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的退休生活

■和莊

一

老楊有著早上班的習慣，幾十年如一日。

昨天晚上幾個老戰(zhàn)友喝高了， 死豬般睡了整整一夜，早上醒來腦子還懵懵怔怔的。一看表，8 點30 分，老楊急了，一邊罵老太婆，一邊草草洗刷一通。 摔門，急匆匆地向單位走去。

家和單位一路之隔，咫尺之遙。 老楊一邊走一邊埋怨辦公室主任和司機小朱：“ 這兩個熊孩的，就不知道來接我一趟！ ”

走進單位樓道， 通訊員小牛正在用拖把賣力地擦洗走廊地面，向老楊點頭一笑：“ 楊局長，您過來了。 ”

“ 嗯。 ”老楊微笑著點一下頭，“ 小牛辛苦了。 ”

“ 謝謝老局長。 ”小牛繼續(xù)埋頭拖地。

按照慣例，小牛應該放下拖把，一溜小跑著去替自己開門。這個小牛今天哪根筋短路了？老楊疑惑著，不覺走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一推門，門是開著的。

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 低頭審閱文件。

老楊怔在了門口。 中年男人是單位的二把手，副局長郎某。 郎某聽到門響抬起頭，連忙站起來：“ 哎喲，老局長來了，快快請坐，快請坐。 小牛，小牛，快過來為老局長倒茶！ ”

老楊瞬時醒悟過來。 一周前，組織部已宣布自己退休，副局長接任，兩人也進行了工作交接。 今天怎么又迷迷糊糊地來上班了呢。 嗨，都是酒精惹的禍。

老楊的老臉有點發(fā)燙，一時不知所措。 憑著幾十年官場修煉的功夫，迅速鎮(zhèn)定下來：“ 沒什么事，順便過來看看，你們忙吧，我回去了。 ”

老楊扭頭走了， 似乎聽到了背后的竊竊議論聲。

老楊回到家就病倒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不走不動，躺在床上木偶般昏睡，雙眼有時緊閉，有時怔怔地瞪著天花板發(fā)呆。

老太婆連忙喚來兒子和女兒，招來救護車，將老楊送進了醫(yī)院。

B 超，血壓，心電圖，腦電圖……一套檢查程序完畢， 鶴發(fā)童顏道貌岸然的老專家告訴老太婆：“ 體溫下降，血壓升高，心腦電圖紊亂，診為重度退休綜合癥。 吃藥無益，吃些鎮(zhèn)定類補益類即可。 表現(xiàn)于生理，實為心病。 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病當以心法醫(yī)。 建議你們迅速設法恢復他以前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否則，病人難過這道坎。 ”

二

老太婆，兒子、女兒、兒媳、女婿聚在一起緊急商量對策。

老太婆唉聲嘆氣罵聲連連：“ 死老頭子， 真是個官迷權力狂小心眼！ 退休是自然規(guī)律，有啥看不透想不開的？ 咱們到哪兒去給他官復原職去！ ”

兒媳隨聲附和：“ 就是， 組織部又不是您楊家開的。 ”

兒子瞪了媳婦一眼， 斥道：“ 說那些沒用的干什么？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爸死。不就是讓他恢復以前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嗎？ 沒有原型， 我們復制，沒有真的，就來假的，只要能讓老爺子恢復健康。 ”

“ 是啊，人不怕忙，就怕閑，就怕被遺忘，讓岳父忙活起來， 讓他覺得仍然和以前一樣重要一樣榮耀，他的病就不醫(yī)自好。 ”女婿是縣委書記的秘書，推推金邊眼鏡，文縐縐地說。

女兒沉吟道：“ 怎么能讓爸爸忙起來， 滿足他的權力欲控制欲呢？ 對外是行不通的，我看只能眼睛向內(nèi)，從家庭內(nèi)部挖潛了。 媽媽，爸爸在職的時候，您是家里家外一把手，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的事都交給爸爸來決策，來指揮，來做，來干。 ”

兒媳接道：“ 我們家的所有事也向爸爸匯報請示，大到裝修搬家孩子上學，小到油鹽醬醋雞毛蒜皮。 ”

兒子又瞪了兒媳一眼：“ 你想累死爸爸！ ”

