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記

天要黑了，老曹回了家，開始跟老婆算賬。

老曹坐在炕上，腿盤得不緊，褲襠里盡是錢。除了錢，褲襠里還有一盒紙煙，一個一次性打火機(jī)。老婆坐在灶堂里的草墩上，面前守著一斗盆紅蘿卜白蘿卜，手里拿著一把菜刀，在削蘿卜頂子，刮蘿卜上的毛胡子，要腌一甕咸菜。瞥了老曹一眼，老婆直想笑，這老東西，又要算賬了！

老曹年年要跟老婆算一回賬，今年自然也不能例外?；钪筒荒芾狻Ｋ芭緡}”一聲打著打火機(jī)，點(diǎn)了一支煙，抽了兩口，慢悠悠說，場光地凈了，該賣的都賣了，我得跟你算算賬！又抽了兩口煙，老曹奇怪地說，哎呀，你咋不吭聲？老婆問，你把胡麻也賣了？老曹說，不賣喂耗子呀？留了一布袋等著換油，別的都賣了！又抽了兩口煙，老曹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要跟你算賬，你咋還不上炕？老婆說，不上，你在炕上算你的賬，我在地下刮我的蘿卜，兩不耽誤，這不挺好嗎？老曹說，嗯，挺好！接著，老曹開了正本。跟往年一樣，老曹先對老婆交代收入。今年的收入大體上一共四項。主要的一項自然要數(shù)賣糧。這一項最復(fù)雜，玉米、谷子、黍子、苦莜麥、胡麻、山藥、黑豆、黃豆啥的有若干種，價錢貴賤不一，哪一種打了多少斤，一斤多少錢，一樣一樣得跟老婆說清楚。另一項是賣了三只羊一口豬，羊和豬各是多少斤，價格是多少，得說清楚。另一項是上邊給的種糧直補(bǔ)款，按畝數(shù)和糧食品種折算，多少畝多少錢，得說清楚。最后一項是兒子閨女接濟(jì)他老兩口的錢，一共幾人次，一次多少錢，也要說清楚。家里養(yǎng)著一群雞，賣雞蛋的錢，本來也應(yīng)該算是一項固定收入，由老婆經(jīng)手，邊下邊賣邊花了，零時買了針頭線腦啥的，還吃了一部分，也就忽略不計了。一年里的收支，老曹都靠腦子記，忘是忘不了，但免不了有張冠李戴的地方。大約用了半個鐘頭多一點(diǎn)兒，連著抽了三支煙，老曹不住口念叨著，一邊算一邊說給老婆聽，總說把收入算清楚了，也跟老婆說清楚了。那四項加起來，今年家里的收入，總共是一萬二千五百一十三塊六毛四分整。這可是八米二糠，一點(diǎn)兒都沒含糊。老曹說是說清楚了，老婆一直沒停手，已刮了半斗盆蘿卜了，她到底聽進(jìn)去了沒有?。坷喜苡X得不大靠實(shí)，覺得有必要考考她。老曹冷不丁問，今年苦蕎麥多少錢一斤了？老婆沒抬頭，回答說，一塊六，比去年貴兩毛。他緊跟著又問，黃豆呢？胡麻呢？話音沒落下，老婆馬上接嘴說，黃豆兩塊三胡麻兩塊七毛五分！這老婆兒，大字不識一個，常年也就喂豬喂狗，可虧處有補(bǔ)，記性倒是好得出奇。他放心了，呵呵笑出聲來。

