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王彥敏

一

眼前，一塊石頭重重砸下，還沒等高富寶反應(yīng)過來，緊接著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了高富寶躬行著的后背上，背包帶被砸斷了，背包從肩上滑落，高富寶一個趔趄，有一塊石頭生生砸在了他的腰椎上……禍從天降，高富寶從心底噴發(fā)出一聲哀號——?dú)?，就失去了知覺。

等到高富寶有了知覺的時候，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的事情了，正如他被石頭砸著那一瞬間的感覺一樣，高富寶沒有離開人世，但真的“殘”了，“殘”的是腰，醫(yī)生判決，終生殘疾！不過，后面又加了一句，但不排除奇跡出現(xiàn)。

二

站在病床邊稍顯矮小但依舊圓潤的田秋園盯著液體瓶，高富寶看到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讓高富寶心中難過的痙攣，她怎么能沒有流露著感情呢？高富寶想，她應(yīng)該是痛苦、傷心不已的表情才對，怎么會是“無情”呢？高富寶開始仔細(xì)看田秋園，這是他們一起生活二十年來，他第一次這樣認(rèn)真看她的臉，并第一次從她的臉上認(rèn)真揣摩她的感情。高富寶確定：是的，是無情，田秋園的臉上沒流露出任何感情。

高富寶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從前，但是，不完全是回憶，是懺悔嗎？好像也不是，反正此刻，高富寶的思緒自然而然就返回到了從前，一段一段，好像又連成了一片。

人，在老了的時候或者生命將逝的時候才會情不自禁進(jìn)入回憶。此刻，高富寶在生命的意外災(zāi)難之中也情不自禁進(jìn)入了回憶。高富寶覺得自己從前得了一種時代病——抑郁，而徒步行走的這些天，他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正在從抑郁中解脫；以前抑郁的是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遇不到伯樂；抑郁的是他只看到大世界、只感受到自己，卻看不到身邊任何一個人，比如陪他走過了二十年的田秋園。就今天，就剛才，他才仔細(xì)看了她，這個給了他二十年熾烈的愛卻無怨無悔，此刻平靜地站在他的病床邊的女人，他怎么就從來沒有想到過她的苦、她的難呢？她到底愛他什么呢？她到底是如虔誠的教徒對宗教的虔誠一樣信守著她自己的愛呢，還是真的在愛他呢？這兩者有區(qū)別嗎？

這一刻，高富寶忽然如此深入地想了這么一個“小問題”，他以往想的都是中國和印度邊界的問題，南海石油被誰開采被誰占領(lǐng)的問題，中國的釣魚島被日本窺視竊取，西藏達(dá)賴?yán)镒苑俦澈蟮氖虑椋约芭_灣誰執(zhí)政了，世界和中國哪里遭到自然災(zāi)害了，中國給受災(zāi)的國外捐了多少賑災(zāi)款而國內(nèi)的災(zāi)難卻讓國民捐款自救了……

地震、冰雹、冰雪、雨澇，每次大災(zāi)大難，他都有種強(qiáng)烈的愿望，去當(dāng)救援的自愿者，但是每次都又因諸多原因未能如愿，他不屬于政府部門人員，沒有組織介紹他去，擺個樣子撈個名聲。他的身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的權(quán)利是聽話聽指揮甚至聽忽悠?；蛘咚梢宰约喝?，但是諸多原因諸多想法后他一直未能行動。

他覺得現(xiàn)在的制度存在一些缺陷，他感覺到如今的國民正在“患不均”中失衡，他喜歡研究古今中外興衰成敗的歷史，喜歡對世界各國的制度進(jìn)行比較。高富寶以前覺得自己最適合的工作是做個學(xué)者，研究歷史研究政治。有時他會自嘲地想：他入錯了行真是國家的一個損失。至于他敏感的政治嗅覺，更是讓他難過。比如，就他所屬的縣鄉(xiāng)鎮(zhèn)村領(lǐng)導(dǎo)貪污腐敗買官賣官誰有怎樣的后臺他都是了如指掌，雖然也有清正廉潔的好官，也有德才兼?zhèn)涞暮萌?，但是存在著的、蔓延著的不好總讓他不安。因為了如指掌，所以他很郁悶有時會很失望，甚至絕望。

