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烈性甜酒（下）——茨維塔耶娃和她的星辰

阿貝爾

里爾克

在有過一段不長的三人互通情書的時間后，茨維塔耶娃與帕斯基爾納克的交往中斷了。說不上誰中斷了誰。茨維塔耶娃無法理解帕斯基爾納克在國內(nèi)的某些言行，和這些言行對他性格的修正，在信里批評了帕斯基爾納克的《施密特中尉》，這讓帕斯捷爾納克不悅。

帕斯基爾納克回信請求茨維塔耶娃刪去他給她的獻(xiàn)詞，并在信里大談他對妻子的思念，說他愛自己妻子勝過愛世上的任何人。這讓一直對帕斯基爾納克抱有想法的茨維塔耶娃十分受傷。她回信請他一輩子都不要再給她寫信。這讓帕斯基爾納克驚恐不已，他接連寫了兩封信給茨維塔耶娃，他說：“你不要過于敏感。我不能給你寫信，你也不要給我寫……”在這一串省略號的背后，是肉麻的示愛之語，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樣的示愛，不過是一個男人善意安慰，至多只是一種精神指向。

我當(dāng)然不會忘記，茨維塔耶娃是最善移情別戀的。暫別了帕斯基爾納克，開始把全部心思用在里爾克身上。她對里爾克的依戀浪漫、熱烈，充滿幻想，又世俗。她把她的感覺寫成信寄給里爾克，戀情也成了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又助長了戀情。在這無邊蔓延的戀情背后，有沒有對帕斯基爾納克愛妻之言的報復(fù)？

這一次，茨維塔耶娃大膽而又委婉地告訴了里爾克她1922年就有的想法——渴望跟他見面，一起睡覺，完成心靈的結(jié)合。我們不能說這一定就是對肉體的渴望，如果說肉體，她不會找里爾克，她要的“一起睡覺”完全是一種沒有任何肉體關(guān)系的云端之愛——有情欲，但不依賴情欲。就像鳥兒必須棲在枝頭，就像樂曲必須依賴樂譜。

在這個回合的通信中，茨維塔耶娃一點(diǎn)不回避對帕斯基爾納克的妒忌，同時也不回避對里爾克本人的不滿。她不希望里爾克還跟俄羅斯的老朋友保持聯(lián)系，她對他說：“你聽著并且要記住，在你的國度里，只有我一個人能代表俄羅斯！”里爾克譴責(zé)了她的霸道，說她對帕斯基爾納克的態(tài)度過于“苛刻，甚至殘忍”。

此后，茨維塔耶娃再沒有收到里爾克的信。她完全迷失在了個人的主觀感受中，迷失在了對里爾克的渴望中。她知道里爾克愛她，就像個撒嬌的小姑娘，去糾纏里爾克。她寫信一定要兩個人見面，不要帕斯基爾納克。

如果你當(dāng)真想親眼看見我，就應(yīng)該有所行動，也就是說——“兩周之后，我將到達(dá)某個地方，你能來嗎？”這本來該由你主動提出。要確定日期、城市……對了，還有一點(diǎn)，我沒有錢，可以說身無分文……你的錢夠不夠我們見面的時候花？

茨維塔耶娃這樣純潔，這樣可笑，她不知道里爾克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來日不多了。

她這樣說，這樣要求，心里卻又是明白的——這輩子他們不可能見面，人世間沒有心靈的會所。

里爾克沒有回信，但一定是讀了茨維塔耶娃的信的。他是什么心情？有什么想法？每次讀信都有什么表情？

斯蒂芬·茨威格在他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一書里，引用了年輕的里爾克說的一段話：“那些像吐血一樣非要表達(dá)自己情感不可的人，讓我感到疲倦，因此，我對待這樣的人，就像對待俄羅斯的烈性甜酒，只能淺嘗則止，抿一丁點(diǎn)兒?！?/p>

茨維塔耶娃是在1926年12月31日晚得知里爾克之死的。具體哪天死的還不確定，大概是兩三天之前。如果是兩天之前，就是12月29日。這一天是另一位文豪沈從文的生日。這段時間，茨維塔耶娃一直拿里爾克當(dāng)她的夢中情人和精神戀人，可以想象里爾克之死對她意味著什么。

