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楊
大凡印象,則不一定準(zhǔn)確。而有了印象,又不容易抹去。因而印象這個詞一直被用來用去,去了某個地方,不管怎么著,都用得著印象這個詞。
我是第一次去甘南。甘南的朋友說,你四十歲了才去甘南,你年輕的時候干什么去了?說話的意思中有點(diǎn)抱怨,也有點(diǎn)譏諷。就是說,你第一次出遠(yuǎn)門,就應(yīng)該去甘南。后來在班車上遇到一個藏族姑娘,問起年齡,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知道我四十歲才來到甘南,很驚訝,就好像我四十年白活了。
回憶起整個甘南的游歷,我并不覺得朋友和那個藏族女人的話有多么矯情和夸張,相反,我真正認(rèn)為自己沒有及早地來到甘南是一生的錯誤,但無論怎么說,還是來了,來了,就沒有遺憾。
我是在當(dāng)周草原上感受到這一切的。那是一處丘陵起伏的草原,草很茂盛,低洼處有水,高處也很濕潤,草看起來鮮嫩鮮嫩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我喜歡這處草原的緣故,是它的自由奔放。單單是起伏的草原,單單是鮮嫩的草,它還談不上自由和奔放。我說的主要是那些馬、牦牛和它們的主人。我仔細(xì)觀察過,牧馬人和牧牛人把皮大衣鋪平,躺在草地上看云起云落,我實在崇尚這樣的生活,忍不住走過去看一看牧人的神情,一看,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是那樣的自得和安逸。更有甚者,在草坡上彈琴唱歌,還有邊走邊唱者,確實是悠閑得不得了。是這些構(gòu)成了當(dāng)周草原的自由和奔放。在一個大場子,當(dāng)?shù)厝诵藿ǖ墓潭ú匕透吒呒芷鸬臄U(kuò)音器,就多少讓人不喜歡了。擴(kuò)音器里的歌聲太刺耳,草地上跳舞的藏族姑娘,又太具表演性,太煞風(fēng)景了。
在草原上,應(yīng)該做一個獨(dú)行者,這樣才能體味草原的精髓。我走上一面高坡,遠(yuǎn)處的草原也是由一面面高坡連接起來,無際無涯的樣子,突然間的空闊,讓我莫名地悲傷起來。世界是這樣無涯,人生是這樣有限,能讓人產(chǎn)生真正悲傷的,也就只有這樣的環(huán)境。我想象著一個牧人趕著它的羊群和牛馬,馱著帳篷,從一面草坡走向另一面草坡,腳步停下來的時候,一定是什么拴住了他的眼神。是什么呢?這里的草和那里的草,如此相像,如出一轍,那么是什么呢?說不清楚。
當(dāng)周草原就在合作市的邊緣,一個城市和一片草原互不浸染,很難得。走過許多草原后我知道,所有的草原城市都是由牧人們展示馬上功夫的賽馬場演變而來的。合作市也不例外。牧人們呵護(hù)著自己的草原,端詳著自己的城市,為自己的子孫留下了自己往昔的身影。因此,我更愿意把當(dāng)周草原看作一匹酣睡的牦牛,它的毛發(fā)是那樣的鮮嫩??!
誰會選擇當(dāng)周草原,在這里支起一頂屬于自己的帳篷,游牧余生,那他差不多就自由了。我有這樣的愿望,也有這樣的心情,但我終究還是背負(fù)塵世的拖累,無法放下積累已久的虛偽。在當(dāng)周草原上,我學(xué)會了檢討自己。事實上,我早已忘記了對自己的檢討。很久以來,我在一種墮落的狀態(tài)中津津有味地生活。
是當(dāng)周草原挽救了我,至少,我知道我的缺陷。
在合作市,有一處必須要去看的寺廟,名字叫米拉日巴佛寺。我覺得一座寺廟的有名,和它的名字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你記住了這個名字或記錯了這個名字,佛都會原諒你的。說實在的,在草原城市,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寺院的,我很少去這樣的寺院。但在合作市,因為主人的盛情,我有了一個例外。
這座寺院的建筑外觀實際上就是一座放大了的碉房。碉房是藏族人尤其是我所見到的藏族人最普通的建筑樣式。我曾有過居住碉房的經(jīng)歷。碉房至少都在兩層以上,最底下的一層是用來圈養(yǎng)牛羊的,二層和三層是佛堂和人居住的地方。那是一個精神、靈魂和現(xiàn)實共居一處的奇妙之地。