窗紙發(fā)暗，家里黑下來。老婆的老花眼看不清了，開了燈，沒再刮蘿卜，動手做飯。老曹下了地，去牛圈給牛添了一篩草，順便撒了一泡尿。返回家，他又盤腿坐在炕上，叼著一支煙，接著結(jié)算支出。支出就更復(fù)雜了，大體上分三項。頭一項是購買化肥、子種、農(nóng)藥的錢。再一項是家里的日常開銷，比如電費(fèi)、水費(fèi)、合作醫(yī)療費(fèi)、親戚娶兒聘女生了孩子過滿月上禮、村里死了老人送幛子、添置新農(nóng)具、買鞋買襪買衣裳、客人來了打酒割肉啥的，抽煙也花了不少。再一項就是借出去的錢。有人起房蓋屋、生病住院上門借錢，張開嘴了，總得讓人家合上吧？這也有好幾筆。頭一項是整賬，二四得八，三下五除二，沒抽罷一支煙，老曹就把它搞明白了。第二項亂無頭緒，得分門別類一項一項算出來。他閉眼想一陣，睜開眼扳著指頭算一陣，直到老婆把飯做熟了，還是亂無頭緒，煩躁極了，有點(diǎn)想發(fā)火。老婆說，先吃飯吧，大長的夜，吃了飯再算不遲。老曹扔了煙頭，氣呼呼地說，吃就吃！

晚飯是小米稀飯，還有晌午剩下的幾個莜面苦菜餃子，有稠有稀。揭開鍋一家熱氣，氣里有飯香味兒，聞了就覺得肚里空堂堂的，還真饑了。端著碗吃飯，老曹的注意力不在飯上，還在想錢。才是他娘的怪了！他嘟嘟囔囔說，電費(fèi)一個月明明也就三十四五塊，咋就不勾頭了？放著飯不吃，還在瞎鼓搗？老婆沒好氣地說，吃飯吧，多大個事兒，勾頭不勾頭吧，跟別人沒關(guān)系，我還能把你給吃了？老曹不滿地哼了一聲說，話哪能這么說？明人不做暗事，不勾頭好像就是我把錢給糟蹋了，我能背這個黑鍋嗎？老婆說，不給你背黑鍋。老曹說，那也不行，眉毛胡子就不能一把抓！他犟勁兒上來了，老婆不再搭理他。

支出這一項，老曹真費(fèi)了大勁兒，晚飯后又算了好久，屁股都坐疼了，才有了結(jié)果。三項加一塊兒，總數(shù)是七千一百八十九塊九毛一分整。他點(diǎn)了一支煙，把這個數(shù)字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長出了一口氣。老婆飯后沒刮蘿卜，沒看電視，坐在炕上打盹。好了！老曹說，聽著，我給你報報賬。老婆沒覺察，還在打盹。他想喊一聲，老婆陡地醒了。她眨眨眼，繞家掃了一圈，不解地問，三表弟走了？這下把老曹弄糊涂了。三表弟？老曹納悶地想，這哪跟哪??？忽然，老婆呵呵地笑出聲來。老曹更摸不著頭腦了，愣在炕上。老婆笑得鼻涕眼淚，上氣不接下氣。老曹瞪著老婆，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脊背頓時涼了。老婆笑著說，我……我做夢了，我夢見三表弟又來咱家借錢。老曹又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惱怒地說，神經(jīng)病，我還當(dāng)你瘋了哩！老婆拍拍又紅又亮的杏木炕沿說，我夢見三表弟就坐在這兒，說是要再借五百塊錢。老曹生氣地沖老婆吼，什么？再借五百塊？好吃懶做的東西，他還張得開嘴？沒等老婆搭話，老曹翻翻眼睛說，噢，對了，他沒真來，你是在做夢。老婆說，做夢。老曹驚驚咋咋叫了一聲，高興地說，哈呀，你的這個夢可做好了，他今年借過兩回，一回五百，借走一千塊啊，我剛才少算了一回，只算了五百。兩人同時哈哈大笑。多虧這個夢幫忙，又找回了五百塊錢。五百塊錢呀，能買多大一堆好東西??！好好好，加上這五百塊，今年的支出就不是七千一百八十九塊九毛一分整了，成了七千六百八十九塊九毛一分整了。老曹心情好極了，馬上點(diǎn)著一支煙，狠狠抽了兩口。好了！老曹說，我給你數(shù)念數(shù)念，今年咱家的收入除去花銷，盡落四千八百二十三塊七毛三分整。老婆吸溜一口氣問，還三分整？老曹抽著煙說，那是，有零有整！又說，當(dāng)然了，借出去的錢不能算是花銷，遲早要還回來嘛！老婆想想說，一年沒白受，比去年多……多了二三百哩！錢這時候還是堆在老曹的褲襠邊，硬幣閃閃發(fā)光。他伸手摟出來，數(shù)出一沓錢，抖了兩下說，哼哼，跟上我，你受不了屈！老婆扁了嘴，頭歪向一邊。老曹把數(shù)好的錢裝在自己的衣兜里，將剩下的一堆錢往老婆跟前一撥拉，晃晃手說，老規(guī)矩，一人一半，我裝了我的一份兒，兩千四百一十塊，零頭全歸你啦！老婆把錢整了整，看了兩眼，下地要放在堂箱里。老曹說，數(shù)一數(shù)，當(dāng)面數(shù)錢人不惱。老婆就一張一張笨拙地數(shù)，數(shù)了半沓忘了，又重頭數(shù)。老曹叼著煙，瞇縫眼瞅著老婆，怪聲說，呀，眼睛挺亮的嘛，咋你現(xiàn)在不打盹了？他這么一圪攪，老婆又忘了，又從頭數(shù)……