死的是里爾克，她還得面對他。她用德語給死者寫信，在一種尊重中忽略他的死。他死在別處，她想象他依舊活著。他還活著是她的感覺，也是她的希望。

萊納，我和你從來都不相信今生今世能夠見面，就像不相信今生今世的生活……你走在了我的前頭（這樣倒好！），為了更好的接待我，你預(yù)定的不是一個房間，而是絕美的風(fēng)景。

1927年新年，為里爾克寫完《新年遭遇》，茨維塔耶娃寫信給帕斯基爾納克說，命中注定他們?nèi)瞬豢赡芑钪谶@個世界上見面，因?yàn)樗浅Ａ私膺@個世界。她說里爾克：“他累了，厭倦了威力強(qiáng)大的語言，他想學(xué)習(xí)，選擇了對于詩人說來難以掌握的一種語言——法語……掌握法語，就是掌握天使的語言，彼岸的語言……你看，他就是天使，我一直覺得他就在我的右肩膀后邊?！?/p>

里爾克死后，帕斯捷爾納克成了她最后的避難所。帕斯基爾納克不止一次想把她從幻滅的深淵吸引來，可她生性固執(zhí)，我行我素，好像愿意深陷其中。2月9日她寫信對帕斯基爾納克說，她的信是與世隔絕的人寫的信，衡量她的精神有尺度，那就是里爾克去的那個世界。她還放不下里爾克，跟他分不開。

滿腦子都是里爾克，跟他在生活在一起……我當(dāng)真關(guān)心天與地、我與他之間的差別。我的天高不過三層，他的天，我害怕，是最高一層，也就是說，我還要經(jīng)過很多很多的努力，才能達(dá)到他那一層。

這是什么話？她寫的什么話？她是中了魔，還是真的被帶往了那個境界，看見了非物質(zhì)？精神走向極致，撼動了物質(zhì)世界，或者說超越物質(zhì)世界。

從未面見的一個人，從未面見的新故的一個人，是如何貼在她的肌膚、膠著在她的靈魂上的？

她又說：“對于你來說，里爾克的死是非正常的，對于我來說，他的生——才是不正常的，他的生另有規(guī)律，另有邏輯。”

生才是不正常的——這又是什么話？里爾克活著，她得不到，死了便可以得到了?；蛟S是這個意思。

里爾克與她膠著在一起，雖然小小的，卻有著超凡的質(zhì)量，甩也甩不脫——她想甩脫，又怕甩脫。她寫完散文《你的死》之后，對杰斯科娃說，里爾克的死在她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響聲。她說得如此重，也還是輕描淡寫了。

尼古拉耶夫娜·安德羅尼科娃

安德羅尼科娃是格魯吉亞公爵的女兒，是詩人普列謝耶夫的侄孫女。1916年曼德爾斯塔姆在給茨維塔耶娃寫信的同時，也給這位彼得堡的美女寫詩。

1926年7月15日，茨維塔耶娃寫信給安德羅尼科娃說：“一首長詩猶如大海，我開始在里面游泳。意想不到的島嶼和水下潛流。有暗礁，也有燈塔?！?/p>

是斯維亞托波爾克·米爾斯基為茨維塔耶娃引薦了安德羅尼科娃的。她在巴黎住了六年，有不少熟人和朋友。不久，茨維塔耶娃便開始得到她和跟她熟人的朋友的資助。茨維塔耶娃初見安德羅尼科娃的印象并不好，覺得她有點(diǎn)難纏，并沒有想到她如此富有同情心。她按月給茨維塔耶娃寄“資助費(fèi)”。安德羅尼科娃保存的茨維塔耶娃寫給她的信超過130封。茨維塔耶娃在信中一點(diǎn)不回避“資助費(fèi)”,常常主動提起，并催促對方早些匯款。

由此可見茨維塔耶娃是怎樣一個人，她不是羞答答的寧愿挨餓也不開口的那一類。她是不是覺得“該”，是不是認(rèn)為她是上帝派往人間的天才，善心就該降落在她身上，我們不好臆斷。但有一點(diǎn)，在她心里，她覺得安德羅尼科娃和她的朋友資助她、給她寄錢是值得的。

六十年代，安德羅尼科娃滿足了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里阿德娜的心愿，讓這130多封信回到了莫斯科，為了照顧阿里阿德娜的“面子”且放棄了出版這些書信的設(shè)想。