走進(jìn)寺院,香火繚繞,為了保護(hù)古跡,也可能是表示虔誠,前去參觀的人都要脫去鞋子,套上一個塑料帶。寺院的碉房式建筑共有九層,講解員在講述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和雕塑的淵源以及米拉日巴佛的本生故事,據(jù)說在全藏米拉日巴佛的供奉廟宇只有兩處。這些具體的細(xì)節(jié)我不關(guān)心,我只是感受其中的氣氛,那的確是一種神圣的氛圍,不由得你斂聲靜氣,你為信仰的力量而傾倒,或者說有說不出的感覺讓你肅穆。我就是這樣。
我一層層拾級而上,在寺廟的最頂層,放眼望去,我看見了晾經(jīng)臺,那是一年一度的隆重佛事——曬大佛的場地。巨大的唐卡佛像在僧人的護(hù)衛(wèi)下抬向山頂,佛像徐徐展開,萬人俯首,我曾經(jīng)看見過那樣的場面,因為記得,忘記了拍照片。朋友還說,那就對了。拍了照片,就是對佛的不敬,你又積了善緣。這時候,我已兩腿酸痛,但也按照當(dāng)?shù)厝说牧?xí)俗順時針轉(zhuǎn)回來。下了樓以后,沿著寺院的周邊走,寺院的一周都是經(jīng)桶,每個人都努力轉(zhuǎn)動經(jīng)桶,表達(dá)自己的虔誠之心。隨行的朋友說,做惡深重的人,要繞寺院走七圈,才能解脫塵世的惡行。我相信,但我實在走不動了。想一想,按照佛家的教義,我們這些凡人,是“罪惡深重”的。
誰是我的前身,誰是我的來世。離開寺院,我在周邊的藏式民房間走動,泥墻高聳,房門緊閉,一趟房和一趟房間的走道,竟然長滿了草,看來是久久無人居住了。這在漢人聚居區(qū)是不可想象的。這里的居民也許在草原上,也許是在轉(zhuǎn)經(jīng),也許他們在自己營造的精神家園中安睡,總之,他們的巢穴是自由的巢穴,因為不自由就要離開。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我是這樣揣測的。
在合作市的賓館,夜極靜,夜色極黑,我分享著一天來的收獲,回憶在米拉日巴佛的經(jīng)歷,就像走過了一條洗滌靈魂的通道,很是安靜,就像這夜色一般開闊。
什么是平臺化?楊斌解釋說:“平臺化指的是,通過整合產(chǎn)業(yè)上下游企業(yè),用先進(jìn)的PNP智能管理采購SaaS系統(tǒng),促進(jìn)資源智能分配,助力生產(chǎn)企業(yè)的信息化建設(shè)。簡單地說就是,通過陽光印網(wǎng)這樣的平臺化建設(shè),讓平臺服務(wù)于客戶的能力越來越強(qiáng),黏住客戶,客戶一想到印刷品就能想到陽光印網(wǎng)。”
我的朋友寫過很多桑科的詩,說起桑科就能想起他的詩。在我的想象里,??剖莻€藏族男人,有一股子豪氣。就在我要去??频哪莻€早晨,我喝了一杯馬奶酒,朋友說,這樣你才可以去??屏?。我不明白其中的原由,但我知道,這是??频亩Y節(jié)。
??剖且黄菰?。在沒有去桑科之前,我曾斷言:中國最好的草原在山丹。去了??浦?,我又?jǐn)嘌裕褐袊钜靶U的草原叫桑科。
僅僅是無邊無際、形式多樣的草,還稱不上野蠻,我說的是那條河,他奔騰不息、滾滾向前,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橫沖直撞。而那里的藏族漢子無論是舞之蹈之,還是馬背上撒歡,都有著這條河流的性格。有人說,那條河流叫大夏河,沒有大夏河,就沒有??撇菰?。匯集長江黃河兩條水系,整個甘南是滋潤的,有了大夏河,??剖亲虧櫟?,但他沒有喪失野性,這完全是一匹良駒的品行。在??撇菰?,一個人在草原走走看看,四野的風(fēng)吹來,人很有可能會成為一匹有奔馳欲望的馬,就像我終于撕開矜持的表面,狂奔了起來,狂呼了起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人的天性只有在草原上才得以展現(xiàn),才得以發(fā)揮。你看草原上的漢子和女子,唱歌的時候,盡情地唱,旁若無人;跳舞的時候,忘形地跳,動作自如。人們說草原上的人是天才的舞蹈家和歌唱家,其實那是天性使然,也完全是自然的造化。這一切也都透露著一股子野氣。應(yīng)該聲明的是,我這里所講的野蠻,完全是一個自由開放的境界,是自然的本相,絕無有半點(diǎn)貶義與憤恨。我向來討厭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斯文,喜歡天性淳樸的真味。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频呐笥褌冋写覀兊耐聿?,其中的一道菜讓我們眼界大開,一個鼓脹的牛肚熱氣騰騰地擺放在了桌子上,當(dāng)時吃飯的人們大呼小叫,都不知道這道菜的名字,服務(wù)員說叫牛肚蒙牛肉。隨后,一把刀子把牛肚割開,牛肚里燒紅的石頭已經(jīng)把牛肉蒸熟,有撲鼻的香味,吃起來也是風(fēng)味特別。朋友說這是桑科乃至全國最獨(dú)特的一道菜。后來,我在研究嘉峪關(guān)新城魏晉墓磚壁畫中的飲食時,意外地從文獻(xiàn)中查到了這道菜的名字叫胡炮肉,記載中的做法跟??撇菰系囊荒R粯樱徊贿^也有用羊肉羊肚做的。