關(guān)了燈睡覺，老曹沒一絲睡意。他處在興奮狀態(tài)。每年跟老婆算了賬，標(biāo)志著一年的農(nóng)活正式結(jié)束了，進(jìn)入了漫長的冬閑時節(jié)。他這人沒別的手藝，也沒別的想法，連一頭牲口都沒販過，起房蓋屋吃喝穿戴啥的，全跟土地把話。他當(dāng)初娶老婆的錢是土地給他的，供兒女念書的錢是土地給他的，給爹娘辦后事的錢是土地給他的，他手里的活錢、活錢帶給他的快活，也是土地給的……五行相生，講究水生木、木生火、土生金啥的，他信這個理兒。土就是能生金，不信行嗎？他是莊稼人，離了土地寸步難行，屙不開尿不開。話說回來，他把自己也給了土地。土地就是村外梁上坡上溝里的那些土地，土下生上熟，開春了種上，莊稼小苗上來了，草也跟著上來了，雜七雜八比莊稼上得還多，長得還快，拿起薅鋤大鋤一遍一遍鋤，草鋤得干干凈凈，莊稼跟著就長高了開花了吐穗了結(jié)籽了。一不留神春天變成了秋天，莊稼黃了熟了，放下鋤拿起鐮刀割田，背回馱回拉回村邊的土場上，過去是摔著梿枷打，牲口拉著碌碡碾，現(xiàn)在進(jìn)步了，用上小四輪了，開上轉(zhuǎn)一氣圈兒完事兒。秋后還有一件大事，雨把地打硬了，太陽把地曬硬了，風(fēng)把地吹硬了，莊稼把地吃硬了，人的腳牲畜的蹄子野獸的小爪子把地蹬硬了，上凍前務(wù)必得趕上牛犋把地耕一遍。只有把地耕了，才能松下一口氣。種莊稼可是世上最提心吊膽的事兒了！莊稼是一種脆弱的植物，最怕折騰了，怕旱怕澇怕蟲子怕冰雹怕霜怕風(fēng)，啥都怕啊，啥都能要它的命啊！種子入了土，有操不完的心，莊稼人就睡不成一個安身覺……一年一年下來，他的腰就這么彎了，頭發(fā)就這么白了，人就這么老了。老曹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月色皎然，窗上搖影，夜靜得讓人心顫。他睡不著，爬在炕上一支一支抽煙。老婆翻了一個身，開口說，睡吧。老婆的口氣很輕，夜的寂靜中，聽上去聲音蠻大的。老曹原先以為老婆睡著了，沒想到她還醒著。她說，你再不睡，我、我可睡了，困了！老曹脫口哦了一聲。這老婆兒！老曹差點(diǎn)笑出聲來。秋后算了賬，夜里他必定要跟老婆瘋上半夜，瘋得天不知地不覺的。一年比一年老了，瘋不出多大名堂了，掛著羊頭賣狗肉了，可老規(guī)矩不能壞，還是要瘋，能瘋成啥樣算啥樣吧。現(xiàn)在，老婆還沒睡，就是在等著他瘋。老曹暗暗笑著拈了煙頭，嘴里說，哈呀，差點(diǎn)兒把這么大的事給忘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落光葉子的樹，顯得干凈利落。從今天起沒事了，要開始吃飽耍饑過一個冬天，老曹的心情說不出的舒坦。早飯后放下飯碗，他破天荒吹了一聲口哨，聲音不多響亮。老婆聽了，白了他一眼，挖苦說，手又發(fā)癢了吧，又想起你那二十四塊狗骨頭了吧？老婆說的二十四塊狗骨頭，哪里真的是什么狗骨頭，那是在揭他的老底，指的是耍錢的骨牌。老曹咧嘴一笑，一臉的陶醉，拈著兩個指頭說，嘿嘿，還真是，捏起那玩意兒，真像捏住了小媳婦兒的奶頭，就別提有多得勁了，太過癮了！老婆搖搖頭說，不對，小媳婦兒的奶頭，哪比得上你那狗骨頭？老曹愣了愣。當(dāng)初，老曹跟老婆結(jié)婚是在臘月十二。臘八是個節(jié)日，家家戶戶要從河里刨一塊冰，背回來立在街門口，叫“臘八人”，供上由小米、黃米、高粱、麥子、紅豆、紅棗啥的熬成的紅熬粥，禱祝敬神。他結(jié)婚那天，四天過去了，門口的那塊冰還沒消，晶瑩剔透，亮得晃眼，來賀喜的人未曾進(jìn)門，先就覺得喜氣。迎親騎的是小毛驢，儀式是村支書主持的，喜宴是一熱一冷兩道大菜、渾源老白干酒、主食是素油炸糕，賀喜的人吃喝得多紅火?。∫估锢喜馨芽腿怂统龃箝T外，站在“臘八人”旁邊，心里有一種毛茸茸燒乎乎的感覺。他想，從今往后，我也是有媳婦的人了！月亮快圓了，像是姣好的面孔，地上亮亮的，下了霜似的。他剛要返回家，兩個人從小胡同里拐出來。見了他，一個隨口問，不去推兩把？聽了，他眼前就出現(xiàn)了二十四塊骨牌，牌上的點(diǎn)點(diǎn)兒圓溜溜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同時出現(xiàn)了新媳婦兒。她瘦瘦的，罩著一塊紅頭巾，臉上有幾個可愛的雀斑，平胸細(xì)腰，大辮子垂在大腿上。另一個人說，推啥呀推？他娶上媳婦了，要屁股眼朝天啦，要開葷啦！兩個人沒停步，邊說邊走。他想，新媳婦還不是盤子里的菜嗎？頂兩把再吃無妨！他跟了上去……一晃幾十年過去了！老曹想著，嘿嘿笑出聲來，笑著對老婆說，摸中了，我的脈跳幾下，算是叫你給摸中了！早晨陽光充足，家里的瓶瓶罐罐異常明亮，美妙極了。老婆揭開斗盆上的蓋子，削了頂子刮凈了毛胡子的紅蘿卜，一個比一個俊朗，看了就想啃一口。老婆咕噥說，年年耍，年年耍，耍得頭都白了，還沒耍飽??？他撇嘴說，咦，你年年腌菜，腌得頭白了腌飽了嗎？老婆說，人在家心在外，你魂兒早又溜到錢場上去了吧？他說，脈又叫你給摸中了！他從兜子里掏出錢，抽出一張五十元的，又抽出幾張十元的，將剩下的厚厚一沓塞到炕席底下，嘴里說，嘿嘿，我要找魂去了！還沒出門，小孫子叫著跑進(jìn)家。大兒子三兒子和一個女兒，有的打工有的當(dāng)兵有的做生意，在外邊混飯吃，家都安在了城鎮(zhèn)。二兒子跟他一樣，還是個莊稼人，住在隔墻的院子里。小孫子是二兒子的孩子。小孫子說，俺娘腌菜，叫奶奶哄我。老曹呵呵笑著說，小家伙兒，你奶奶也腌菜，爺爺哄你吧！他一彎腰，牽上小孫子的手出了門。