曼德爾斯塔姆

茨維塔耶娃與曼德爾斯塔姆第一次相遇在薩基揚(yáng)茨的《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生活與創(chuàng)作》上卷的第九十三頁。時間是1915年6月30日。地點(diǎn)是黑海岸的科克捷別里。茨維塔耶娃去海邊，曼德爾斯塔姆從海邊回來，兩個人在他們共同的朋友、詩人奧洛申家花園的柵欄旁遇見。兩個大詩人恩怨的序幕，也是命運(yùn)的序幕，被彼此的一望拉開。在科克捷別里六月的陽光里。

1916年1月底到2月初，曼德爾斯塔姆住在莫斯科，他可能是跟茨維塔耶娃同時從彼得格勒來的，也可能稍后一步——這樣更符合一個內(nèi)心敏感、傲慢的天才詩人的脾氣。2月5日，曼德爾斯塔姆離開莫斯科，茨維塔耶娃寫了首詩：

沒有人能剝奪任何東西！

我們不在一起我倒覺得甜蜜。

讓我親吻你——穿越數(shù)百里

使我們兩地分隔的距離。

我知道，我們倆天賦不同，

我的聲音第一次——沉寂。

面對你，年輕的杰爾察文，

我粗糙的詩實(shí)在不值一提。

……

沒有人目送你的背影，

會如此癡情，如此溫柔……

讓我親吻你——穿越數(shù)百里

使我們兩相分隔的歲月。

不久，曼德爾斯塔姆再次來到莫斯科，用自己“并不擅長的少女合唱的旋律”為茨維塔耶娃寫了獻(xiàn)詩：

溫柔的圣母升天節(jié)，

莫斯科的佛羅倫薩；莫斯科五個圓頂?shù)慕烫?/p>

懷有意大利和俄羅斯的心靈，

使我想起阿福樂爾現(xiàn)象，

既有俄羅斯的名字，又穿著毛皮服裝

……

當(dāng)年的曼德爾斯塔姆外表溫和、漂亮，內(nèi)心傲慢，沒有后來身心受到折磨的滄桑與衰老，茨維塔耶娃很喜歡。茨維塔耶娃雖已結(jié)婚四年，生了阿莉婭，但曼德爾斯塔姆照樣迷戀。除了外表的美，俊男少婦的美，主要還是才華的吸引。才情的巨大引力，是上帝安裝在肉身里的太陽風(fēng)暴。

你總是向后仰著頭，

就因?yàn)槟闵愿甙翋廴鲋e。

這個二月送給我的旅伴，

想不到竟然如此歡快爽朗！

……

用口哨吹出男孩的痛苦，

你把一顆心緊緊攥在手里……

別了，我冷血的、瘋狂的

重新獲得自由的奴隸！

茨維塔耶娃這樣描述曼德爾斯塔姆。在兩個人最初的往來中，我品出了戀人之余的母子情。1916年春天，茨維塔耶娃把她擁有七座山崗1600座教堂的城市“贈給”曼德爾斯塔姆，她有意讓他知道，正是憑借克里姆林宮里的一座座墓穴，俄羅斯的歷史才得以世代延續(xù)。曼德爾斯塔姆寫了《在鋪滿麥秸的雪橇上》回贈。3月31日，茨維塔耶娃又寫了兩首詩獻(xiàn)給曼德爾斯塔姆：

我雙手送給你非人工的城市，

接受吧，我荒唐而又漂亮的兄弟。

數(shù)數(shù)小教堂共有四十乘以四十座，

教堂的上空飛翔著成群的鴿子

……

同一天，她還為曼德爾斯塔姆寫了另一首詩：

廣場載著我們飛奔，

閃過夜晚的塔樓。

夜晚聽起來多么恐怖——

哦，年輕士兵的怒吼！

茨維塔耶娃肉體里有超乎常人的情欲，靈魂也滲進(jìn)了不少。她早已是生過、哺乳過孩子的母親。她靈魂的自由慣嗜了她的情欲。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她不得不約束，不得不忍受和放棄。在同一首詩里，茨維塔耶娃對曼德爾斯塔姆說：“我將告訴上帝，說我曾愛你，小男孩，勝過愛榮耀，勝過愛太陽?！?/p>

