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

遼寧/張 波

現(xiàn)在，我住在北方靠近海濱的一座城市。初夏早晨，窗子打開，帶一點渤海潮濕氣息的風會吹進來，使勁掀動我被夜晚泡腫的眼瞼。無論夢境多美好，這時候我要醒來。

與每日相似，此刻我會像信徒禱告般默誦一句：啊！希望今天有艷遇，比夢里還艷！

默誦時，我把雙拳攥緊，瞬間的架勢像在給自己做戰(zhàn)前動員。想繃緊的不僅僅是拳頭，還有下巴。讓我羞慚的是，手指松散無力，下巴也僵硬異常，似乎沒一處聽使喚。

但讓我莫名的是，只有底下那玩意兒挺動了一番，明顯在瞎起哄。

洗手間暴搓。鏡子。剃須刀。梳子。香水。摩斯。晚間，和一個女孩約會！

這是一個令人蠢蠢欲動、躍躍欲試、血脈賁張的日子。據(jù)介紹人譚阿姨講，女孩名叫桑小米，是一位平面模特。模特=絕妙身材！對于二十九歲依然單身的我來說，這個吸引力還不夠嗎？換誰，那東西都可能跟著起哄的。無恥？有嗎？

不過且慢。我的沖動來自身體深處，我很難把握和控制。而我心底的計劃不是這樣。

沒錯，我今晚是有一個計劃，或者說我想做一個局。說來也沒什么特別，出口惡氣而已。原因非常簡單，我被過多的失敗約會傷到了，一萬次約會換來一萬次失敗，內(nèi)臟都會傷成豆腐渣的！對“約會”兩字，我基本是抵觸，其次是厭惡，最后，終于衍變成了仇恨。發(fā)泄的方法只有一個：報復(fù)。

并且，我很清楚，今晚將是一次失敗的約會。這事一聽就很一千零一夜！模特如何能看上我？不錯，我是畫家，但毫無名氣；我是有點錢，但買不起飛機；我是夠帥，但國產(chǎn)超不過韓庚，洋貨比不過喬治·克魯尼。模特憑什么？憑譚阿姨的傳說？那就更糟糕。那等于我捧著一包定時炸彈一般的謊言來跟一個美人兒交往，結(jié)局注定要死一個，或者統(tǒng)統(tǒng)玩兒完！我奔三了，不想玩兒這個危險游戲了。出口惡氣便結(jié)束一切，干脆利落。當然，我的出氣方式也無非是冷嘲熱諷、惡語中傷、流氓（口語）滋擾之類。當然，最后是超牛逼的：拒絕！

嘿，桑小米夠倒霉！

需要發(fā)泄。需要報復(fù)。需要一個局。但首先，需要先上班。

走出小區(qū)，我手機響。詩協(xié)崔會長。午間一位青年詩人為出新書請客，必須去捧場。崔會長口氣比我的敘述柔軟許多，一邊稱兄道弟，一邊粗話連篇，挺可愛的。

我是個畫家，但只是首先，還有其次。我其次還是個蹩腳詩人。是的，說蹩腳一點不是虛偽。一次美協(xié)和詩協(xié)酒宴上拼酒，我口占幾句順口溜，詩人們大為激賞，都半真半假稱像個瘋子說話。就此，被收編在詩協(xié)門下，冠以理事之職。我這個理事，多參加酒宴，少參加會議，偶有小詩出籠。說白點，混子詩人。

那個出書的年輕詩人我也認識，叫彭彭，一個對詩歌虔誠至膜拜的大男孩。我滿口應(yīng)承崔會長，確定到場。

我在文聯(lián)上班，任創(chuàng)作評論室副主任。八個字可以概括我的工作：養(yǎng)膘為主，“罵”人為輔。文聯(lián)在城市南端，一條叫做香河的南岸，一座黃色寫字樓的四樓。

