhàn)勝感受上的虛無。我似乎感覺到這兩年中,我在坐標軸上稍微往右移了幾下??偹氵€可以在漫漫虛無中沉下幾塊石頭啊,即便重力如此微觀。
這是最后一次談起他了,以免我這毫不相干的人打擾了他應該安寧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