老太婆哭笑不得， 對兒女們說：“ 只有這樣試試了。 假戲真做，做就做好。 你們幾個一直想買輛轎車，我一直沒同意。 今天我拿出幾十萬的積蓄，你們?nèi)ベI一輛轎車， 一定要比你爸退休前單位的轎車要好、要貴、要高檔，讓老頭子感覺比退休前更風光更體面。 當然，你們幾個也湊著開開，我老婆子也跟著坐坐。 ”

“ 噢，好啊，好啊。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歡呼雀躍起來。

三

老楊雙目微合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

老太婆帶領一家人走進臥室， 來到老楊的床前。

兒子手捧著花一元錢從打字社制造出來的一紙紅頭文件，表情肅穆。

老太婆撫摸著老楊的手， 操著驚喜歡快的語調(diào)說：“ 老頭子，快醒醒吧，你的任命文件下來了，還是當局長， 級別比原來還高呢。 快讓兒子給念念。 ”

老楊的眼皮跳動了一下。

兒子挺胸收腹，展開文件，面露微笑，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念道：“ 各部委辦局，各市縣黨委政府，各高校，各大企業(yè)，軍分區(qū)：經(jīng)省委常委會研究決定，任命楊官同志為家庭事務局局長，括號試用期一年。 ”

老楊的眼睛倏地睜開了。

幾個子女一齊擁上來， 三嘴四舌地叫嚷著：“ 恭喜爸爸東山又起，賀喜爸爸再履新職。 ”

“ 我們完全擁護組織的決定，堅決服從爸爸的領導，全力支持楊局長的工作！ ”

“ 老馬識途，老當益壯，老將出馬，一個擋倆，以一擋十，一句頂萬句！ ”

“ 祝爸爸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再創(chuàng)輝煌！ ”

楊官的頭扭了過來。

“ 爺爺，您新配了奧迪轎車，哇噻，酷斃了，星期天拉著我去公園玩。 ”孫子楊小虎撒嬌說。

女婿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 畢恭畢敬地說：“ 我從現(xiàn)在起，就是楊局長的專職司機，請局長多批評指導。 ”

女兒叫起來：“ 縣委書記的秘書當司機， 爸爸好牛好神氣喲。 ”

楊官從床上坐了起來。

老太婆心花怒放，喜笑顏開，招呼孩子們說：“ 請楊局長給我們講話，大家歡迎！ ”

屋子里響起了噼哩啪啦的掌聲。

楊官忽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臉上掛著謙虛、自信、和善的笑容，目光掃視了一圈，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同志們，感謝組織和同志們的信任， 我有信心有決心帶領大家完成各項工作任務。 在工作中，我要做到三點：一是率先垂范；二是發(fā)揚民主；三是廉潔勤政。 希望大家對我的工作多支持，多配合，多監(jiān)督。

下面我宣布一下分工，局長楊官——就是我，主持事務局全面工作，分管人事財務。 老太婆馬芬任局長助理，分管常務后勤。 兒子楊民任辦公室主任， 女兒楊萍任財務科長， 兒媳關麗麗任后勤科長，女婿王大剛?cè)蚊貢嫠緳C，孫子楊小虎任通訊員。 請楊主任和王秘書將今天的會議形成紀要，將分工以文件形式下發(fā)， 并考慮盡快制定出臺各項規(guī)章制度。 今天下午，我請大家吃飯，犒賞三軍。 ”

屋里爆發(fā)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四

老楊宣告說：“ 雖然我是局長，但不獨斷專行，不搞一言堂，我要充分發(fā)揚民主，在民主的基礎上拍板集中。 會議是實現(xiàn)民主集中制的最好形式，我們要多開會。 ”

老太婆過來請示，要到菜市場去買青菜。

老楊神情凝重地說：“ 飲食問題事關全局同志們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非同小可，我們開會研究一下吧。 助理同志，你安排通訊員楊小虎下好通知，整理好會場。 ”

其實會場就在自家的客廳。 不一會兒，大家都聚集齊了，一個個正襟危坐，屏息靜氣。 老楊最后出場。 他左手拿筆記本，右手端著茶杯，昂首挺胸，邁著矯健的步伐從自己的臥室內(nèi)走出來。

