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虎牙

楊獻(xiàn)平

2012年春天，陪北京來的朋友，去了一次梓潼。剛進(jìn)縣城，就有三五人來接。其中有一位年屆六十的老人，是同車一位朋友的老戰(zhàn)友，人高馬大，一身壯實。身邊還跟著一位身材矮胖的婦女。寒暄一頓，又分乘兩臺車轉(zhuǎn)到一座山上，在一家農(nóng)家樂坐下。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名女子，二十出頭，身材苗條妖嬈，臉盤周正，眉目間全是沉靜，尤其那雙眼睛，在白皙的臉上，似乎雪山上的兩面湖泊。

喝酒。那段時間身體極度不適，但又卻之不恭。為了接待我們一行，朋友的老戰(zhàn)友還叫上了他最好的兄弟，一位與我同姓的中年男人。幾個人喝了三圈，一斤白酒就沒了。我有些暈，正想打點湯喝。那位女子站起來，為我盛了一碗雞肉菌子湯。我連聲感謝。眾人閑聊間，我意外得知：朋友這位老戰(zhàn)友膝下原還有一個兒子，一米八的個頭，人也長得精帥，警校畢業(yè)，在北川一個派出所任職。2008年5月，就要結(jié)婚了，卻在地震當(dāng)中，參加搜救時，被一面傾倒的墻壁砸中了。

眾人唏噓，我趁著酒意，大呼可惜。身邊的楊姓朋友拉了我一下，低聲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啞然。正想用飯菜堵住嘴巴，一低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盤子里堆滿了各種菜肴。我看了一眼那位年輕女子。她盈盈一笑，說：“吃吧，不能光喝酒?！蔽乙魂嚫袆印Ｉ囝^腫脹地向她表示感謝。她小口輕啟，然后聳出兩只小酒窩說，也不知道該叫我哥，還是叔。

我鼻子一酸，眼淚就要噴出。趕緊起身，借口上衛(wèi)生間，到門外，站在一棵綠葉婆娑的橘子樹下擦掉眼淚。酒席散了，暈乎乎地參觀文昌廟，眾人頂禮膜拜的時候，朋友的老戰(zhàn)友一家就在一邊陪著，偶爾做點介紹。我拿著相機拍照，先出了廟門。其他朋友還沒出來。那女孩子也邁出紅漆高門檻，走到我面前，先是欲言又止，又面色猶豫地小聲說：“楊哥，我想和你說件事！”眼睛忽閃著，長睫毛好像鼓風(fēng)機，吹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我想也沒想，就說：“你盡管說！”

“你剛才也聽說了，我哥哥……他出事去了。現(xiàn)在，爸媽正在為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沒進(jìn)門的嫂子找婆家。”我啊了一聲，正要展開想象。她又開口說：“哥哥出事后，我在他筆記本里面看到，他最想去的地方是雪山，而且還說了一個地方?！蔽亦嵵仄涫驴粗f：“什么地方？”她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又轉(zhuǎn)向路對面植被豐茂的山坡，語氣凄楚地說：“平武的雪寶頂?！毕蛲┥讲菰?，應(yīng)是每個人心中自發(fā)的夢想。我干脆地說：“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說。”她仰臉看著我的臉，咬了咬嘴唇，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帶哥哥去一次!”我嗯了一聲。心里想，人都不在了，怎么去呢？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低了一會兒頭，又猛地抬起來，幽深的眼睛，光波明滅，肅穆地說：“帶他的靈魂去。”

我心一陣悸顫。正在這時候，同去的朋友說著神神鬼鬼的話，走出了大門。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她。

回城路上，我睡著了。醒來，已經(jīng)過了綿陽。掏出手機一看，有一封短信。落款是柳丹。她還說，她一直想去為哥哥實現(xiàn)這個愿望，盡管他肉身不在了，可她相信人的靈魂是不滅的，尤其是好人。我當(dāng)即回信說：什么時候去，叫我一聲，我一定會陪她一起。她又回信說，她看我是現(xiàn)役軍人，相信我會理解她，并支持她的。并叮囑我說，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她父母和父親的老戰(zhàn)友。