老曹愛耍錢。有人贏起輸不起，贏了只嫌少，輸了抽筋拔毛。他瞧不起這種人。人耍錢，錢耍人。他不屑地說，贏了屁股眼帶笑的人，輸了夜里肯定睡不著，那是耍錢嗎？那是叫錢給耍了！他撇嘴說，飯是屎，錢是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天生就是玩物，要不掙它有毬用呀！耍錢的人被稱為白花，也就是說，耍錢是為了白花別人的錢。他從未想過白花別人的錢，當(dāng)然也從未想讓別人白花自己的錢。他耍錢只是耍錢，贏了快活，輸了也樂樂呵呵。贏了他哈哈一笑說，沒開銀行，天天輸我有那么多錢嗎？輸了他呵呵笑著說，我要是天天贏，還有人敢跟我耍嗎？他贏了是贏了，輸了也像是贏了。耍錢有多種風(fēng)格，他的風(fēng)格就三條：啥都會，誰都行，輸不干凈不出門。押寶、頂骨牌、摸紙牌、推牌九、摸九點(diǎn)、搓麻將、搗紅三啥的，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也就是啥都會。誰都行是指對搭檔沒有要求，無論生人熟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雞狗牛羊，坐一塊兒就耍。最后那條是說他不把帶在身上的錢輸光了不罷手，要沒完沒了一直耍下去。有無數(shù)次，他手氣好得猶如神助，兩個骰子拋出去，要幾是幾。他嘴里念誦說，虎頭十八配，免了天和地。一張牌摸下來，真就免了天和地。念誦說，七七八八不要九，免了金瓶和大五。真就免了金瓶和大五。又念誦說，板板板板，不要小五點(diǎn)點(diǎn)。真就不是小五點(diǎn)點(diǎn)，又上道了！你說神不神？直把伙計們兜子里的錢贏了個磬凈毛光。他該滿意了吧？該收場了吧？這是不可能的，他還沒耍飽呢！他見人數(shù)頭，給他們支底，接著再耍。手氣輪流轉(zhuǎn)，點(diǎn)一個比一個背。他念誦說，虎頭十八配，免了天和地。怕處兒有鬼，偏偏不是天就是地。他念誦說，七七八八不要九，免了金瓶和大五。話音未落，蹦出一個大五。念誦說，板板板板，別來小五點(diǎn)點(diǎn)。不用問，小五點(diǎn)點(diǎn)倒是聽話，真來了……內(nèi)行知道，不懂得見好就收，可以說是耍錢的一個大忌。有的時候，手氣好一陣壞一陣，贏一陣輸一陣，他兜子里的錢出出進(jìn)進(jìn)，老是見不了底，他就一直耍下去。別人熬不住，換了一個又一個，有的回家睡一覺，再來接著耍。他可真行，幾天幾夜連軸轉(zhuǎn)，終于輸?shù)靡晃牟幻判臐M意足回家吃飯睡覺。他心知肚明，知道自己老是犯大忌，為了細(xì)水長流耍下去，出門時一次帶多少錢，自己給自己定一個數(shù)兒。數(shù)兒取決于手里的活錢多少，年頭好收入多，數(shù)兒大點(diǎn)，否則小點(diǎn)。身上的錢輸光拉倒，從不在現(xiàn)場借錢或欠錢，刀割水清。手里的活錢輸光了，冬天也過去了，又該忙乎地里的營生了，又該掙錢了。他哈哈笑著說，這叫什么？這就叫春夏秋掙一掙，冬天送一送，咱是一個過路財神！什么過路財神呀？老白花了，年年只輸沒贏，人稱輸死鬼……