走上香河橋，異味洶涌入鼻，我呼吸節(jié)奏頓時亂了。我生活在一座很會講笑話的城市，臭氣彌漫、缺乏治理的一條河套竟被冠以“香河”一名！誰說這座城市缺乏幽默感？

走進寫字樓四樓走廊。半圓形走廊內(nèi)，樹樁般立著一群同事，男男女女、交頭接耳、左顧右盼。直覺告訴我：出事了！

果然。辦公室主任孫思淼見我，便悄聲說：你來，跟你說點事。

被拉到他辦公室。沒人。

孫思淼神秘兮兮：政變啦！

孫思淼是我哥們兒，他個子不高，眼睛小小；頭發(fā)稀疏，待人熱情。最后，喜歡在女人面前吹牛逼。是個趣人。此刻，他已經(jīng)不能再小的眼睛滿瞪著，手指抹著薄薄頭發(fā)，表情復(fù)雜地向我傳遞一個驚人消息：文聯(lián)副主席蘇西坡把文聯(lián)主席韓大中給告啦！

我笑了：扯蛋吧？蘇西坡可是韓主席調(diào)來的，原來局級，一下子副處啦！再說，告主席什么？

孫思淼說：主席超齡，早該退休，上邊沒人知道，據(jù)說檔案修改了歲數(shù)，蘇西坡給捅上去了！呵呵！

孫思淼的笑不是幸災(zāi)樂禍。這我知道，他不是那種操蛋人。

我沒有笑，也無表達。我還陷在初級判斷中。驚訝攪拌疑惑。

孫思淼說：部里領(lǐng)導(dǎo)來了，正和主編說話，據(jù)說一會兒要宣布一些事項。蘇西坡可能要掌權(quán)，昨晚，他給我打電話了，哎，沒找你么？

我說：哦，我怕今天手機沒電，很早就關(guān)機了。找我？做什么？

蘇西坡在運作他組閣后的一些安排，操，已經(jīng)進入角色了。孫思淼說。

我半夢半醒。浮出蘇西坡經(jīng)典式笑容。

蘇西坡是一個溫柔男人。笑容總是柔情似水，開滿春天花朵。聲音同樣溫情綿綿，如絲竹短笛，像和風細雨。甚至，閃耀母性光輝。

相比之下，韓大中卻瀟灑干練、充滿陽剛。他喜歡啤酒和美女，擅長寫文章和經(jīng)濟外交。兩年前，他從宣傳部調(diào)文聯(lián)，到任后只調(diào)進一個人，便是蘇西坡。蘇西坡自幼酷愛書法，當時在一家中學任職，一心要來文聯(lián)，但學校始終不放人。最后由韓大中親自出面，蘇西坡終于如愿，直接晉升副主席。

這一線索，與眼前發(fā)生的事……有鏈接嗎？

走廊飄來絲竹短笛。蘇西坡開始親切呼喚：開會。

來了一位副部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姓何，都尊稱他“何部”。這稱呼美妙極了，那等于不停有人請示他：喝不？喝不？

何部能喝能說到“非常”程度?？蓮纳衔缡c喝至晚間十點，且說且喝，無窮匱也。不喝不是何部，何部焉能不喝？單就這點，何部是位纏綿部長。據(jù)說他才四十幾歲，但絕非因為稍有禿頂，而是整體面貌老成持重到境界所至。據(jù)說他是做新聞出身，以新聞撰稿切入事件角度獨特，蜚聲業(yè)界。

切入角度。何部勝似閑庭信步：

幾年來，韓主席辛苦工作、日理萬機，文聯(lián)物質(zhì)精神收獲巨大，部里領(lǐng)導(dǎo)看在眼里，但因為勞累，再加年歲原因，韓主席準備休息一下，去外地療養(yǎng)一段時間，文聯(lián)工作暫交蘇西坡主持，他日再做具體安排！

何部態(tài)度和藹，情感纏綿。纏綿，它遠比謊言可愛許多。

何部講完自己率先鼓掌。纏綿之情霎時波及。此處有掌聲。

韓大中和蘇西坡雙雙在座。韓凜然，蘇坦然。

韓大中可稱高大男人，硬朗健壯，雙目炯炯，洞悉春秋。無論如何，他都不像已到退休年歲。但現(xiàn)在看，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必須離開了。

當然需要說幾句。告別辭：很難忘和大家在一起的崢嶸歲月，我韓大中走到哪兒，都不會忘記各位，因為我知恩，所以我感恩，我會記得各位對我的好，我，絕不做忘恩負義小人！誰也別做那樣的人，因為，沒有好下場！