他平時考慮的就是諸如這些問題。

這一考慮、這一郁悶一失望，他就忘了身邊的人，忘了生存的事，忘了田秋園。

現(xiàn)在，他忽然就想起了過去，想起了田秋園，想起了村子里的事情，想起了家。

他想起自己努力攻讀時，考中專最吃香，他春風(fēng)得意的考上了中專，在他拼命讀書時“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春風(fēng)”吹到了他的故鄉(xiāng)，和自己同齡沒讀多少書的人“不擇手段、不講方式方法”都富起來了，而他回來了，包分配了，但是很快就又下崗了。下就下吧，是金子放在哪里都會發(fā)光，他把自己這塊“金子”拿回了貧窮的家鄉(xiāng)，他一腔熱血要帶領(lǐng)全村人民致富，走向幸福的金光大道。

高富寶的家在大西北，當(dāng)然，大西北只是一個大概念，給人的感覺是一望無際空曠的荒涼。而他的家鄉(xiāng)很具體，黃土高原腹地，地貌破碎不堪，溝壑縱橫，交通不發(fā)達(dá)，信息閉塞。土地雖不平整，但還算肥沃，只要老天爺不過分的干旱，發(fā)展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還是有前程的。

于是，高富寶就回來了?！奥槿鸽m小五臟俱全”，看似淳樸的村民，見了面也都他三叔你四嬸子親熱的招呼著，實際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或者說現(xiàn)在不是那么回事了。自從近年來油田的開發(fā)，讓這個沉睡了千百年淳樸的小村莊散發(fā)出了浮躁的氣息。

土地占用的補(bǔ)償，私下販賣偷盜原油的勾當(dāng)，讓原來鄉(xiāng)村清新的空氣變得污濁。最讓高富寶難以接受的是，村民根本不把目光放眼長遠(yuǎn)，放眼未來，為了眼前的蠅頭小利，他們不惜放棄子孫后代的生存基業(yè)！是什么讓他們的目光如此如此短淺呢？高富寶找不準(zhǔn)答案，不知道是國情還是人性。

他剛回到農(nóng)村那幾年，原油還沒有大面積開采，乘著退耕還林、禁牧圈養(yǎng)的好政策，他的確還為村里做了些好事，種草種樹修路養(yǎng)殖，剛有了一點(diǎn)眉目，原油開采轟轟烈烈地來了。原油，這個東西利潤高呀，高到窮了似乎是幾千年的村人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大家紛紛撂下正業(yè)，開始了偷油，賣油，賭博，吃喝，嫖娼，進(jìn)而到了沒有節(jié)制的消費(fèi)。

剛開始，高富寶想扭轉(zhuǎn)這個局面，但他實在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他霸住村中的好地不讓打井，祖祖輩輩多少代了，撫養(yǎng)好一塊肥田不容易，經(jīng)過打井這一整治，等地底下有限的油抽完了，被糟蹋了的土地什么時候才能恢復(fù)到原來的肥田，農(nóng)民，沒有好地，子孫后代如何生存？再說，開采石油完全不必要挑著整片的良田打油井，溝溝畔畔的地可以和在良田里打井取得一樣的效果，這樣兩不傷，石油這黑色的黃金被挖掘出來助推社會發(fā)展了，農(nóng)村土地一樣沒被破壞，這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可是，打井的不這么干，村民不這么干。你高富寶憑啥擋我們的財路！負(fù)責(zé)打井的有人找關(guān)系可以從中得利；油井打不到地里狠命找人找關(guān)系呢，你卻不讓，打油井占了誰家的土地，一次性賠償就是好幾萬，能買輛比亞迪小車了，你高富寶不讓，憑啥！如今，種糧食能賣幾個錢！