前幾天下過一場小雪，村前的背陰坡上積雪片片，像臥了好多綿羊。牽著小孫子在胡同里走，老曹越走越快了。入了冬人比蛆還閑，坐街、喝酒、竄悠、耍錢就是營生。也有信了耶穌聚會的，湊在一塊兒念佛的，走親竄友的。耍錢的人夠多，頂骨牌、推牌九、打天九、押寶啥的，愛耍啥耍啥。打麻將男男女女都上陣，五十塊錢一鍋?zhàn)?，一鍋?zhàn)印八绷嗽賮硪诲佔(zhàn)?。村里眼下有兩家人買了電動麻將桌，開錢場打貫。這年頭，打麻將都不用整牌，一摁按鈕，牌就整整齊齊自動碼好了?？墒锹閷⒆啦欢?，一家也就三兩張，一張也就四個位子，一步來遲，沒位子了，也就只能擠在一邊“孵小雞兒”了……他走著想，我來得不遲吧？應(yīng)該剛好是三缺一吧？先到了村前的那家，門頭上掛著一把鎖，狗在門縫里咬得像是見了賊，嚇得小孫子直叫。娘的，沒開市？他隱隱覺得有點(diǎn)不妙，不死心又去另一家。這家大門洞開，夫妻兩人正在院角鍘草。鍘草刀橫在地上，夫妻倆一個單膝跪地蹲坐在刀床一側(cè)，攬著草入草，一個站在頂頭，兩只手緊緊攥著鍘草刀的木把子，“嗖”地撩起來，趁勢一使勁兒摁下去，伴隨著一聲銳響，碎草亂蹦。見老曹牽著小孫子，笑著說，哈呀，帶了個小的？老曹不安地問，家里是不是三缺一？兩人同聲回答說，不是，四缺四。老曹覺得這是在戲逗他。四缺四？一個人也沒來嗎？他牽著小孫子徑直進(jìn)了家。