何部輕聲笑起來，聲音干旱。

蘇西坡臉色依然如平坦湖面。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崇拜感彌漫。直到蘇西坡會后將我叫進他辦公室，我想我還在以暗戀的方式目奸他。

我很少到蘇西坡辦公室來，他太過熱情，總讓我坐立不安。

蘇西坡清瘦、儒雅，行路輕微，立人身后卻常常不為人覺察。他怕踩死螞蟻？

蘇西坡辦公室潔凈異常，洗漱用品顯眼。我聯(lián)想到女人閨房?？赡軐瘖y品過敏，我一直噴嚏憋在鼻腔，壓抑難出。

陽光強烈從窗外斜射進來，蘇西坡锃亮的眼鏡反光炫目。我不得直視他。

寒暄。煙茶。推讓。之后，蘇西坡迅速切入正題。迅速不是語速，是內(nèi)容。

他溫軟細語，我感覺沐浴在花香四溢春光中。

他說昨晚就想給我打電話，很想與我聊聊，現(xiàn)在，部里把這么重的擔子放他肩上，壓力很大——但信心很足！他需要大家配合，所以想聽聽我對他主持工作的想法。

他身體略略前傾一下。于是，鏡片晃過一片白光。

我大概突患暈光癥，于是昏頭昏腦說了一句操蛋話：你來文聯(lián)之前是副局級吧？

蘇西坡意外。他認真看我：是啊，為何問這個？

思路突然飄移。失去就此深入討論的興趣。卻想起昨晚看到的一條微博，我復(fù)述給蘇西坡：“用力過猛”是這個時代的特征之一。說話，做事，做愛，行文，表演，表態(tài)，評論，施政……輕點搞，你會死??？復(fù)述完畢，我便嘻嘻笑個不停。我不敢停下來。一本正經(jīng)會引他懷疑我的用意。

蘇西坡也哈哈大笑。連說有趣有趣。

我真要愛死他。我真要發(fā)瘋。我簡單一套組合拳根本沒得點。

隨即釋然。沒有木樁般抗擊打能力，豈敢與恩人反目、叫板？我，或許還有文聯(lián)所有人，明顯低估了他。令別人難堪的是，他沒做錯什么。他是背后弄了一個局，但他站在真理一邊，他不會被譴責。他既是審判者，又是受益者。

盡管早晨好一番修飾，但此刻，他確實比我牛逼。

晨起時曾禱告艷遇。這個寶貝兒，算嗎？

彭彭比我小五歲。據(jù)說寫詩有些年頭了。他稱得上是那種酷愛者，熱情不亞于那些男詩人追逐女人。與他聊天，他只談詩歌。我不知道彭彭真實姓名，只知道這世界添了一位詩癡。當然，對他本人來說，這究竟是找對了人生坐標，還是就此誤入歧途？難說。

彭彭在名酒專賣工作。也許，詩歌與美酒真的有緣？

午宴設(shè)在西街“最夢園”二樓。圓形酒桌四周，十幾名高朋中間，除平日熟悉的幾位詩人和崔會長，我還看到了政協(xié)的麥主任，商界名流歐陽先生，另外一位鄰城著名的牛詩人。女士兩位，芳齡與我相近，卻很陌生。估計是被誰拐騙來的文學青年。

彭彭靦腆，具體表現(xiàn)不是說話臉紅，而是發(fā)白。同樣發(fā)白的還有他很不靈便的唇舌，而喜悅和緊張在他臉盤各占半壁江山。他嘗試給每人敬酒，并小心翼翼說一些關(guān)于詩歌鑒賞和出書艱辛之類的話，生怕說錯半個字而降低層次。而其實，他個子蠻高。

最近，詩協(xié)人氣陡然增高，素日隱者頻頻露面，言論踴躍。背景根底：崔會長年過六十，今年入秋面臨交權(quán)換屆。對這樣一個盡管務(wù)虛卻可贏得某種名望的位子，許多資格頗老的人都產(chǎn)生了必要或不必要的攫取之心。此刻，起身要賦詩一首的陶季風便位列其中。