還沒等高富寶把大道理來得及給村民講清，村換屆選舉把他開除出“三個代表”的職位。高富寶錯估了自己的人脈，還以為順理成章的繼任不用擔(dān)心呢。被選掉了后，高富寶才知道，被選上去的是這一年以來明里暗里里外勾結(jié)盜賣、倒賣黑油的馮二瘸子。馮二瘸子上小學(xué)和他同一班，初中上完沒考上學(xué)回家了，前幾年在城市里做花圈生意，掙了不少錢，用馮二瘸子老婆的話說：“那幾年做花圈掙錢，錢就像紙紙一樣直往來刮，你就只管揀唄；這幾年不行了，做花圈的‘徒子徒孫’多了，擠得錢不像紙紙那樣好掙了，沒法干了。”

不過，馮二的腦瓜活，膽子又大，石油一進(jìn)村他就回來了。這次選舉，馮二背后是上跳下竄全打理好了，連選票都折合成人民幣挨家挨戶送了。有些高富寶的鐵桿支持者和正直一些的人家沒有要；有些膽小的村民害怕馮二上臺后欺負(fù)他們，給他們小鞋穿而不敢惹馮二，被迫收下；但是大多數(shù)人家都很自然的收了。這個年代像這樣的錢不拿白不拿，這個年代誰見了現(xiàn)錢不要，有病！

在這個村子，馮家戶大，大半個村子都是姓馮的，在農(nóng)村，戶大人多是極其重要的，一動戶就能顯示人多的重要性。在選舉前，馮家就動戶開過秘密會議，一致認(rèn)定，只要馮家人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還怕虧了自家人？！油井，盡著馮家的土地打，打油井供水也是個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供水，馮家人干。馮家人甚至在秘密會議中就有人喜不自勝地說：“咱馮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這些事也有人偷偷告訴過高富寶，高富寶知道了這事后，悲哀地想：“如果世界遵循人多勢眾就好了，美國肯定不敢欺負(fù)中國，早該向中國屈服了。中國的人多勢眾總是不能用到點(diǎn)子上，倒是在這些地方上用到了極致?！?/p>

告訴高富寶這些事的人是馮大的老婆。老馮家以前是地主，有錢，雖然經(jīng)過了革命，但這地方偏僻，馮家祖上還是留下了雄厚的資金。而馮家這些弟兄人都不咋樣，馮二雖膽大臉厚精明會來事，但是腿不利落；而馮大直接就是個白癡，除了放羊放的好，其余什么也不會做。這馮大老婆長得濃眉大眼，身體壯實，雖然形體上有點(diǎn)不像個女人，但卻是風(fēng)情萬種。當(dāng)初和馮大結(jié)婚，是馮大的父親放出話，誰家女子嫁給他們馮大，彩禮多，人長多高銀元就壘多高。就這樣把馮大老婆“壘”來了。

這是一個極度精明的女人，高富寶就特別怕她。

高富寶和田秋園是初中同學(xué)，初中的時候，情竇初開的田秋園就暗戀上了學(xué)習(xí)優(yōu)秀、目空一切的冷血男兒高富寶，他們兩人都是同級學(xué)生中學(xué)業(yè)成績佼佼者。后來兩人都考上了同一所中專師范院校。田秋園的一腔熱情像火一樣熱辣辣烤著高富寶。畢業(yè)后高富寶不愿意教書，改行進(jìn)了縣里的一家國企，可惜沒幾年這個企業(yè)在領(lǐng)導(dǎo)賺的盆滿缽溢中宣告企業(yè)虧損嚴(yán)重倒閉了，高富寶被迫下崗，被分配到農(nóng)村一所小學(xué)教書的田秋園于是辭了工作跟高富寶回了家鄉(xiāng)，輔助高富寶實現(xiàn)他的理想王國。