1916年6月初，茨維塔耶娃去了距離莫斯科八十公里的小城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居住。曼德爾斯塔姆知道后，也趕去了。時間是6月4日，或者5日。曼德爾斯塔姆的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之行，因?yàn)榇木S塔耶娃的不朽散文《一首獻(xiàn)詩的經(jīng)過》，成為了俄羅斯乃至世界詩歌史上的一個傳奇事件，同時也告訴我們什么是文學(xué)的內(nèi)在的真實(shí)。

曼德爾斯塔姆的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之行還有一重意義，那便是終結(jié)了他與茨維塔耶娃的現(xiàn)實(shí)往來。由此看來，它是一次悲劇性的會面。這個悲劇，是曼德爾斯塔姆這個詩歌天才身上的缺陷與弱點(diǎn)導(dǎo)致的，也是茨維塔耶娃為自己年輕和虛榮付出的代價。悲劇的核心還是愛與欲望，還是愛與欲望的壓抑。這種壓抑，我們在年輕時都遭遇過。它往往把美好的事弄糟，把美好的關(guān)系斷送。就像后來茨維塔耶娃跟里爾克、對待里爾克。我清楚曼德爾斯塔姆去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想的什么，但他不敢，也不可能。那種肌膚相親，靈魂相吻，是每個人都渴望的。他只好說一些傻話：“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獨(dú)啦，我快要瘋了，我需要有人想念我、關(guān)心我。你說，我是不是該跟阿莉婭結(jié)婚？”

或許曼德爾斯塔姆當(dāng)時正處于情緒的低谷，加之對已為人妻、為人母的茨維塔耶娃隱秘之愛，來到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后，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再是從前茨維塔耶娃眼里彼得堡那個“高傲的詩人”、“漂亮的男孩兒”。6月12日茨維塔耶娃給伊麗莎白·艾夫隆寫信，描繪了突然變得陌生的曼德爾斯塔姆：“第二天早晨他果然來了，我們想馬上帶他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這很自然，天氣非常好?？墒撬麉s不想出門，躺在沙發(fā)上，話也不說……”

這便是茨維塔耶娃的錯了。別人急猴猴趕來，無疑是鼓了很大的勇氣。趕過來，自然是想跟你獨(dú)處。在一個小房間里，看著你的眼睛說一些話。就是不說話，也會讀詩。曼德爾斯塔姆的神經(jīng)質(zhì)、怨氣和沉悶，來自愛與情欲的受阻，來自茨維塔耶娃的大大咧咧。他這樣的天才，自我意識該有多強(qiáng)，為隱秘的愛而來，又怕受冷遇、被嘲笑，內(nèi)心無疑是一把亂麻。他不停地抱怨命運(yùn)，就是想獲得茨維塔耶娃更多的注意力與愛。

快到半夜的時候，曼德爾斯塔姆又不說話了，躺在鹿皮墊子上顯出很難受的樣子。我和阿霞都很疲倦，終于下決心不再理他……后來我們又勸他吃點(diǎn)東西。他一下子跳起來，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他說：“我何苦跑到這鬼地方來呢？煩死我了！我想馬上就走！一切都讓我煩死了！”

我能理解曼德爾斯塔姆。茨維塔耶娃當(dāng)時卻不能理解。午夜的黑暗與他內(nèi)心的黑暗重疊了，黎明的曙光是那么遙遠(yuǎn)，愛情從天才詩人的血骨滑落到了靈魂最深的角落——那么地?zé)o望。我相信，如果茨維塔耶娃給他一次機(jī)會，他一定會變回彼得堡那個“高傲的詩人”和“漂亮的男孩兒”。

馬甫利亞亞歷山大洛維奇把自己的床讓給他，我和阿霞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墒撬蝗徊话财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拔蚁腭R上走！”他跑到花園里，可是怕風(fēng)又回來了。我們又一次張羅，他也又一次躺回鹿皮墊子上。凌晨一點(diǎn)，我們把他送到火車站。他走了，樣子很傲慢。

曼德爾斯塔姆是一個從老遠(yuǎn)跑來吃糖，又沒有吃到的孩子。他看見了糖的樣子，卻只能想象糖的味道。他的神經(jīng)質(zhì)和抑郁，是從內(nèi)心的裂隙透出的帶著個人氣質(zhì)的光。