好像一場酒后，成都的夏天就到了。天氣漸漸溽熱，而我身體不適如舊，自感暈眩和視力模糊，再加心悸、腸饑餓，懷疑自己全身都出了問題，輪番去華西、腫瘤醫(yī)院和三醫(yī)院，還有春熙路的同仁堂。六月底，感覺好了一些。周五，剛參加了組織活動，柳丹來電話說，她畢業(yè)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次對我說的。我啊了一聲。她又說，是不是不方便？我說方便方便。又問她何時動身，帶什么東西。需要我一起準(zhǔn)備還是在綿陽匯合，再去平武縣白馬藏族鄉(xiāng)的雪寶頂？她說也沒什么帶的，就只是哥哥生前穿過的一套警服、一張照片和她自己當(dāng)時偷著存下來的一小撮骨灰。

當(dāng)天到綿陽，在火車站見到柳丹。她愈發(fā)亭亭玉立。倆人轉(zhuǎn)到汽車站，乘上一輛開往平武縣城的班車。江油之后，進(jìn)入山區(qū)，而且越來越陡峭。整個的山上，巖石懸崖眾多，在綠色植被的覆蓋下，似乎一群隱匿的暴力者。柳丹坐在靠窗的位置，潔白的上牙齒咬著紅潤的下嘴唇，眼睛看著路下的清漪江。江在高聳山谷之間，零星的城鎮(zhèn)坐落，各種車輛和各種建筑，在日光之下，顯得安閑而委頓。

我抱著柳丹的背包，沉甸甸的。我知道里面有一套警服，還有她哥哥柳君的骨灰。柳丹看了一會兒，眼睛微閉，我側(cè)著看了她一眼，驀然覺得，她這種神態(tài)有些像林黛玉，或者我多年之前在夢中時常出現(xiàn)的一個陌生女子的表情。我有些驚詫，也覺人真是一個奇妙的動物，在很多時候，可以預(yù)見自己的未來，尤其是一些與內(nèi)心密切相關(guān)的細(xì)碎情景。對于柳丹，我春天時候去梓潼完全無意，無非是陪北京來的兩位朋友，到聞名的文昌廟去求簽占卜罷了。

那一次奇遇，以及這一次的延續(xù)，雖然已經(jīng)與柳丹真切坐在一起，身子挨著身子，但感覺依舊恍惚。以至于我在車上，多次想伸手觸摸一下柳丹，可一直不敢。我不想讓柳丹覺得我是一個圖謀不軌，或者好色之人。她約我一起去雪寶頂，無非是一種緣分，或者是她愿意借助一個陪伴而已。我若有非分之舉，不僅會破壞我在她心目中的職業(yè)形象，也會使得一個美麗女孩失去對我的信任。

我只好假寐，雖然懷里的背包有點沉重，但我知道，不可以放置在行李架上，那將是對亡者的不敬。道路蜿蜒，車子搖晃，悶熱的下風(fēng)在窗外流竄，車內(nèi)呼呼的空調(diào)吹得我頭皮發(fā)麻。我避開空調(diào)孔，頭向外側(cè)假寐。再醒來，驀然看到路邊墻壁上寫著一些紅色的標(biāo)語口號，其中一條是：“感恩河北，再造平武?！蔽矣X得奇怪，心想，難道平武還有一個叫河北的地方？再向上看，山勢愈發(fā)陡峭，一座座的山峰，以各種象形動物的姿勢，把盛滿太陽的天空擠壓得七零八落，零碎不堪。想起李白《蜀道難》。也覺得，川地之山，是西藏高地之山向低處的奔散和錯落。它們的奇?zhèn)ヅc峭拔，不規(guī)則中有大自由，凌亂中有自我的安置與玄機。

到平武縣城，太陽沉落，自山頂向下的昏黑與大地向上的冥暗正在對接。我打通了在這里的散文家阿貝爾的電話。他晃著身子，從小城正中的一條小巷道出來，在一家飯館里坐下，不一會兒，又來了幾個朋友。我向他們介紹了柳丹。柳丹安靜坐，一臉沉靜，眼睛掃了一圈眾人，抿了下嘴唇，然后，小口喂了一下苦蕎茶水。

夜晚好像持續(xù)了很久，我此前三十多年從沒遇到過，漫長得要把時間戳穿。早上風(fēng)稍微冷。柳丹說喜歡吃擔(dān)擔(dān)面。倆人找了一家小店，吃完，買了些東西。阿貝爾找的車子也到了。車出縣城，沿著鄉(xiāng)間公路向西，途中的村莊或蹲在清漪江邊，或窩在山腳下?？可接蒙?，房屋的材料大都是青色石頭，連茅房和豬圈都是。樹木蒼翠，青草遍地。清漪江時而寬闊，時而狹窄，平靜或湍急的水在溝谷中推動巨石，銜泥帶沙。數(shù)座橫空凌駕的橋梁晃晃悠悠，從這壁山到另一壁山，河邊一側(cè)有田地，青菜綠得讓人不忍下腳。