剛回到村子不久，高富寶就舒展開了自己的才能，種草種樹修路養(yǎng)殖搞得不亦樂乎，讓這個閉塞落后的小村子呈現(xiàn)出了勃勃生機(jī)，也讓村里人得到許多實惠，村里人也都支持他服他。就在這期間，馮大老婆就盯上了他，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總是想法設(shè)法連哄帶騙把高富寶請來吃了，盡管高富寶每次都很排斥，但馮大老婆似乎毫不介意。

一次大中午，馮大老婆說她家要建羊棚，請高富寶來給她設(shè)計一下，高富寶來了后，馮大老婆給他端上香噴噴的雞肉攤饃饃。雞肉湯上撒著幾根寸長翠綠鮮嫩的韭菜，散發(fā)著濃濃的肉和韭菜混合的香味，香極了！馮大放羊中午不回家。馮大老婆單刀直入地說：“富寶，你看嫂子也比你大不了幾歲，看看你家秋園，瘦弱的，嫂子跟你說，那絕對滿足不了你，你看看嫂子……”說著就扭著身子浪笑著向高富寶靠過來。

高富寶急忙放下碗，起身就往外走，一邊說：“嫂子……你……不能……”

“你給我站住！”馮大老婆忽然惱羞成怒地喝道：“像你這種不識時務(wù)不知好歹的人，村支書恐怕也當(dāng)?shù)筋^了，有啥了不起的！一副一心為別人離開了你地球就不轉(zhuǎn)了的臭樣子！毛主席不在了地球該咋轉(zhuǎn)還咋轉(zhuǎn)，何況你！你也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吧！你不信就看著，下屆支書肯定不是你，不識抬舉！你，就是喂不順的狗，不懂人情的半吊子，我這么用心你看不出來呀！我平日的好吃的都喂狗了！”

高富寶聽到這里，沒有吭聲，邁開步繼續(xù)往外走。

馮大老婆緊攆了幾步，聲音很低，但是卻狠狠地罵到：“你會后悔的！看你平時人模狗樣的，其實就是個軟蛋！軟蛋！”

三

高富寶那天不知道馮大老婆說的他會后悔什么，他沒聽就“落荒而逃”了，現(xiàn)在被選下臺，他才明白了馮大老婆當(dāng)初“你會后悔的”那句話的意思了。村支書的落選讓高富寶很郁悶了一陣子?，F(xiàn)在高富寶想，要不是田秋園火辣辣的愛，他或許都沒有生存下去的信心了。想想，他們還真夠叛逆，“丁克家庭”，農(nóng)村大多人聽都沒聽過。人活著不就是為了生兒育女嘛，“天留日月草留根，人留兒孫送墳塋”，咋能不要孩子呢？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這樣“教育”他，不要孩子活著干什么呢？不要孩子老了誰養(yǎng)活呢？死后誰送終呢？掙下的家業(yè)將來給誰呢？

高富寶不這么想，他就想毫無拖累的好好干自己的事業(yè)，雖然他的所謂的事業(yè)并不明朗，雖然他處處碰壁。他的這些想法和做法，可沒少讓田秋園受委屈。

在農(nóng)村，誰家不生孩子，不管是誰的原因，罪過一定都算在女人頭上。好在田秋園一切聽從高富寶的，她的癡愛大于一切，這愛頂天立地的，誰也撼動不了，村子里的流言蜚語，世人的攻擊她全然不管不顧。

馮大老婆中午沒能誘惑到高富寶，下午看到高富寶不在家，田秋園一人在家做十字繡，她就來了。她東拉西扯地閑聊，一會兒就把話題扯到男女關(guān)系上了，這本來就是她來的目的。

“秋園，嫂子給你說，在咱村里鄉(xiāng)里就沒有我放不倒的男人！嫂子給你說，馮大那個腦殘懂啥風(fēng)情呀，不過就像豬狗一樣上來就干，我怕和他再生出幾個小腦殘，所以我的兩個娃娃都是我外面轉(zhuǎn)的。外面轉(zhuǎn)的你懂不？秋園，不是嫂子說你，你倆咋能不要娃娃呢？你都三十大幾的人了，再不生就生不成了，要是富寶過幾年忽然哪天想通了要娃娃，你生不成了，人家還不外頭找個年輕的女人生呀，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了……”

