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青
人生難忘是初衷
田 青
年輕時初次讀到古人形容時間的成語“白駒過隙”時,只有一點膚淺的感受,只是佩服古人想象力的豐富和遣詞造句的用心。待年華老去,尤其是甲子之后,再想到這匹從時間的門縫中倏忽而過的白馬,才知道“白馬非馬”,這匹轉瞬即逝、你永遠也抓不到的“白馬”,其實就是你不斷流逝的生命。
也仿佛只是瞬間,《藝術評論》創(chuàng)刊已經十年了!十年前,我在這本雜志創(chuàng)刊號的《創(chuàng)刊詞》中為這本即將破土的理論小苗定了一個不算低的目標:
“品評作品,論衡流派,臧否人物,匡正是非,該褒則褒,該貶則貶。以深入藝術本體,令人信服的說理、分析,以健康的文藝批評,努力促進文藝創(chuàng)作的繁榮。弘揚先進文化,堅持正確導向,引領時代潮流,為本刊宗旨。”
創(chuàng)刊號的封面,是我和設計師共同設計的:純黑的底色上,只有框在長方印邊中的四個暗紅色的宋體字:藝術評論。沒有復雜的構圖,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既沒有具象,也沒有抽象。應該說,這種“質樸”還是有力度、有強烈的視覺效果的。我當時曾在一家書店擺放雜志的書架前有意做過觀察,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在十多本花花綠綠的雜志中首先把注意力投向了這本封面純黑的雜志。本來嘛,中國民間的美學家們早就給在衣柜前躊躇的姑娘們提出過這樣的建議:“要想俏,一身皂!要想精,一身青!”
其實,“扮酷”與“吸睛”并不是我們的初衷,甚至也不僅僅因為我們曾在《創(chuàng)刊詞》中宣稱:“我們崇尚質樸。我們相信真理的存在形式一定是質樸的?!敝园逊饷嬖O計成黑色,理由很簡單——因為中國戲劇舞臺上包公的臉是黑色的!
是的,你可以說我們有一點自不量力,有一點自命不凡,有一點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你不能說我們不應該對批評家、對一本以藝術批評為宗旨的雜志提出這樣的要求!《創(chuàng)刊詞》上有這樣一段話:“‘評論’是什么呢?——‘評’字一邊是‘言’,一邊是‘平’。說話人人都會,要做到公平不容易。現(xiàn)在有些所謂的藝術評論如坊間的廣告,瞎吹胡捧,傷了‘評’字的真義。我們把這個‘平’字當成本刊最高的追求,提倡公正,反對‘捧殺’和‘棒殺’”。
作為主編,我在寫《創(chuàng)刊詞》時還用錐子、刀刃、鍋蓋做了一個蹩腳的比喻:“錐銳而無容,刃利而欠厚,唯鍋蓋較‘全面’,但拿鍋蓋拍不死老鼠也打不住蒼蠅。我們寧可要有獨特見解、思想銳利但不夠‘全面’的文章,也不要面面俱到但說了等于什么也沒說的文章?!?/p>
應該說,我們的理論和實踐是統(tǒng)一的。眾所周知,一個專欄——“文化打假:宣科與‘納西古樂’”給我們引來了一場歷時一年多、曾吸引了眾多媒體與公眾關注的官司。官司的起因是我們刊載了《中國民族器樂曲集成·云南卷》主編、云南學者吳學源針對文化商人宣科的打假文章。吳學源根據(jù)其數(shù)十年對云南民族民間音樂深入、嚴肅的學術研究,指出宣科所謂的“納西古樂”,只是一臺“商業(yè)晚會”的名稱,而其主要內容,則是在云南廣為流傳的漢族的“洞經音樂”;而所謂“唐明皇創(chuàng)作”、“比海頓的交響樂早××年”的話,純屬沒有任何根據(jù)的隨口妄言。
官司在麗江打,結果不言而喻。但是,一個成功的文化商人的本領再大,也不可能指鹿為馬;地方保護主義再猖獗一時,也僅僅能“保”住這場官司暫時的“贏”。十年過去了,歷史做了最公正的審判:因為造假,當時號稱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已“進入關鍵階段”的“納西古樂”,不但至今在三批、共1219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中找不到名字,甚至連云南省級名錄都無法入選,更遑論進入“聯(lián)合國”的名錄了。