家里真沒一個人，麻將桌上，四列牌整齊劃一，就差沖他喊一聲首長好了。他沒顧上想想家里沒人意味著什么，滿臉溢笑，伸手捏起一張牌，拇指肚順著牌面輕輕滑過，嘴里說，紅嘴唇兒！將牌面朝天拍在桌子上，果然是七條。他又捏起一張，又滑了一下，對小孫子說，這是一個三斜眼。真就是一個三筒。小孫子好奇地盯著牌，嘴里說，三斜眼？他說，對，它就是三斜眼！他“嘩啦”抹倒一列牌，一一指給小孫子看，嘴里說，記著，帶點(diǎn)兒的都叫筒子，一個點(diǎn)兒叫一筒，兩個點(diǎn)兒叫二筒。小孫子搶著說，三個點(diǎn)兒叫三斜眼！他在小孫子臉蛋上親了一口，夸獎?wù)f，真不愧是爺爺?shù)膶氊悓O子！小孫子看見骰子，大概覺得兩顆骰子夾在麻將牌里，太不同凡響了，捏起一顆，端詳來端詳去。他夸獎?wù)f，我孫子好眼力！小孫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好眼力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摸一把胡子說，這小玩意兒叫骰子，一共有六個面兒，一個面兒一個點(diǎn)兒數(shù)，你數(shù)數(shù)。小孫子聽話地數(shù)，數(shù)了半天說，最少的一個點(diǎn)兒，最多的六個點(diǎn)兒。他說，一點(diǎn)兒和四點(diǎn)兒是紅的，別的都是黑的，你看看是不是。小孫子瞧了兩眼，高興地說，就是呀！他說，哈哈，這小骰子可是一個好東西！東西南北風(fēng)，骰子分得清，牌從哪兒拿，骰子說了算……小孫子對骰子說，嗨，你是一個好東西！他抱起小孫子坐在一個凳子上，對小孫子說，對了，去年有一回爺爺就坐在這個凳子上，打得那才叫順手?。∧悴略趺礃?？一連摸了三個龍坎子！他從牌里挑出一張三萬，捏起來說，頭個就是它，三萬，我的福牌！又挑出一張八萬，嘿嘿笑著說，二個是它，也是我的福牌！又挑出一張五條說，還有它，福牌！他看見了三筒，拿指頭敲著說，三斜眼不地道，我停了兩次口，等得都是它，嗨呀，狗日的躲著就是不來，要不嘛，爺爺那天能摸五條龍，好家伙，五條??！小孫子看爺爺高興，樂得哈哈笑。他興致更高了，舔舔嘴唇說，爺爺教你背一首詩，二八一六，兩頭掇湊；三六九，家家有；七五棱登二，一把剩三摞兒；八五十三，兩把抓干……小孫子童聲童音跟著念。他說，這就是起牌??！院里有人說話，他眼睛往外一瞟，大門口進(jìn)了一個穿紅毛衣的女人。好現(xiàn)象，來了一個！他抱著小孫子迎出了門。