這一回，茨維塔耶娃沒能理解曼德爾斯塔姆，她甚至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尖刻，又屈辱，有時近乎無恥”。他可怕的自信讓她感到驚訝。十五年之后的1931年，茨維塔耶娃寫了散文《一首獻(xiàn)詩的經(jīng)過》。散文（真相）到了她的筆下，變成了詩歌（理想）；曼德爾斯塔姆在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度過的幾小時變成了幾天，傲慢無理變成了詩人孩子氣的、充滿魅力的詩人氣質(zhì)。

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理解，是一個大詩人用了十五年時間完成的對另一個大詩人的理解。也是靠近和追愛?；蛟S，它也是茨維塔耶娃在冥冥之中對曼德爾斯塔姆靈魂的洞見——她在這個世界上還剩十年，曼德爾斯塔姆僅有七年了；之后，他們將以詩歌形式，以靈魂的質(zhì)量永存。

1917年，茨維塔耶娃和曼德爾斯塔姆沒有見面。即使見面，也是另一種情況了。茨維塔耶娃只是在一封落款10月22日寫給丈夫艾夫隆的信里，描寫了一段發(fā)生在一個外省文學(xué)團(tuán)體里的有關(guān)曼德爾斯塔姆的對話。中間，茨維塔耶娃當(dāng)著那些專門傳播流言蜚語的人的面說：“曼德爾斯塔姆是個出色的詩人?！贝木S塔耶娃自己說，她當(dāng)時心里一顫。這一顫，不只是1916年的余震，也是對詩歌尊嚴(yán)的捍衛(wèi)。

茨維塔耶娃得到的卻是恩將仇報。1922年曼德爾斯塔姆在《俄羅斯》雜志第二刊出了他的評論《文學(xué)的莫斯科》，以不容置辯的口吻說：“對于莫斯科，最可悲的標(biāo)志莫過于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圣母的手工制品，與她相呼應(yīng)的是彼得堡洋洋自得的女詩人安娜拉德洛娃……文學(xué)的莫斯科最讓人容忍的是女詩人的詩歌……阿達(dá)利斯和瑪麗娜·茨維塔耶娃都自命為預(yù)言家……作出預(yù)言如同家庭裁縫一樣輕而易舉。當(dāng)男性詩歌抑揚(yáng)的音調(diào)……讓位于正常使用合唱的手段，女性詩歌卻繼續(xù)保持高昂的顫音，褻瀆了聽覺，利用歷史故弄玄虛……”

這是針對詩集《里程碑》寫的評論。喜劇的是，這本詩集收錄了女詩人1916年寫給他——曼德爾斯塔姆的贈詩，包括那首“我雙手送給你非人工的城市”?；蛟S因?yàn)椤霸娙似拮拥募刀省?，入選時刪去了題詞。

我不知道后來的俄羅斯詩人和文學(xué)史家是如何評價這件事的。比如阿赫瑪托娃、帕斯基爾納克和布羅茨基。薩基揚(yáng)茨認(rèn)為是曼德爾斯塔姆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像個男子漢，他好像懷著某種難以啟齒的怨恨向瑪麗娜·茨維塔耶娃進(jìn)行報復(fù)”。我倒不這樣看。我覺得應(yīng)該是曼德爾斯塔姆以自己的詩學(xué)和傲慢，表達(dá)了自己對當(dāng)時莫斯科詩壇的厭倦。也真實(shí)地反映了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和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不是一個路數(shù)。曼德爾斯塔姆寫這篇評論，有較真也有小氣。既然你說他是一個“男孩兒”，那就是一個男孩兒的孩子氣。從反面看，也是一種隱愛。

1926年3月，茨維塔耶娃在倫敦讀到了曼德爾斯塔姆的散文名著《時代的喧囂》，產(chǎn)生了與曼德爾斯塔姆當(dāng)年讀到她的《里程碑》時相類似的反應(yīng)：氣憤。曼德爾斯塔姆敘述的口氣決絕，不容置疑，有些段落不乏理性的嘲諷，與茨維塔耶娃的浪漫氣質(zhì)與精神大相徑庭。曼德爾斯塔姆文中表現(xiàn)出的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和情感，也不為茨維塔耶娃接受。她在寫給沙霍夫斯科伊的信中說：“我把曼德爾斯塔姆的《時代的喧囂》撕成了碎片?！痹谝环鈱懡o蘇夫琴斯基的信中，她說：“曼德爾斯塔姆是‘時代的噪音’。這本書荒謬、卑鄙。連續(xù)兩天讓我怒火中燒，我一定要給予反駁?！?/p>

