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組詩）

遼寧 /隋英軍

敬仰：大敦煌

敦煌，我來了，一棵凡夫的草，帶著一顆露珠的心

我的虔誠剛剛打坐完畢，現(xiàn)在，我丟掉草屐赤足

走向你的甬道，請給我石龕的街路，我沒有感受到風(fēng)

我的左側(cè)是敬仰，我的右側(cè)是吟誦

我的頭顱上是飛天和一群群的神，包圍我吧

讓我閉著眼睛感受澄澈的天空

一朵云坐了下來，一粒黃沙坐了下來，一棵菩提坐了下來

是大智慧的神坐在白云深處，是反彈琵琶的飛天楚楚動人

是永生永世的佛祖度走眾生的苦難

敦煌——請饒恕我如此的虔誠

敦煌——請原諒我如此的遐想

敦煌——請給予我如此的神圣

不要去覓尋第一個走到這里的圣徒，他看到了一縷晨曦

他的眼睛仍舊閃著圣潔的光 佛的光 信仰的光

不要去探究第一個開鑿石窟的工匠，他看到了一朵祥云

打開一個個夢幻的胸腔，放進(jìn)佛祖放進(jìn)雪山放進(jìn)昆侖的美玉

不要去追問第一個繪經(jīng)塑佛的藝人，他看到了一片佛光

他托舉著草木攥著泥巴，把西風(fēng)黃沙都變成白云和一個個神靈

火，在這里蔓延，就像黃沙在這里燃燒，一個個佛窟

就是一盞盞天上的明燈

石頭，千噸萬仞在這里傾瀉，造神雕佛畫經(jīng)刻文

你耕種仰望的眸子，遍生蓮花高山雪水和地平線上的一縷金光

沙子，千萬顆細(xì)小的頭顱和心跳，千萬個虔誠的信徒身披

金黃的鎧甲，代表了太陽又迎接了光芒

眼睛，你看到無邊的岸了嗎，夜深了，沙子卷走了大風(fēng)

黑暗中，佛們簇?fù)碓谝黄?，?jīng)卷和旗幡訴說了源頭和方向

這不是幻覺，看吧，你走過來是良辰 你涉水而去又是一個吉日

誰賜你的名字：金木水火土

敦煌，離天最近的地方，神是左鄰佛是右舍

還有草木和一朵朵綿羊

汲水的木桶永遠(yuǎn)也走不出你的圣壇

無論初生與死亡，都用一聲頌詞說出來都用一聲誦唱說出來

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

猶如圣潔，苦難，境界，放棄

都交給了——

純凈

在蘭州看黃河

我來自于東北，我有圖片中的黃河還有

歷史書中的黃河 畫冊中的黃河和電視片里的黃河

站在百年鐵橋上看你，問一問黃河

出了蘭州要流向哪里

我分不清東岸還是西岸，也不知道哪里是河之北河之南

蘭州打開胸腔包裹你，你不是一截愁腸

散發(fā)著古老的靈光穿過歌謠號子和曲曲彎彎

流走了，流走了就不能再回頭，前方是秋霜滿地

你聽到胡笳聲聲獨(dú)不見楊柳炊煙

在蘭州，你這只溫順的綿羊離大地多么近啊

還有蘭州的心跳，隔著德國人造的鐵橋

我忘了俯下身去聽一聽，卻在你舒緩的

身姿里變成一粒泥沙被帶走 很遠(yuǎn)很遠(yuǎn)

其實我更想在一個古鎮(zhèn)里看你，身后是古棧道

客店里的酒肉已飄出了香味，快馬快刀的黑衣人

等待的是一匹絲綢 一粒稻谷 一壇美酒 一錠白銀

而我是一個吟詩的人，我要登高望遠(yuǎn)，要飲一口黃河水

然后仰首問天，黃河啊你要流到哪里

前方還有多遠(yuǎn)，可以從天上來也可以入海不歸

可你總要穿過我的村莊，我的村莊里有鵝鴨

有秋霜里的燈火和小麥，還有母雞一樣溫暖的女人

一個老鐵匠把高原打磨得星光閃閃，一柄鐮

收割了秋水長天，收割了廣袤的大地和一茬茬的野棗

一茬茬的人。我的詩歌要讀給誰來聽

一個醉漢趕著一群羊，他說黃河邊上喊上幾聲

勝過九葫蘆美酒，羊皮筏子上黃土塬里到處都有家

滿喉嚨的泥沙唱出來的卻是高亢和久遠(yuǎn)

滿胸膛的泥沙沖出皎白的月亮和空曠的大風(fēng)