“我……”田秋園一時語塞，她想把一肚子的苦水倒給馮大老婆，但又一想這個女人不可靠，所以她把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下。

馮大老婆看她這樣，繼續(xù)說：“該不是你家富寶是個軟蛋吧，要不你乘年輕也到外面給他轉(zhuǎn)回兩個，女人不生娃娃就沒活成人?！?/p>

“嫂子你胡說啥呢！”田秋園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笑著回?fù)簦骸拔壹也佚埮P虎呢，哪能和豬狗相比呢，富寶他是忙大事……”

沒等田秋園說完，馮大老婆大笑著說：“秋園啊秋園，你就不要哄自己還編排罵我，龍虎能咋！有啥用？我給你說，人一輩子就兩件正事，白天穿衣吃飯，晚上睡覺干那事，其余都是閑事，你不要活一輩子光顧著干閑事忘了正事。還啥龍虎呢，咱這地方不需要啥虎龍，用不上，窩在咱這地方連豬狗都不如。”馮大老婆說完這話，放縱的大笑，田秋園被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也不明白笑點(diǎn)在哪。

笑夠了，她忽然神秘地壓低聲音問田秋園：“你給嫂子說你們一晚上睡幾回？該不會是多長時間睡一回或者是一回也不睡吧？不要看我家馮大腦殘，那還天天晚上和我睡一回呢。我看你倆其實才是腦殘，體也殘吧，你家富寶怕是個軟蛋吧！”馮大老婆說著說著想到中午被富寶拒絕，于是就惡毒了起來。

田秋園終于忍無可忍，站起身，滿臉通紅，把正在繡的十字繡狠狠砸在地上……

晚上，田秋園把下午馮大老婆說的話給高富寶說了，并將自己滾燙的身體挨在高富寶身上，高富寶轉(zhuǎn)過身往遠(yuǎn)挪了挪身子，說：“誰讓你跟上那長舌婦瞎說！你也腦殘了？無聊！”

田秋園忽然淚流滿面，她無聲地吞咽著，不要孩子她聽他的，但是總不能不過正常的生活呀，她身體又不殘缺著，而且該豐滿的地方都豐滿著，怎么就引不起高富寶的興趣？好在多少年她一直這么過著，要不是今天下午馮大老婆說話刺激，她也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了。

她忽然惡毒地默罵馮大老婆：“毒蛇！比引誘亞當(dāng)與夏娃還要毒的毒蛇。”

四

不久之后，高富寶把徒步沿川藏線去西藏的這個決定說給田秋園，田秋園也要跟著他走。那一刻，高富寶氣憤而又無奈地想，田秋園真是個狗皮膏藥，黏上了簡直就是個麻煩。但在剛剛石頭滾落之前，他卻一直在想，上帝真好，送這么好的一個女人給他，即便是狗皮膏藥，也是治愈他膿包的好藥。

近來，高富寶徒步穿越川藏線，看到虔誠的藏民磕著等身長頭，一步一步磕向拉薩，十分迷惑。他們是在懺悔著今生的罪孽？祈禱著來生的榮華富貴？高富寶不知道他們今生到底有何罪孽，來生的榮華能否這樣祈求得來。那么，他高富寶的這次行走，也是懺悔今生的罪孽祈福來生的圓滿嗎？不！他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穿越這條神圣的線路只是想問今生！是的，今生。他對前世沒有任何的記憶，因為沒有記憶，所以他就把前世完全忽略不計；至于來生，高富寶一直以來對沒有把握的未知是不寄予希望的，因此他明白自己只是走在朝拜今生的路上。此刻，他忽然想到田秋園給他說過馮大老婆說的話。是呀，人這一生，實際上就是除了吃穿睡覺，哪件又能算正事！時勢造英雄，既然現(xiàn)世沒有發(fā)揮才能的機(jī)遇，那就過好自己的日子，不怨天尤人，也沒有必要憤世嫉俗。