“ 人到齊了嗎？ ”他一邊用目光巡視會場，一邊問道。

女婿趕緊站起來，做恭敬狀：“ 報告局長，到齊了。 ”

“ 嗯，會場秩序不錯，大家的組織紀律性還是很強的嘛！ ”老楊對大家點頭致意，走到沙發(fā)正中間的位置上坐下來。

老楊啜了一口茶，清清嗓子：“ 下面開始開會。今天的會議內(nèi)容非常重要， 關系到每個同志的身體健康甚至生命安全，希望大家認真聽，認真記，積極參與討論。 下面請局長助理馬芬同志匯報采購青菜的初步建議。 ”

老太婆心中憋火，面含微笑：“ 廚房沒菜了，我想到菜市場買點黃瓜、蔥、茄子。 ”

老楊抿了一口茶， 說：“ 請大家對購買青菜的品種和數(shù)量發(fā)表意見。 ”

女兒搶先發(fā)言：“ 同意我媽——不， 局長助理馬芬同志的建議。建議再買一條魚，中午燉湯喝?！?/p>

兒子贊同女兒的意見：“ 中午燉魚湯， 建議再買點豆腐。 ”

孫子楊小虎嚷起來：“ 我愛吃西瓜， 奶奶買個西瓜回來吧！ ”

女婿、兒媳表示沒有意見。

老楊啜了一口茶，緩緩地說：“ 好，局長助理馬芬同志匯報了購買青菜的初步設想， 大家踴躍發(fā)言，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和建議。 綜合大家的意見，我講幾點意見，采購蔬菜是當務之急，一定要充分認識其重要性、 必要性和緊迫性。 一是要加強領導。 成立家庭事務局蔬菜采購領導小組，局長助理馬芬同志任組長，財務科長楊萍同志，后勤科長關麗麗同志任副組長，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辦公室主任由楊萍同志兼任， 具體負責蔬菜采購行動的策劃、組織、運輸、貯存、統(tǒng)計、總結(jié)。 二是明確任務。 本次采購蔬菜具體的品種和數(shù)量為： 黃瓜二斤，大蔥一斤半，豆腐一斤，鯉魚一條，西瓜一個。三是要迅速行動，抓好落實。說了算，定了干。會后請采購領導小組的同志立即赴菜市場采購。 在采購過程中要做到貨比三家， 擇優(yōu)選擇， 要提高警惕，注意防盜防騙。 大家誰還有意見發(fā)表？ ”

眾人頭搖得像貨郎鼓：“ 沒有，沒有，局長安排得很全面，很周到，很細致，很具體。 ”

老楊頷首微笑：“ 好，一致通過。 請辦公室形成會議紀要，通過OA 辦公自動化系統(tǒng)發(fā)到各領導成員和各科室。 下次局務會我們要專題聽取采購情況的匯報。 散會！ ”

五

全家人大事小事不斷請示， 老楊不停主持召開會議進行研究。 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

忽然有一天，老楊顯得郁郁寡歡。 老太婆擔心他再犯病，連忙追問老楊有什么心事。

老楊皺著眉頭說：“ 我以前任那個局長時，請客吃飯的絡繹不絕。 干這個局長這么長時間了，怎么沒人請我吃飯呢？ ”

老太婆和兒子連忙趕到勞動力市場。 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漢子走過來問：“ 二位老板招聘哪方面的人才？ ”

兒子說：“ 想雇傭一個人做東請我爸爸吃飯。飯錢我們出，陪請一次100 元工錢。 ”

中年漢子有點半信半疑：“ 天下還有這么好的事？ 我去！ ”

聽了老太婆和兒子的詳細介紹， 中年漢子笑了， 一拍胸脯說：“ 放心吧， 絕對讓老爺子心滿意足。 ”