宣科和他的“納西古樂”贏了面子,但輸了里子,一場不大不小的官司,不但讓全國音樂界、學術界和云南的老百姓知道了該如何正確對待民族文化遺產,而且讓我們始料未及的是,這場官司還為中國的法學界提供了一個生動的案例,引發(fā)了深刻的思考。2006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黃東黎、劉海波主編的論文集《法的界限》,收集了有關這場官司的所有文章,讓千千萬萬個坐在法學院課堂的學生從這場司法鬧劇中學習“司法如何審裁學術作品的名譽侵權糾紛”。而這本論文集的書名“法的界限”,也正好為這場官司做了最簡練的總結。
當然,值得《藝術評論》欣慰和自豪的還不止這個“歪打正著”的法學“貢獻”,十年里,我們刊載的眾多文章,始終堅持我們的初衷,對我們身邊已經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的種種文化現(xiàn)象進行了我們忠實的報道和公正的評論,而這樣一本雜志能堅持十年,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這本身就已經說明了問題。在《藝術評論》發(fā)行第100期的時候,我曾經寫了一篇短文《百期之期》,說了我的三個“期望”,在慶?!端囆g評論》十歲的今天,我想不出比這更好的祝詞,也沒有另外的期望,那么,就相信“重復就是力量”吧:
在一個越來越物質化的社會里,“理想”二字似乎已經被貶低、被曲解、被“非理想”化了。堅持理想的精神性和非物質性,應該是文藝批評最起碼的底線;而提倡人類最寶貴的精神價值、弘揚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包括我們強調的優(yōu)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應該是批評家無法推卸的責任。曹丕在《典論·論文》中說:“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弊怨胖两?,所有能夠超越“年壽”、超越“榮樂”而不朽的優(yōu)秀文藝作品,無不是因為其本身具有永恒的精神價值。作為創(chuàng)作者,可以不拘泥于“文以載道”的束縛,可以標榜“不假良史之辭”,但文藝批評家不可以如此!文藝批評必須“載道”,文藝批評家必須努力做一個發(fā)現(xiàn)美、發(fā)現(xiàn)偉大、發(fā)現(xiàn)永恒、發(fā)現(xiàn)人才的“良史”!
公正與公平,是批評家的操守,也是文藝評論的基本準則。劉勰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所謂“圓照”,是劉勰在佛教思想與語言的影響下創(chuàng)造的美學詞匯,它表示一種準確、徹底、公正、全面、深刻,沒有偏見、差錯、遺漏的美學判斷。有人或許會問:當今社會,就連一些法官都不能做到公正與公平的時候,文藝批評可以做到完全的公正與公平嗎?我們必須承認,文藝評論的確存在主觀性,但這“主觀性”,只能是美學的,而不能是道德的!換句話說,對藝術作品的不同判斷,只能是審美習慣與喜好多元化、多樣性的表現(xiàn),而不能是“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短”,更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那種蜷伏在權勢與金錢之下的“吹捧”文章,是文藝批評的恥辱。
光有理想與公正還不夠,還要有品味。藝術評鑒有主觀性,但更有客觀的標準和品味的高下。所謂“客觀”的標準和高尚的品味,是被歷史上無數(shù)杰出藝術家的偉大作品逐漸培育和不斷證明的。中國古代文藝批評中一些既有民族性又有前瞻性的觀點和追求(諸如“風骨”說、“氣韻”說),世界上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不同藝術領域、不同藝術流派的代表性作品以及現(xiàn)當代一些大家的優(yōu)秀作品,都為“品味”二字作了明確的注腳。反對低俗、拒絕平庸,揭露和抨擊偽藝術,是藝術領域的當務之急,也是批評家的職責和《藝術評論》需要長期堅持的原則。
我以為,能做到這三個“堅持”很不容易,卻是對藝術批評的起碼要求,更重要的,它還是我們辦刊的初衷。讓那匹時間的白馬疾馳而過吧,我們能承諾的,只有四個字:不改初衷。
田 青:《藝術評論》創(chuàng)刊主編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研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