去年，陶季風自費連續(xù)出版三本詩集，在作者簡介中，他給自己封了一個某某市詩歌協(xié)會副會長官銜。協(xié)會八名副會長，沒有陶季風。

在這個圈子，大家都稱他“納粹”。但我一直沒想通這個雅號所指。因他锃亮的背頭？因蒼白僵硬的臉？因腰板總是挺直？因言行總能出乎意料？

不久前，他當面對我說：詩協(xié)以后不論誰當家，都必須給年輕人更多機會。

我當時沒聽懂話里含義，以為那是酒后隨口道白。事后看，我很幼稚。

陶季風實在不該賦詩一首，因為我一句沒記住。

彭彭像喝石灰似的聽完陶季風的詩，雙眼居然有淚花閃爍。似乎被東西噎住。

一片沉寂。假如這飯局是面湖，此刻不泛任何漣漪。

只有一個人接話。是那位商界名流，開牙科醫(yī)院的，復(fù)姓歐陽，名字一直被大家忽略，均稱歐陽先生。歐陽先生平時喜歡書畫和賦詩，偶爾給詩協(xié)出資辦刊。他身材高大，牙齒潔白，聲音洪亮。歐陽先生說：我不懂詩歌，各位都是專家，我有一個問題請教各位詩人，有人說，散文是把句子橫著排列，詩歌是把句子豎著排列，這說法對么？

節(jié)制的笑聲。怪怪的。

咳嗽聲。那是麥主任。

麥主任有一副胖墩墩身材，面皮白凈，別看身高普通，但仔細看他表情，你會讀到莊嚴、盛氣、學識、權(quán)威、其他，會對他高山仰止！

他是詩協(xié)飯局常客，和崔會長多年交情。

麥主任先給午宴定調(diào)，稱今天是本市文化生活中一件大事，又一位新星冉冉升起，他作為文化陣線的同志，非常高興，非常激動，非?！?/p>

陶季風插話：是啊，文化陣地，急迫需要年輕人來統(tǒng)領(lǐng)，來更新。

麥主任兩眼飛出兩柄刀光，徑直刺向陶季風。后者當即中刀失聲。

麥主任閉眼。腮現(xiàn)肉棱。沉吟。張目。微笑。他本來聲音高調(diào)，這時反低了許多：

嘿嘿，各位，總得讓我把話說完整嘛——沒錯，我們需要年輕人冒出來，越多越好，像彭彭這樣的，但是，沒有老一輩的提攜、撐腰、掌舵，年輕人哪里會有機會？就說彭彭出這本詩集，如果沒有崔會長幫助，這本書編纂，聯(lián)系出版社，買書號，請名家寫評論，一直到設(shè)計版面，校對，在座哪個年輕人能擺平這些？哎，今天詩協(xié)幾個主要負責人都在是吧，我有個建議，供大家參考，好吧？是這樣，崔會長身體很好，還能為詩協(xié)，為我們城市文化工作干好多事兒，應(yīng)該繼續(xù)干幾年，正好也帶一帶你們年輕人，什么六十歲交權(quán)？詩協(xié)是民團組織嘛，沒那么多教條框框！一個超乎預(yù)想的話題。一柄如意，撓到了所有人癢癢肉。

漣漪層疊。語聲喧嘩。

崔會長笑呵呵不語。他是一個干瘦的老頭，喜歡喝酒，罵人。卻精明如生意人。

還有一個人不語：陶季風。他在翻弄彭彭贈送的詩集，目光散崩。

一個人突然起身。誰這樣激動？

牛詩人敬酒。

他是一個體格健美男人，穿一件白襯衣，留著平頭，嘴唇紅紅，下巴上翹，喉結(jié)突出。眼睛分外亮，像冷冷的藍色火焰。他聲音很好，有播音員的風范。牛詩人來自臨城開發(fā)區(qū)，其實也是本市人，幾年前因與詩協(xié)人發(fā)生激烈矛盾，憤而離開。

牛詩人說：我今天屬于不請自到，沒人通知我，我回來參加一個朋友婚禮的，順便過來湊湊熱鬧，主要是跟哥們兒聚聚，來的就都是哥們兒，誰也別裝。按理我不是你們?nèi)ψ永锏娜?，不方便說話，但借這杯酒，我敬給大家之前，說幾句真心話，我真是很討厭文人這個小圈子，越來越他媽討厭，互捧臭腳，拿惡俗當品位，泡在虛幻的夸贊中，互相意淫。爭什么呀？主席怎么樣啊，不是主席又怎么樣??？你沒有東西可寫，或者你寫的都是狗屎，你一年出十本書又能如何？你有那些精力和物力干點什么不好？賺錢，泡妞，幫助幫助殘疾人，哪項不比這個有意義？總之一句話，誰不支持崔會長繼續(xù)干，誰他媽就是孫子，我干了！