柳丹臉色沉重，抱著背包，和我坐在后座上，朋友阿貝爾坐副駕，沿途介紹說這是哪兒那是哪兒。我聽著，隔一會兒瞄一眼柳丹。也忽然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柳丹，嚴(yán)肅得叫人心疼，尤其是聚集在她鼻翼和眼窩部分那些愁緒或者說哀傷，簡直就像是一種蘊含了巨大能量的霧靄，只要眼睛看到，就會膨散開來，直入內(nèi)心。我想，往雪寶頂走的路上，柳丹的內(nèi)心一定泛起了很多的往事。昨晚，吃完飯，送走朋友，我和她在一家小茶館聊天。她說了很多自己與哥哥柳君的往事。

柳丹說：四五歲時，哥哥也就是七歲多點，那時候父親當(dāng)兵在外，媽媽帶著他們。有天晚上下大雨，媽媽下地沒回來。兄妹倆上學(xué)回來，躲在屋檐下避雨，衣服濕透了，冷得連牙齒都敲碎了。哥哥柳君抱著她，站在外面，后背在淋雨。還有一次，她感冒發(fā)燒，哥哥讓媽媽照顧她，自己則穿著雨衣，蹚過河去找醫(yī)生，回來都半夜了。哥哥警校畢業(yè)參加工作，談了一個對象，就是她現(xiàn)在沒過門的嫂子，還征求她的意見。她說，你自己喜歡就喜歡，我又管不著。哥哥則說，我找的對象，不僅是我的，還是家中的一個，爸爸媽媽和妹妹也都喜歡，以后才能生活得開心。說到這些，柳丹淚光盈盈，在昏暗燈光下，渾身顫抖，那種凄楚的美，叫人不忍直視。

道路向上，曲折蜿蜒，車子好像突圍，偶爾會有幾輛越野車或者農(nóng)用車呼嘯而過。開著窗子，風(fēng)盜賊一樣灌入和離開。大約兩個小時，到一座山寨前。確實是山寨，一座宏偉的大門，由圖騰崇拜的某種神靈造型構(gòu)成的。阿貝爾說，這就是王朗，白馬——古蜀人氐人后裔居住的地方。我依稀記得，氐人，好像不是古蜀人，而是公元前從陜西秦嶺一帶遷徙而來的漁獵民族。隋唐時候有氐羌，也與吐谷渾、吐蕃民族有關(guān)聯(lián)，甚或是東胡民族系統(tǒng)的分支或者別部。看到他們的圖騰，兇神惡煞但又面露悲憫，有戾氣但還有一種荒涼的自尊與不安。

穿過大門，進(jìn)入其中，有豁然之感，兩邊山岡低縱連綿，斜坡上青草披拂，風(fēng)吹起來動感十足。我看了一眼神情依舊嚴(yán)肅的柳丹，對阿貝爾說：這真是一個仙境。阿貝爾嘿嘿笑說：這里靠近黃龍和九寨，現(xiàn)在正在修建九寨環(huán)線，屆時，將是很大的旅游區(qū)了。我則黯然說，所有美麗的地方，大地上最隱蔽的景致，其實都不應(yīng)當(dāng)開發(fā)。人多了，自然便會退讓，便會慢慢衰敗和凋敝。車子繼續(xù)向上，路邊有一些正在修建房子，二層或者三層以上，位于青山森林之下，與草根連接，一色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松木森白。

有一些寨子前面，還寫了名字，伊瓦岱惹、營林隊、胡家磨、扒昔、亞者造祖、色臘路、刀解、刀切加……，都是我喜歡的。從其中，我似乎能感覺到一種特殊氣息，如土司、奴隸、快馬和土匪，還有歷代王朝的冊封、流傳于山間的愛情故事，以及逃跑者與反抗的人，牧馬、牦牛和云羊的，都在想象和內(nèi)心混雜，且異常濃郁。過了刀切加，車子便如負(fù)重烈馬，在向上的、坑洼泥濘的道路上轟鳴奔騰。