滿眼的泥沙看到了九曲十八彎浩浩蕩蕩千萬里

滿手掌的泥沙種出稻黍飄香棉團(tuán)朵朵

黃河水啊，穿過唐宋的故道，車輦滾滾旌旗蔽日

穿過明清的閃電，鐵被擊穿，長箭彎刀射落多少只相思的鳥兒

穿過州府縣衙青磚青瓦和一個一個峽谷

穿過我的教科書，讓我看到塬上的青霜和成群的蝗蟲大旱千里

那時我和一枚蘋果一般大小，我大聲吟誦

黃河黃河，母親河，黃河黃河是搖籃

這么多的中國人都是你的小寶寶

黃河，今天我要去蘭州以西以西，我拿一粒你的泥沙

做一個編號，到死我也讀不完你的歷史

我捧一滴你的水珠，感受你的船帆和風(fēng)暴的夜晚

我愿是你肩上的孤仞和帆影，過高山去深谷

我愿是你的泥你的沙，去東去西翻騰成一條條黃河鯉魚

也可以是你的一腔愁腸百結(jié)，穿過無數(shù)的夜晚和風(fēng)雨中的雷霆

一路跟隨你，無論流到何方無論流向哪里

去敦煌，路過一片棉花田

我不知道從哪里飛來這么多棉花

一小朵棉一小朵棉都被舉在沙子的頭上

頭上的天空只剩下了藍(lán)

一小朵棉一小朵棉就是一小朵云一小朵云

我相信它們從敦煌的天空飄落

我知道它們在這里飛舞了數(shù)千年

從容安詳，像敦煌的經(jīng)書和梵音

接受千萬次的膜拜接受千萬次虔誠的香火

車子仍然向著敦煌的方向

仿佛是一粒金屬的流沙

我探出頭大口呼吸，我看到

那一小朵云一小朵云又飄到了天空上

我要數(shù)一數(shù)：這一朵是魏晉的，這一朵是南北朝的

那一朵是大唐的

我還要說：敦煌，我來了

來看一看你

還要拉一拉你的手

山丹，山丹

祁連山的雪水化了

它清澈不過一杯青稞酒

不要去找匈奴后裔的女人了

只有馬兒肥腴，只有綿羊朵朵像滾落的白云

焉支山的石頭是紅色的，涂抹了誰的紅唇

只一縷西北的風(fēng)，就讓你迷失了方向

一個漢子從草坡上走下來

他滿嘴酒氣地告訴你：歌聲不斷酒不斷

看到你，仿佛看到失散的親人，走

氈房里再喝上三碗青稞酒

看祁連月小，戈壁茫茫

打開一曲民謠，不要去找什么思念

打開一塊草場，不要去找什么遠(yuǎn)方

打開一片秋天，不要去找什么蒼茫

山丹，山丹，這一切都抵不住一碗酒的熱量

這三個行囊交給你

是好漢就要背上

是好漢

就要學(xué)會一個人品嘗

焉支山下

那么多的雪花都飄上了天空

騎在一座山上，比馬的速度還要快

這是祁連山的一部分，在這里

被稱作焉支山

雪水沖刷著焉支山的紅石頭

紅石頭，羊皮包裹的閃亮的寶石

紅石頭，匈奴女人胸口里的最珍貴的胭脂

紅石頭，和男人的弓箭一樣比命還重要

一匹馬兒剛剛離去

穿過匈奴人最后一片草場去了遠(yuǎn)方

它把九月的青草帶走，它把

憂傷的風(fēng)沙留下

而我去不了遠(yuǎn)方

我的馬駒明年春天就要長大

還有這么多的風(fēng)霜和石頭

我要把它們 一一做上記號

等我的男人回來

把長夜里的歌謠和青稞酒一同飲下

風(fēng)從草灘上吹過去

除了黃昏

草灘比一小塊冰霜還要蒼涼

車過瓜州

車過瓜州，這一粒金屬的甲殼蟲

都幾千年了，你才爬到這里

公路兩側(cè)是一望無垠的戈壁

沒有一棵樹，可我仍幸福地像一只鳥兒

瓜州，在我心中就是一個溫暖的詞

歷史書中讀到的名字

今天我要摸一摸你

瓜也好，州也罷

就像一枚剛產(chǎn)下的溫?zé)釡責(zé)岬镍B蛋

前方有玉門敦煌陽關(guān)或者古時叫西域的地方

可我既不是旅人也不是驛使

我只把它們讀做風(fēng)沙綿羊和石頭

把瓜州讀成千年前的稱呼：瓜州

這是一個瞬間，經(jīng)過瓜州

我把一朵云和云投下的影子

留在了瓜州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