應(yīng)該說,這道菜也充滿了野氣,它絕對是??撇菰愿竦慕M成部分。
海仁草并不是什么草,而是一個藏族姑娘的名字。海仁草說,她的名字大概就是“度母”的意思,是美和善念的集合。在藏區(qū),姑娘們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卓瑪”的居多,央金卓瑪、薩仁卓瑪?shù)鹊龋加小岸饶浮钡囊馑?,而“度母”又有“綠度母”、“白度母”等等,總之,名字的寓意美好極了。
海仁草不僅是名字好聽,人也長得漂亮,有氣質(zhì)。在藏區(qū),這樣的姑娘很少見。海仁草出生在甘南草原上,至今,弟弟妹妹們?nèi)匀辉诓菰戏拍?,只有她考進(jìn)了天水林校,畢業(yè)后在合作的一個林場上班。后來又調(diào)進(jìn)了甘南人民廣播電臺。
海仁草向我講述了她的信仰。她說,在草原上她應(yīng)該是個知識分子,但仍然有自己的民族信仰。從前家里窮困的時候,每天只能點(diǎn)酥油燈敬佛,現(xiàn)在富裕了,可以捐錢給寺院,也可以在家里供佛焚香,節(jié)日的時候,還可以到寺院聆聽講經(jīng)說法。無論何時何地,心中有佛,生活就更加踏實。
我清楚地知道海仁草所講述的是真實的生活方式,我也知道,在草原上,人如果失去了信仰,就失去了一切。我記得一位草原上的行吟歌手曾唱道:在草原上,要么你相信一棵草上掛滿了笑容,要么你悲哀。這是確切的心境。我曾說過,草原上那些目不識丁的牧人是偉大的詩人。這些話并不過分。
在與海仁草離別的那一刻,我說,你是一個詩人。海仁草羞澀地一笑,輕輕地走了,就像草原的天空上那一朵游走的云。
夏季的酷熱在草原上熄滅。從另一種意義上說,酷熱是焦躁的表情。而草原上的那種永恒的幽靜,可以融化任何焦躁的內(nèi)心。從戈壁綠洲到廣大的草原,我像回到了冥想中的故鄉(xiāng),一切都顯得熟悉,河流、草地、帳篷、牛羊,自然的東西,真切而又親切。
小時候,在敦煌濕地,我幻想著長大后能有屬于自己的羊群,我趕著羊群走向最遠(yuǎn)、最茂盛的草地。但是我還是發(fā)現(xiàn),那片草地太小了,湖水的盡頭開始荒蕪,荒蕪之外就是沙漠了。到了甘南,卻不一樣,那種綠色鮮嫩而虛幻,一直鋪展到天盡頭。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我雖沒有步入老年,但也早已是心態(tài)老矣,盡管如此,也還是嚎叫了幾聲。是那滲透了骨髓的清涼,使我有了少年的壯懷激烈。
霧是草原的帷幔,陽光的手把它輕輕拉開,草原的舞臺開始展現(xiàn)。草原上的桑吉卓瑪打完了奶子,熬好了酥油茶,手搭涼篷看了看遠(yuǎn)處的草坡,此刻,她在盤算著要出牧了。這是一天的開始,男人的褡褳里裝著酸奶疙瘩和甜奶疙瘩,軍用水壺里裝的是酒。一陣喧鬧,一陣牛羊的鳴叫,場面顯得凌亂,但等這一切都安靜下來,牧人和牧群就遠(yuǎn)了,覆蓋草原的仍是平靜和清冷。我注意到,桑吉卓瑪有條不紊地做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把皮褥子晾曬在帳篷前的鐵絲上,把馬車架起來,去河邊裝水,表情平靜如水。這其實就是草原的涼爽。
草原的自然地貌、山水與人的情形如出一轍,也是那樣的平靜而安詳。
從一個帳篷到另一個帳篷,從一處草場到另一處草場,沁人心脾的清涼,使我的心境更加悠遠(yuǎn)。作為一個草原上的匆匆過客,我所有的新鮮感受,可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消退,但不會變更的是那種揮之不去的清涼。
一次穿越草原的經(jīng)歷,使我認(rèn)識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清涼。
清涼是雅致的前奏,也是草原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