路懸在半山腰上，我探身一看，卻看到了一面水庫，碧藍(lán)的水中有白色的倒影，再遠(yuǎn)看，則是雪山。我驚呼一聲。柳丹收起一臉沉肅。看到雪山湖泊后，也驚呼一聲，聲音尖利而清脆，在沉重的引擎聲中，好像烏云中的鶯鳴。阿貝爾說，他為這面水庫寫過許多詩歌，也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白馬藏鄉(xiāng)人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及精神文化流變的非虛構(gòu)作品。進(jìn)入雪寶頂林區(qū)時候，我聽到了身邊的飲泣。柳丹一臉淚水，抱著背包，十根手指擰在一起，還在使勁攪動。我嘆息一聲，掏出紙巾，又猶豫，不知道遞給她好，還是替她擦擦眼淚。我鼓足勇氣，替她擦了眼淚。柳丹沒反對，而是抽泣聲越來越大，整個身子都在顫。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小聲說：不哭不哭！其他的，我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她。昨晚，也對阿貝爾說了我和柳丹此行的目的。阿貝爾回過身，看了一下柳丹。我示意他別說話。阿貝爾也嘆息一聲，對司機說，可以開慢點。司機嗯了一聲，車速減緩。我看到的窗外，高山上下，盡是松樹，還有些綠色荊棘和花草，在六月，把偏僻一隅的大地妖嬈葳蕤得充滿仙境的味道。柳丹的手還在用力抱著背包。車子在林間繞了一會兒，在一面沒有了路的林前停了下來。

舉頭就是雪山，在海拔3700米的高度，獨自巍峨。身體驟然發(fā)涼，好像有絲絲粒粒的雪，無聲圍攏而來，以至于裸露的皮膚上，都有了一種被洗滌的寒意。阿貝爾說，這就是雪寶頂了，大熊貓時常出沒，還有金絲猴、扭角羚、豹、云豹、斑尾榛雞、綠尾虹雉等珍稀動物。走過一面小路，沒想到，雪山根部還有一片闊大的濕地，青草覆蓋淤泥，一道湍急流水不知發(fā)源何處，只是以潔白的流勢和滔滔聲音，在森林和濕地之間蜿繞。踩著人工的木橋路向內(nèi)，四處都是百年以上的巨大松樹，以高拔的姿態(tài)，清脆的針葉，以及身上皸裂和朽壞了的枝條，靜默無聲地聳立。

我和阿貝爾陪著柳丹走到距離雪山最近的地方，抬頭看，只見雪寶頂白雪如蓋，壁立千仞，兩兩相對的峰頂不規(guī)則伸張，每一道峰崖都像是直豎的劍刃。太陽光一照，有一種森然的明亮感，使得幽暗的原始森林中也有了一種類似天堂的透明感。阿貝爾在前面用手腳開出一條道路，三個人走到雪寶頂根部，我看了一下柳丹，并征求她的意見。柳丹站在原地，仰起臉龐看了看就在頭頂?shù)难┥?，又轉(zhuǎn)身看了看四周高達(dá)數(shù)丈的松樹林，點了點頭。我撿了一根尚還結(jié)實的木棍，撥開長年累積并有些腐爛的松針。

柳丹打開背包，拿出一個精致的骨灰盒，又掏出疊得整齊的警服，還有一頂帶有警徽的警帽，然后看了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和阿貝爾向外面走，不一會兒，就聽得身后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再后來是連聲的“哥！哥哥！哥哥！哥……”好像要把嗓子撕破一樣。我和阿貝爾站在一棵足有兩百年的松樹下，不由也潸然淚下。也想到，柳丹之所以堅持替哥哥了心愿，絕不是一種凡俗之想，也確實包含了精神和靈魂層面的意思。相對于大地，以及大地上每天發(fā)生的災(zāi)難，特別是人對人，自然對人的報復(fù)與傷害，人自身再強大，即使抵擋也是無效的。而人，不管是如何不幸，也只能把自己完全地交給大地。唯有靈魂，唯有生者的懷念與愛戀，才能越飛越高，并且長久性地?fù)碛幸环N牢固的寄托與維系的內(nèi)核。

柳丹的聲音以及她哥哥的骨灰盒，讓我在雪寶頂這個純美之地感覺到一種美好的絕望。自然是常在的，而人只是被自然消費的一環(huán)，甚至不如金絲猴和大熊貓，更談不上雪寶頂上的一粒雪或百年松樹上一片皸裂的樹皮。人就是這樣的微賤，也這般的高貴。