他端著整整一杯白酒，仰起脖子就扔進嗓子里去了。

桌上有人叫好。于是紛紛起立，干杯，干杯，干杯。

交口言道：崔會長繼續(xù)！繼續(xù)！

我也是其中一員。至少我不想當孫子。

崔會長這時輕輕笑著，他總像孩子一樣發(fā)出天真的童稚的聲音，兩眼瞇成兩道細縫兒，瘦削臉上皺紋蕩漾，端著酒杯的手習慣性地有些抖。

他看上去只是一個喜歡熱鬧的老頭，喜歡局勢混亂的老頭，喜歡罵娘的老頭。局面越亂，越有這樣情景出現(xiàn)，他越發(fā)興奮。他曾經(jīng)說過，越在亂的時候，越能看出來一個人的淺薄與高深。

他是否也說到了自己？

一片喝采和碰杯的聲音。于是，崔會長繼續(xù)留任的事便就此決定了……

我看見一旁一臉茫然而無辜的彭彭，突然惡毒地冒出一個念頭：

他今天來這里，做什么？

整整一下午，我在一家洗浴中心泡著。我沒上班。單位局面凸顯復(fù)雜。厭煩。

再說，晚間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如何羞辱桑小米？

我需要醞釀狀態(tài)和氣勢。

后來，黃昏臨近，孫思淼打電話來，說晚間大家歡送韓大中。

我一聽，真想抽孫思淼兩嘴巴。我想說添什么亂??？韓大中那個心情，你們還歡送？非把老頭子氣瘋了不可！

孫思淼說都通知到了。

我沒再說什么，只是告訴孫思淼：我不去。孫思淼問有什么重要事？

我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有個女孩等我去糟蹋呢！孫思淼那邊當即卡殼。

一個不懷好意的言情之夜帷幕按時拉開。

戲，由香水泛濫彌漫和高跟鞋咔、咔、咔迫近我那一刻開始。

一個城市女孩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是的，桑小米。一個嬌柔的城市氣氛淌滿全身的城市女孩。地點：西城一家書吧。19:00。

書吧靜極，因此也像不懷好意，至少有點鬼魅。四壁書櫥和沙發(fā)、桌幾、地板，另外的玻璃器皿及咖啡茶具，都因色澤沉郁而如殺機四伏。

桑小米，以一個與我相熟許久的朋友口吻詢問我的名字，聽我確認后，她撩撩長發(fā)，腰肢一扭在我對面落坐。

她細長雪白的手指在發(fā)間輕輕拂過那一瞬間，我還是對她產(chǎn)生了一點好感。我注意到她手指那個動作，很像交響樂隊里撥弄豎琴的手。我崇拜交響樂隊里每一個樂件。

但好感僅維持兩秒鐘時間，當她五根手指從長發(fā)間抽出時，墨綠墨綠的一排黑指甲頓時讓我眉頭升起一陣煩躁。

惡心她。從黑指甲開始。

我問：桑小米么？我覺得，你的名字和你的指甲很配。

她歪一下頭：怎么講？

我說：都挺玄虛，不真實。這是你的本性？

她抿抿嘴唇：不，我只不過有點色厲內(nèi)荏，讓美艷含蓄一點，免得男人見色宣淫。

她說完，笑了笑。

飲品端上來了。

她輕輕端起咖啡杯子，但并沒有喝，而是將茶色杯子放在唇邊，良久不曾移開，那姿態(tài)很像在為拍照做準備。她的皮膚非常好，那種細白和嬌嫩，讓我想起我童年居住的村子?xùn)|頭閆老爺子做的豆腐腦。她穿一件黑色網(wǎng)狀鑲有細微金色滾邊兒的小衫，是那種南韓的料子。她手臂和脖頸十分修長，胸部盡管因為腰部衣服的束緊和身體的前傾而凸出了許多，但總體來說還是含蓄的。

