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處（組詩）

遼寧/于成大

在秋天

在秋天

越來越多的露水源源不斷地涌上枝頭

像一群美麗純潔的少女 聯(lián)袂登上生活的舞臺

現(xiàn)在 她們?nèi)ヒ馕炊?懸而未決

稍早一些 被風推搡著跌入眼前的河水

使整條河流產(chǎn)生微微的震蕩

余下的部分 踩著陽光的懸梯升上晴空

潤開又一季的雁鳴……

在秋天

一片霜 或是更多的霜

比飛鳥更輕盈 直接 有力

這幻美的翅膀 飛渡在古老的大地

它的翔痕層次分明 紅黃有致 美輪美奐

以燎原的速度席卷從寒露到小雪這

一小段干凈的時光

使秋天更像秋天 使一個人的鬢角

更像是雪的堆壘……

山脈更加沉默 內(nèi)斂

而被西風聚攏的羊群像是一片

被人忘記采摘的棉花

傻傻地溫暖著這一片不為人知的山野

像山那邊一片邊開邊落的菊花……

只有蘋果 枝頭上跳蕩著紅紅的心

為我們珍藏不朽的陽光和水

在秋天

我們苦苦尋找的黃金 此刻

正躲在豆莢里唱歌

這些干凈高貴的謠曲 天籟一樣

洗凈我們的骨頭和俗世的憂煩

響徹河濱灘地和遠處的平原

使一貧如洗的人頃刻蓬蓽生輝

在秋天

撿拾麥穗的村婦俯向大地

整個天空一瞬間也低下來

西風扶住她瘦小的身子

和一份被忽視的美

直起腰桿的村婦 身陷于田野的空曠中

午后的風一一清點著她的一生

在秋天

枯去的樹木是一匹被時間腐朽的馬

老去的藤蘿是一根松動的韁繩

如今 時間在林中慢下來

山中的故事慢下來

七彩蒿褪去了它所有的光鮮

一個人 被繽紛的山路越帶越高

千萬枚松針也無法刺透他的沉默

他的背影漸漸與干草嵐氣和云朵

融為一體

在秋天

露水的美貌是短暫的 霜的肌膚是短暫的

道路一里一里地冷下去 暗下去

最后模糊成一場初雪

群峰靜穆 河流熄滅

一只落單的雁將黃昏的寂靜一路收割

而更大的寂靜在它的身后

悄然生成

一張紙

一張紙

輕盈 蒼白 單薄 弱不禁風

仿佛無法承受生命之重

一縷溫柔的呼吸都可能將它驚飛

一聲最輕的嘆息都可能使它破碎

一句誓詞都可能使它不堪重負

一張紙

在我的書案上 此刻

它是安靜的 輕松的 平和的

而我一旦喋喋不休 滔滔不絕

它也喧嘩 騷動 不安

如果我無話可說 無言以對

它也變得寡言 沉默

一張紙

潔白 細膩 嫵媚 光滑

日復一日的傾訴使它衰老

一張紙的距離有多遠

對兩個羞怯的人構(gòu)成了咫尺天涯

跋涉多久也無法抵達彼此的內(nèi)心

其實 只需一根指頭的力量

兩顆心便在這貫通的隧道里匯合

泄露的光亮便會將兩個相愛的人

普照……

一張卷曲的紙是寒冷的

瑟縮著 抱緊內(nèi)心

要多少文字的體溫才能展平它

而一句半途而廢、虎頭蛇尾的文字

使一張紙傾斜 失重

滾落的文字使一段午夜的時光

猝然受傷

從少年到中年 從故鄉(xiāng)到異鄉(xiāng)

紙 一路收藏著我的足跡

直到將我送到蒼茫的人生暮年

直到一張紙也暗下來……

一張紙卷起的風暴是可怕的

煙塵蔽日 飛沙走石

紙上的字跡萎成漠漠黃沙

從此這里寸草不生 了無生機一張紙 比一塊瓷片更鋒利比一片云更陰郁

被一張紙傷害過的心靈

疼痛終生

一張紙

它有無數(shù)種可能

現(xiàn)在 它只是我面前的一張白紙

只字未題 它只是在等待

等待白紙黑字的事實

就如同此刻的我一樣——

在這個茫然無助的午后 靜靜地坐著

感受一張白紙的力量

中藥鋪

一座中藥鋪

坐落于明清一條街的拐角處

在酒樓茶肆當鋪的掩映中

低矮 狹窄 簡樸 羞怯

像一處被人忽視的疾患

一只古舊的案幾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

兩排密密麻麻鏤花的木質(zhì)抽屜

數(shù)只漆黑油亮的砂壺 一縷微苦淡香的藥氣

林林總總 形形色色的中草藥

常見的或不常見的疾病……

被這些格子樣的 深藏不露的抽屜所

分門別類

被一縷草葉 一根草梗 一片樹皮或

幾根獸骨 幾片龜殼所

安撫 慰藉 降伏 驅(qū)散……

老中醫(yī)纖長枯瘦的手指

是一支老式的木尺 精確 無誤

總能測出病情的深淺

眾多疑難雜癥被他一語道破

然后按圖索驥 對癥下藥

用繁體字開出最簡潔的方子

手中的一柄銀針深入淺出 探根溯源

一點點剔除生命中的黑暗

或者在萬木蕭疏的季節(jié) 用一雙妙手

找回隱遁的陽春……

青煙繚繞 文火慢熬

一把紫砂壺耐心而深諳火候

直到蠟黃或蒼白的氣色轉(zhuǎn)為微微的

胭脂紅

直到生命的亮色自壺底般漆黑的

病體上浮現(xiàn)……

而那帖敷于患處的膏藥

比世上最深的愛更熨帖

然而 老中醫(yī)也有他的無奈與遺憾——

上層抽屜中擱置的那一聲陳年的咳嗽

就是他生命中永遠的痛

就是他心中永遠的疙瘩

通經(jīng)活絡理氣止痛鎮(zhèn)驚安神……

看護我們的血液 扶正我們生命的火苗

多年以前 我被一朵玫瑰所傷 痛徹肺腑

持久 緩慢 貫穿始終

且數(shù)年不愈 顯然

中藥鋪對我的病癥是無能為力的

無法開出良方妙藥

我知道自己無藥可救

因為我曾諱疾忌醫(yī) 養(yǎng)癰成患

中藥鋪 中藥鋪

坐落于我們生命中某一最重要的部位

守望著我們危機四伏的身體

良藥苦口 專挑我們的痛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