夫妻倆還在撅著屁股鍘草。女人問，人夠手了沒？老曹接話說，嗨嗨，算上咱倆的影兒就夠手了！女人聽了，轉(zhuǎn)身要走。夫妻倆忙說，等等吧，要是你倆運(yùn)氣好，沒準(zhǔn)兒真能湊一桌。老曹也說，好事多磨嘛，走啥呢！等了半天，連根人毛也沒有。女人說，老曹，沒辦法，再要是湊一個人，咱能拐三角兒，倆人可玩不轉(zhuǎn)，散伙吧！說罷走了。他沒走，蹲在地上抽煙。夫妻倆只顧鍘草，哪顧得上搭理他？他蹲得腿都麻了，還是沒來一個人。小孫子看鍘草看膩了，吵鬧著要走，老曹只得帶著小孫子離開。出門走了幾步，他覺得這個上午從未有過的無聊。簡直無聊死了！忽地想起電視里變戲法兒，能大變活人。便想，娘的，咱要是有那么一手可就好了，何時想打麻將，何時就變出三個大活人，那該多痛快，哪還再用蹲在別人院里看什么鍘草?。⌒『L長的，拐來拐去，不斷有人來來往往。有的拉著小平車，從村外的土場里往回拉秸草，也有趕著母豬去配豬的、拉著牛拉著馬騸牛騸馬的、碾米磨面的、背柴擔(dān)炭的……他這才意識到，他家里的事安頓停當(dāng)了，今天閑了，別人都還在忙。這讓他非常泄氣。愛耍錢的就那么一伙人，沒閑功夫還真就顧不上，昨天他還在賣糧，不也顧不上嗎？他把里里外外的營生趕出來，就是為了耍錢，多耍一天賺一天嘛，忘了別人有活兒占著手，自個兒一個人還是沒法耍，這成什么事兒了！三表弟迎面走來，手里提著一條血淋淋的羊腿。見了他，三表弟嘻嘻笑著說，這兩天沒錢，過幾天再還你的錢。他兩眼冒火，生氣地想，沒錢還我，你有錢買羊腿嗎？嘴里說，不急不急。三表弟又說，啥時候咱一塊兒搓兩把？他生氣地想，你要拿借我的錢來贏我呀？連割帶拔的，這不是明搶呀？嘴里說，現(xiàn)在不就是時候嗎？三表弟說，那不行，我要回家煮羊腿！