你看人的樣子挺嚇人。她這時說了一句，偷偷看我一眼。

我冷冷地笑一聲：我在研究你的身高。你不太像模特，因為我估計你吻我時沒準也要翹一下腳后跟的，不過我不太喜歡你的嘴唇，因為它太肉感，不是我的口味，你惟一讓我滿意的，是你的乳房還不是很大。所以還不至于讓我產(chǎn)生恐懼。

這是我下午在洗浴中心準備好的一段侮辱句子。

桑小米定定看我，似乎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她雙眼和整個面部迅速掠過幾種表情。但最后，她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在一種微笑的態(tài)勢上了。

她說：我有點對你感興趣了。

我一驚。意外的接招。

她跟了一句：你剛剛失戀？

我恨恨地心想：她看出來啦？還是聽譚阿姨說的？

我回答道：我就沒談過什么戀愛。我只上床，不動感情。

她平靜，繼續(xù)問：聽譚阿姨說，你是農(nóng)村長大的？

我說：胡扯，我就是一公子哥，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

桑小米半晌沒說話，或許她在咒罵這個夜晚太倒霉，遇到我這么一個不上線兒的家伙。

或者，她在考慮離開的借口？

我的判斷很快被證明是錯的。

她繼續(xù)聊起來：你好像對女人有成見，為什么？

我說：算啦，別套我了，跟你說美女，你今天在我這里不會聽到什么真話。

她興致勃勃地干脆放下了杯子，用勾魂般的眼睛看著我，酥胸微微起伏。她輕輕說道：大哥，你也別這樣，否則，我可真的要愛上你了！

糟糕，我好像遇到對手了！我心說。

但我只能從容不迫、滿不在乎：這非常有可能，說假話是最管用的藥水，很適合泡今天的女孩子。

桑小米說：你給我的感覺正好相反，我從沒有遇到過像你這么真實的男人，你似乎歷盡滄桑，但卻癡心不改的樣子，跟你說，你很吸引我。

桑小米的話讓我沮喪至極。這他媽的也是一個說假話的高手??！

悲哀感讓我差點流淚了。我說：如果你現(xiàn)在說的話是你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我會對你很失望。其實我知道你說的那都是假話，但是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那真的都是假話。

桑小米微笑著搖頭，有點無奈的樣子。

你為什么這么在意這些？她問。

我突然嗓子眼兒有點發(fā)干，不是因為口渴，但卻覺得有什么東西突然從內(nèi)里升騰起來讓我口干舌燥。我連續(xù)咳嗽了好幾聲，甚至不想說話了。許多相似的往事情景翻涌上來。

曾經(jīng)，有那么多次、那么多女孩，就這樣與我面對面而坐，為了贏得她們的芳心，我竭盡自己所能與她們聊那些美好的、高尚的話題。那都是我生活與夢想中最真實的部分，最渴望交流的部分。我告訴所有與我約會的那些女孩子們：有幾種東西我堅決不碰，一是毒品，二是夜場里的小姐，三是麻將，四是仕途。我不過是想把自己的人生信條拿來分享一下。

然而，越是在我侃侃而談、真情洶涌之時，我距離可能發(fā)生愛情的中心爆發(fā)點就會越來越遠。那簡直就是一幕幕滑稽劇，我一次次在里面扮演小丑角色，居然從未想過更新一下臺詞。

窗外，夜晚已經(jīng)降臨得很充分了。城市的流光溢彩像一部戲劇，隨著車水馬龍和霓虹閃爍的漸次稠密步入高潮。每當看到這番景色，我總會固執(zhí)地認為，在這些繁華與璀璨的后面，一定隱含著某種節(jié)奏，某種城市中獨有的內(nèi)在節(jié)奏。就如同那些西方的戲劇，不論如何精彩，我總感到里面的某種節(jié)奏是我永遠也不能體味的。我很想對桑小米說：我了解戀愛，但是，我不該戀愛，對我個人生活而言，愛情是不適合的……

不過，我沒有說一個字。我突然感到無比疲憊。我知道，我再次失敗。

桑小米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困倦：你對模特這個職業(yè)……反感？

我說：我突然沒有了興趣，實話跟你說，我今天來不過是想惡心你一下，這和你的職業(yè)沒關(guān)系。桑小米并不吃驚，卻說道：是嗎？你還真有閑情逸致，我可是選男朋友的。不過……