高富寶想，過了這個埡口，他就找一家旅館，和田秋園好好干正事，他不是軟蛋……他忽然邪惡地想，此刻，要是馮大老婆敢在他跟前騷情，他會即刻把這個高大的女人放倒！在這方面他并不殘缺，只是以前沒往這上面用心。現(xiàn)在，他要好好愛一回田秋園，哦，不是一回，是他們的整個下半輩子，每一天！

西藏的天就在頭頂，瓦藍(lán)瓦藍(lán)的，望著這么藍(lán)這么干凈的天，他激動的幾乎要流淚。這些天來，他見到了干凈的藍(lán)天，潔白的云朵，圣潔的雪山；見到了碧水清澈靜靜流淌著的小河，無限廣闊荒涼的草場上奇異的野花野草；成片的青稞地孕育著果實；見到了牦牛見到了藏羚羊；見到了茂密的森林，紅白色的藏屋，莊嚴(yán)的白塔，輝煌的寺廟；隨風(fēng)舞動的彩色艷麗的經(jīng)幡訴說著這一方圣地上的人們多姿多彩的風(fēng)情。“啊，這才是我心中的日月，永恒靜穆安詳寧靜！或許下一站，我會定居在這里，開一個小店，或者干脆建個木屋，養(yǎng)牦牛，種青稞，和田秋園生兒育女。相愛著，勞作著，奉獻(xiàn)著，美著，像這里的藏民安靜地享受上帝賜予的青山緑水，然后等待著上帝饋贈給我們兒孫滿堂。這世間，太多的功利沒有用，太玄的東西不靠譜?！备吒粚氁幌伦佑X得以前的生活是那樣的錯亂迷離；現(xiàn)在，他忽然覺得世間一切皆有定數(shù)，現(xiàn)在，他能做的、需要做的只是好好生活。

又是一段危險的落石路段，石頭就懸楞楞掛在頭頂。高富寶又一次感慨人類的偉大，如此的懸崖絕壁處也能開采出這樣的天路！他回頭看看田秋園，她正在艱難的躬著身子往前走。真是難為這個女人了，這一路走來讓她吃了不少苦頭，今天已經(jīng)是第四十四天了。

然而，高富寶遠(yuǎn)遠(yuǎn)沒有感到田秋園的精神之苦、心靈之苦，那是一種無法言說殘缺的痛苦……但，現(xiàn)在，高富寶知道他要給田秋園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幸福感洶涌地漫上高富寶的心頭，“田秋園，你不知道吧？傻瓜，下一站就是你幸福的開始了！我要好好陪你，好好過好人生兩件事，你一直想要的。我們要用平和的心態(tài)，就這種簡單的幸福，過好下半輩子！”

高富寶沒等和田秋園并肩同行，一個人興奮地向前走，前面不遠(yuǎn)處就該是川藏線上海拔5013米最高的米拉山口了，他想先爬上去，在這里許下新生的誓言！

五

落石，塌方，沒有任何預(yù)兆的。

高富寶設(shè)計的美好未來片刻變成了殘缺。

……

“我——?dú)垙U了——”高富寶說。

“嗯?！碧锴飯@回答，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你怎么辦呢？”

“我？什么怎么辦？”田秋園問。

半天，誰也不再吭聲。

高富寶心里有些緊張。難道田秋園現(xiàn)在開始嫌棄他了？她為什么毫無表情默默無言呢？

“你想聽我說真話嗎？”田秋園給他擦洗完腳，直起身子問。

高富寶的心咯噔一下。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復(fù)雜的目光盯著田秋園。

“我現(xiàn)在其實很開心的，這些年來，你一直是飄著的，讓我無法把握，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你扔下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攆上你的步伐。你知道嗎？人最痛苦的日子就是沒有安全感，這些年你一直都讓我活在恐懼中?！碧锴飯@說著，眼淚順著臉頰潸然而下，仿佛多少年的委屈噴涌而來。她哽咽了，以至于無法再說下去。