當(dāng)村的舊碾房前，叫等死臺，通常總有幾個比他歲數(shù)還大的老漢縮頭縮腦蹲在那兒。今天邪了門兒了，也沒有一個人。哈哈，老曹想，那幾個老棺材瓤子也忙嗎？他牽著小孫子在街上繞了一圈兒，沒繞出什么奇跡?；丶矣悬c(diǎn)不情愿不歇心，老在街上轉(zhuǎn)悠也不是個事兒。他想，要不也去買塊羊肉？馬上就覺得行不通。羊肉固然好吃，可信口吃倒泰山?。√焓寝r(nóng)民的鐘表，他撩起眼皮，瞄了一眼太陽，對小孫子說，十一點(diǎn)了，打道回府吧！轉(zhuǎn)身走了沒幾步，不知從哪里跑出一伙孩子，沖著他起勁地喊，老白花，輸死鬼！輸死鬼，老白花！他扭回頭來，孩子們嚇得要跑。剛掉過身子，又在屁股后頭喊開了。小孫子不服氣，還嘴罵了一句，孩子們喊得嗓門更亮了。孩子們的尖叫聲里，老曹的頭陡地疼了一下。他腦子里閃過一道亮光。對，好主意呀！他猛地掉過身，扯大步就朝孩子們走。孩子們叫，快跑呀！一窩蜂跑開了。他不敢走了，再走孩子們就跑得沒影兒了，站住不動了。孩子們也站住了，離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了一拉溜。他試試探探招了兩下手，孩子們沒跑，還留在原地，瞪眼盯著他。他又招招手，一個孩子說，你想打俺們吧？他溫和地笑著說，我這么一個白頭老漢會打小孩子嗎？那孩子說，俺們罵你了呀。他說，打是親，罵是愛！他要讓孩子們徹底放心，坐在了舊碾房的石頭門臺上，接著把小孫子抱在了膝蓋上。這一著果然靈驗(yàn)，孩子們從四外圍過來，離他還有幾步遠(yuǎn)，站住不動了。他招招手說，別怕，過來咱們一塊玩兒。孩子們眼睛亂轉(zhuǎn)，看他不多可怕，又往前走了一步。一個孩子問，玩兒？玩兒什么？他滿臉巴結(jié)的笑容，美滋滋說，我給你們講故事。孩子們樂了，不再擔(dān)心什么，紛紛坐在石頭門臺上。他瞇著眼說，我給你們講一個牌的故事，有一種牌叫牌九，有竹片制成的，骨頭制成的，塑料制成的，大理石制成的，也有……孩子們有點(diǎn)煩躁。他沒留意孩子們的反應(yīng)，越說越暈乎。他點(diǎn)了一支煙抽著說，這牌一共三十二張，分文牌和武牌，文牌天、地、人、我，長三短四，天九地八人七我五……有個孩子站起來，歪了頭說，這故事呀？不好聽，走了！好多孩子跟著站起來，呼呼啦啦拔腿就跑，眨眼跑出老遠(yuǎn)。小孫子還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的膝蓋上。

老曹急了。最先的反應(yīng)是得嚇唬嚇唬這些小東西，喊一聲都給我回來，誰敢跑打斷誰的腿。接著想，這哪成，這么一喊不跑也嚇跑了。好！情急之下，他的腦子里又閃出一道亮光。好好！他的手探進(jìn)懷里，掏出了一沓錢。他搖晃著手里的錢，聲音變得可親可近，沖著孩子們說，你們看，這是啥呀？孩子們再次站住了，一臉稀里糊涂。他笑瞇瞇說，誰聽我講故事，我就給誰一塊錢！話音未落，耳邊有人柔聲細(xì)氣說，我聽。他歪頭一看，老婆站在身邊，臉“騰”地紅了。老婆擔(dān)心老曹上了錢場只顧耍錢，孫子沒人管，出來往回接孫子，一眼看見老曹坐在街上，明白他是吃了閉門羹了。又看見老曹要用錢雇街上的孩子聽他講故事，差點(diǎn)沒憋住笑出聲來。他能有啥故事，不就是嘮叨耍錢過嘴癮嗎？老婆伸出一只手說， 我愛聽說書的，現(xiàn)在聽不上了，講故事跟說書一樣，你給我一塊錢，我聽你講故事！老曹嘿嘿笑著，托起孫子說，你是惦記你孫子，快抱上孩子回家吧！

老婆和孫子走開沒幾步，街上的孩子們圍上來了。一個孩子說，一塊太少，兩塊！老曹搖晃著手里的錢，痛快地說，兩塊就兩塊！那孩子說，五塊！沒等老曹答應(yīng)，又說，十塊！老曹直想笑，蛋大個孩子就這么會做生意了，我要是給你們五塊十塊，你們還不跟我要一百塊嗎？猛地跳起來，手“呼”地舉高了，吹胡子瞪眼說，我還沒跟你們算賬呢，我給你們每人十個嘴巴子！孩子們掉頭跑了。

老曹沖著那伙亂跑的孩子笑笑，跟在老婆身后回家。他聽見孫子說，奶奶，我給你背一首詩。老婆說，你要是給奶奶背一首詩，奶奶親你的小臉蛋兒。孫子亮開清脆的嗓門說，二八一六，兩頭掇湊；三六九，家家有；七五棱登二，一把剩三摞兒；八五十三，兩把抓干……老曹聽了，站在街上哈哈笑，淚都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