桑小米這時有點猶豫的樣子，她回頭看一眼書吧另一個位置。她說：不過，有一件事我想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盡管你會覺得我來也是為了惡心你一下，但我不想隱瞞，這是我的個性！

桑小米的話讓我感到一絲不妙。我注視眼前這個美女，忽然覺得她有些猙獰。

我結(jié)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桑小米笑了，回頭再看一眼，說道：你看到靠最里面沙發(fā)上那個男人沒有？

我張望了一下，那里果然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頭發(fā)很光亮，米色西服和藍色領(lǐng)帶很顯眼。

桑小米說：那是我男友！

我盡量保持鎮(zhèn)靜，沒讓自己滑到地板上去。但隨即，我便感到怒不可遏了。我很想把手里的咖啡與杯子一道砸向?qū)γ孢@個“女流氓”身上！

但是看見桑小米正目不轉(zhuǎn)睛注視著我表情上的變化，我轉(zhuǎn)念想：不對吧？是不是這丫在戲弄我？太不可思議了吧！

我痛苦萬分卻要克制一下自己，試探問：我不明白，你搞什么？

桑小米卻說得自自然然：

我知道，對你來說這很難接受，但我這樣做完全針對我自己，不是戲弄你。我和他半年前認識的，他是一家韓國公司的中方經(jīng)理，一切我需要的東西他都可以給我，有一個模特做女友也一直是他的夢想！你一定會說，沒有比這更般配的了，不是嗎？他幾乎就是一個完美的男人，他愛好廣泛、興趣多樣，文明高雅，藝術(shù)素養(yǎng)極高，琴棋書畫都玩得動，跟他說話，我有一半內(nèi)容不知所云，飲酒少許，不吸煙不吸毒，不去夜總會，幾乎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我實在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男人！真的，他給我的壓力很大，尤其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的生活與他的放一起比較時，會有不是同一世界的疑問。我想這不是安全的感覺，而是做夢，我很懷疑這種真實。所以，我和他達成一個協(xié)議：半年之內(nèi)，我還會尋找男朋友。你別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我找到比他更優(yōu)秀、更真實的，我們就和平分手。他并不反對，我知道他是太自信了，一定覺得不會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被糟蹋將死的感覺在這一刻襲來。我只是沒發(fā)出呻吟聲罷了。

但我不能死在這間書吧。離開！而且，以事先想好的最牛逼方式。

于是，我用一句夢話做了結(jié)束語：

對不起，我覺得你不適合做我女朋友，你沒達到我要求的標準，再見！

我默笑起身。紙幣壓在杯下。

桑小米開心笑。沒動。

沒鏡子。但四處晃眼……

……夜空中不知何時飄起細雨。

我在大街狂奔。雨絲像女人頭發(fā)般撩撥我，我卻沒有絲毫快感。臉上淌滿液體。越流越?jīng)坝?，淹沒了視線。

誰死了么？悲傷莫名。

雨中大街當然比書吧熱鬧許多。幾組穿黑色雨衣、橙色雨衣的人，正把大量栽滿黃色小花的花盆兒從卡車上卸下，在馬路兩邊擺放。明天，又要迎接哪類驗收？一家酒店門前，一個男人半蹲著身在那里嘔吐，攙扶他的倆女孩在不停捶他后背，男人邊吐邊信誓旦旦：放心放心，盡管放心……相隔幾小時，許多住宅墻壁上添了畫著大圈兒的“拆”字。一輛轎車追尾將路邊三輪車撞翻，車內(nèi)沖出一位二十幾歲黃發(fā)，開始暴打臟兮兮的車夫。一名著裝暗淡的男孩在雪亮的超市門前流連。一輛執(zhí)法車駛過，濺起污水……

香河的氣息在雨中彌漫淫靡。

我回到住所已精疲力竭。虛脫一樣沉入混沌之中……

后來，電話短信鈴聲響。打開手機看一眼，孫思淼發(fā)來的：

你那邊進展怎樣？我們在卡拉O K，韓主席很興奮，和美女們跳舞呢！你要不要過來？

我關(guān)掉電話。心里罵了一句：以后，都他媽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