高富寶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他找不到一句安慰或者辯解的話。是呀，她是那樣自然而然的在他身邊，就像他的一只胳膊或者一只耳朵，沒有撕裂的痛，他怎么會想起它。她在他心中早已是他理所當(dāng)然一部分。啊，我是多么的自私！高富寶一時語塞。

田秋園看著高富寶，忽然又破涕為笑。

“現(xiàn)在，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你落下來了，踏實了。你現(xiàn)在雖然暫時是殘了，但是沒廢。我這些天越來越發(fā)現(xiàn)，西藏之行讓你完全變了個人，我正高興呢?！?/p>

“我如果一輩子站不起來呢？”說完這句話，高富寶眼圈紅了，淚花花滿眼轉(zhuǎn)。

田秋園走過來坐到床邊，握住高富寶的手，說：“沒事的，頭沒有受傷，還可以思考呀；手還在呀，還可以寫字；嘴也好著，可以說話吃飯……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呢，像這些年一樣永遠(yuǎn)不會走開，一輩子這樣黏你煩你……”

高富寶閉住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流到耳畔。這一刻，他看到幸福實實在在一直都在他身邊。什么宇宙、什么世界、什么民族、什么祖國、什么村委會……此刻都離他很遠(yuǎn)，遠(yuǎn)到他甚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它們飄忽如夢幻，像一種無法企及的圖騰。

“我不會讓你再害怕再失望的?！备吒粚氄f完這句話，心里忽然浮現(xiàn)出幾幅圖景：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田潤葉的丈夫李向前擺修鞋攤的身影，已故作家史鐵生淡定的笑容，還有殘疾到變了形的當(dāng)代最重要的廣義相對論和宇宙論家斯蒂芬?威廉?霍金頑強(qiáng)不息的精神……高富寶臉上洋溢出希望的光芒。

“醫(yī)生說還可以有奇跡出現(xiàn)的……我們一定能讓奇跡出現(xiàn)！”

田秋園滿懷希望地說。

六

宇宙中一切都在繼續(xù)，世界也一樣，身邊的一切也都在繼續(xù)，并沒有因為高富寶的事有任何的改變。

時間在高富寶和田秋園等待奇跡的出現(xiàn)中已經(jīng)過去了半年，春風(fēng)又一次將陜北黃土高原這塊蒼涼雄渾的土地吹出了勃勃生機(jī)，所有在冬天從這塊土地逝去的生命都開始了蠢蠢欲動。高富寶的身體也恢復(fù)的很好，已經(jīng)能拄著雙拐活動了，或許不久他就能丟開雙拐恢復(fù)到原來的健康，這一點(diǎn)高富寶能夠感覺到，新生的細(xì)胞在身體里跳動。

田秋園繼續(xù)忙里忙外地忙活著，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洋溢著希望。這幸福、這希望來自于高富寶對她的許諾：這后半生，他們要踏踏實實在土地上生活，他們要兩個孩子，他們現(xiàn)在是農(nóng)民，不是公職人員，如果第一胎生個女兒，是可以生第二胎的，這符合國家計劃生育政策；高富寶甚至還說，你田秋園不是喜歡小孩嗎？如果可能，他們再偷生上一兩個，不去和官二代富二代比較生活條件，就這土地養(yǎng)活孩子們沒問題；他們甚至商議，不把小孩送到學(xué)校進(jìn)行為應(yīng)試而受那些有用沒用、廣博不精、魚龍混雜的教育，他們兩個都是受過專業(yè)培養(yǎng)的人民教師，還怕教不好三五個自己的孩子嗎？他們就因材施教，社會無論怎么發(fā)展，最終都是需要人才的，他們的孩子不去擠應(yīng)試教育的門檻，一樣也會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這一點(diǎn)高富寶和田秋園有共識……

美好的希望讓生活變得美好起來。

然而，讓高富寶十分擔(dān)憂的是，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可能是徹底“殘”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他那里無法再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