反駁的文章便是《我給奧西普·曼德爾斯塔姆的答復(fù)》。茨維塔耶娃寫這篇文章，其實(shí)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這件事的復(fù)雜性，毫不亞于四年前發(fā)生在曼德爾斯塔姆身上的事件。我站在曼德爾斯塔姆一邊，是因?yàn)槲易x到《時代的喧囂》，喜歡《時代的喧囂》。不管書里寫了什么，單敘述和語言透出的氣質(zhì)就是天才和大詩人的。說句公道話，也是茨維塔耶娃所不及的。

從倫敦回來，茨維塔耶娃為朋友們朗誦了她的“得意之作”《答復(fù)》。茨維塔耶娃在文中說：“我給奧西普·曼德爾斯塔姆答復(fù)——是向所有的人提出一個問題：一個大詩人是怎樣變成一個小人的？我不曉得這個問題的答案?！?/p>

茨維塔耶娃認(rèn)為，曼德爾斯塔姆的這本書是向當(dāng)權(quán)者有意獻(xiàn)上的一份“貢品”。

出乎意料的是，聽了朗誦，茨維塔耶娃的朋友們像我一樣，沒有都站在茨維塔耶娃一邊?！拔页姓J(rèn)你有力量，可是我仍然感受到他——曼德爾斯塔姆的魅力。你引用的那些詩就很迷人，即便是那些寫得粗魯?shù)牡胤剑蟾乓仓挥兴粋€人這樣寫才會得到原諒?！焙糜迅ダっ谞査餍了够浵铝怂母惺?，“我真不希望她發(fā)表這篇文章。評論寫得很有戰(zhàn)斗力和感染力，附帶說，邏輯性也很強(qiáng)，可是從本質(zhì)上講，有失公正。”

有失公正，也是我對茨維塔耶娃這篇評論的看法。不能說在她的潛意識里，沒有一點(diǎn)復(fù)仇的動機(jī)。女人沖動起來，往往有很強(qiáng)的生理性，自然也漏洞百出。茨維塔耶娃把評論投給了《里程碑》雜志。丈夫艾夫隆勸她不要發(fā)表。好在無論茨維塔耶娃怎樣去信催促，《里程碑》都沒有發(fā)表，最終檔案里只保存了手稿。

四年之后的1930年2月22日，戈奧爾吉·伊萬諾夫在《最新新消息報》上發(fā)表了隨筆《中國的幽靈》，把曼德爾斯塔姆描寫成了一個邋遢、猥瑣、小氣的人。茨維塔耶娃讀到了，憤然躍起為曼德爾斯塔姆鳴不平。第二年4月，寫了著名散文《一首獻(xiàn)詩的經(jīng)過》。文中一改曼德爾斯塔姆在她過去的書信中呈現(xiàn)出的令人生厭的印象，轉(zhuǎn)而把他還原成了“漂亮的男孩兒”和“高傲的詩人”。

曼德爾斯塔姆終究是自己人。愛得自己愛，罵也得自己罵，輪不到戈奧爾吉·伊萬諾夫！這些年，茨維塔耶娃經(jīng)歷了很多，雖然與曼德爾斯塔姆天各一方，但她不可能不去思量，不去檢討?；蛟S曼德爾斯塔姆的亞歷山大羅夫鎮(zhèn)之行，并不是她書信里描述的那樣，而《一首獻(xiàn)詩的經(jīng)過》呈現(xiàn)的才是真相。

1931年5月30日，茨維塔耶娃在她的詩歌朗誦晚會上朗誦了《一首獻(xiàn)詩的經(jīng)過》。大廳座無虛席，朗誦效果很好。門票為她賺了錢。她穿了一條翻新的紅色拖地連衣裙，非常合體。朗誦中，下面悄悄議論：“是他！是他！活生生的，像極了！”茨維塔耶娃開心極了，為她的朗誦，為她的美文，為身上的連衣裙。回去寫道：“依我看，裙子的顏色像旗幟，我的身體像旗幟包裹的一棵樹。”我想說，這個晚上，茨維塔耶娃是曼德爾斯塔姆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