到白馬藏鄉(xiāng)大門口，阿貝爾說晚上在這里住一夜，順便體驗一下白馬藏族人的“十二相舞”，起源于人類普遍以為“萬物有靈”的蒙昧?xí)r代，而“白馬”則是“藏王（或族）的兵”之意。

我知道北方的薩滿教也是以自然靈物崇拜為基礎(chǔ)的，這種信仰曾經(jīng)席卷整個北方游牧民族，在佛教流轉(zhuǎn)中土之前，匈奴、東胡，包括后來的鮮卑、烏桓、回紇等，也是此種信仰。我征求了一下柳丹意見，她點點頭。飯時，又遇到阿來、蔣藍(lán)、蔣雪峰、范曉波、阿舍、李存剛、嘎瑪?shù)ぴ?、吳佳駿，平武縣委宣傳部長馮正碧、文聯(lián)王興莉等一干人，混合喝酒，圍著篝火舞蹈。我喝的有點多，也加入其中。柳丹還是一臉沉肅，眉頭上擰著悲傷。我不知道該如何勸解，也覺得，撇開同來的柳丹而與其他人一起狂歡，在心理上對不起她。

篝火在兩層小木樓前照亮黑夜，盛裝的白馬女子身體健碩而舞姿輕盈，她們的腳步像是小羊的蹄子，敲打著濕硬的水泥地面；高亢的嗓音之中蘊藏了雪山、松針、馬蹄、流水和刀鋒，當(dāng)然，還有生而為人不可避免的歡愉與疼痛。我倒了一杯茶水給柳丹，站在她身邊，看場中的人歡欣舞蹈，篝火映紅了所有人的臉龐。一鐮彎月掛在幽藍(lán)空中，像是一尊神靈，俯瞰人間。

睡下，已經(jīng)是午夜了，柳丹單獨一間，在二樓；我和吳佳駿、李存剛、阿貝爾混在一個房間。我說了這次平武之行的目的，以及柳丹和她哥哥的故事。大家都很傷感，說這個故事，是凄美的，但又是罕見的。雖然從世俗意義上只能圖個心安，但這樣做，本身就是一種理想主義與人間美談。他們也說，有這樣一個妹妹，簡直是上帝給予的福分。

第二天一早，原路返回。到一個村莊，又轉(zhuǎn)道向內(nèi)。阿貝爾說，里面是虎牙溝，還有唰唰河，以及空中飛瀑。車子向內(nèi)，兩邊高山越擠越緊，最終只剩下一條河和一條窄窄的小路?？吹交⒀?，果然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一塊整體的巨石橫在河谷中間，只有一道不足兩米的縫隙。我記得讀《舊唐書》時，這里曾是唐帝國與吐蕃帝國作戰(zhàn)的前線，尤其是安史之亂前后，南詔崛起，吐蕃勢力鼎盛，在新疆、寧夏、甘肅、青海以及西南方向用兵，劍南道節(jié)度使崔寧、章仇兼瓊、李德裕等人在這一帶多次擊敗吐蕃進(jìn)犯軍隊，而在河西走廊和新疆，則很長一段時間敗于吐蕃。虎牙，可能也是當(dāng)年唐帝國以及后來之宋元明清王朝重點經(jīng)略的防線。

徒步進(jìn)入唰唰河，河流湍急而又清澈，山間草木葳蕤而多彩多姿。柳丹笑了，摘了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花，拿在手里，又湊在鼻子下。平坦路上她歡快了許多。到飛瀑下，見到從山崖正中噴射而出，不知水從何來，而噴力強勁的無名瀑布，柳丹歡呼，還說，想不到，這里還藏著這么美的景物。要是一人獨居，在草野當(dāng)中過簡單的生活，肯定是一件美事。我和阿貝爾附和她。而我的內(nèi)心里，卻覺得，那無名飛瀑與人肉身某處相像，而且，大地上所有的景致，也都與人肉身乃至靈魂一致無二。內(nèi)外構(gòu)造，物我相融。

次日返回綿陽，與柳丹分手時，她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我，說謝謝我，這一次我讓她很感動。我說沒什么，我也跟著你看到了雪山美景，還意外地見到了諸多朋友。她笑笑，說再見。看著她沒入人群，然后轉(zhuǎn)身向車站內(nèi)走。檢票完畢，身后忽然有人叫我名字。我一看，竟然是柳丹。她背著包，看著我，一句話不說，然后走過來，伸出雙臂，輕輕抱了我一下。我在原地怔了一會兒，身體被人擠來搡去，自己卻毫無意識，夢境一般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