傍晚時分，老楊身披風衣，在兒子、女婿的擁簇下，走進星級大酒店的豪華包間里。 中年漢子坐在主陪位置，老楊坐在主賓位置，老太婆，兒子、女婿依次就坐。

中年漢子滿臉真誠地對老楊說：“ 早就想請您吃頓飯， 感謝對我的關心照顧。 今天我們一醉方休。 ”中年漢子一仰脖，吱的一聲一杯酒干了。

老楊受到感染，情緒明顯高漲起來，一邊矜持地謙讓，一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老太婆一邊勸老楊少喝酒， 一邊用眼色示意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好像沒看見， 與老楊你來我往推杯換盞，不大一會兒，二人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中年漢子瞪著通紅的眼睛， 說起話來舌頭發(fā)硬：“ 吃，吃完飯，我，我請楊局長去，去桑拿。 ”

老楊哈哈地笑起來：“ 好啊，好啊，再找個小姐按摩一番，我好幾個月沒開葷了！ ”

老太婆、兒子、女婿又急又氣又羞，坐在那里，呆若木雞。

六

“ 爺爺，您學識淵博，水平高超，給我看看作文吧！ ”孫子楊小虎一邊吹捧，一邊將作文本攤在老楊面前。

“ 你這個小鬼，黨內(nèi)一律稱同志，你不要搞吹吹拍拍親親疏疏拉拉扯扯那一套！ ”老楊板起面孔教訓起孫子來，“ 未來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長江后浪推前浪，雛鳳清于老鳳聲。 革命要接班人，搞好傳、幫、帶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嘛。 雖然我是你親爺爺，但在工作場合不要叫我爺爺。 可以稱我為老楊同志或楊局長。 ”

楊小虎吐吐舌頭：“ 老楊同志教育的是， 我以后改正。 ”

“ 念你胎毛未退，乳臭未干，不予追究。 楊小虎同志，來，讓我批閱一下你的作文。 ”

楊小虎的作文寫的是森林里召開動物運動會，豬、羊、馬、牛、猴、狗等各種動物都來參加。 動物們各展所長，頑強拼搏，運動會熱鬧又精彩。

老楊大體瀏覽了一遍， 提筆寫下：“ 已閱。 楊官。 9 月22 日”等字樣。

楊小虎有點不滿：“ 您給批的什么呀！ ”

“ 嗯，整體寫得還是不錯的。 ”老楊呷了一口茶，開始了指點評論：“ 構思巧妙，想象奇特。 但有兩點需要注意改正。 一是要加上這么一段——在上級組織的親切關懷下， 在全國加快發(fā)展的大好形勢下，在全體動物們的共同努力下，森林動物運動會勝利開幕了。 二是關于運動會動物們的排名，要以姓氏筆劃為序排列，要把豬、羊、馬、牛、猴、狗的順序調(diào)整為：馬、牛、羊、狗、豬、猴，并注明排名不分先后，以姓氏筆劃為序。 聽明白了嗎？ ”

楊小虎一臉茫然，低聲哼唱起了《 糊涂的愛》的曲調(diào)和歌詞：“ 還有幾分是糊里又糊涂……”

七

轉(zhuǎn)眼間，中秋節(jié)到了。

隔窗看到攜帶煙酒月餅等禮品匆匆走過的人們，老楊的眼里流露出渴望和期盼。

呯，呯，有人敲門。

老太婆打開門， 一個干部模樣的小青年提著兩瓶五糧液酒和兩箱月餅走進來。

“ 楊局長，過節(jié)了，來看看您，請領導多指導。 ”老楊謙讓一番，小青年放下禮品走出門去。

老太婆緊跟著送出門去， 把800 元錢悄悄塞進小青年手里，低聲說：“ 謝謝你幫忙。 ”

小青年無聲地一笑，接過錢輕快地走了。

老太婆回到室內(nèi)， 對老楊說：“ 還有不少送禮的要來，你在家不超脫，出去散步去吧，睡覺時再回來。 ”

老楊曖昧地一笑，向門外走去，又轉(zhuǎn)過頭來叮囑老太婆道：“ 來的人送的禮品要登記造冊， 特別要記清人家求我辦的事。 ”

老楊一出門，老太婆立即通知兒子、女兒、女婿把購買的禮品、購物卡送過來。 購物卡放在桌子上醒目的地方，禮品堆放在客廳里，靜等老楊回來過目開心。

八

為保障老楊幸福的退休生活， 全家人不惜人力物力，殫精竭慮串通作秀，越來越疲于應付，不勝其擾。

兒子于是又去打字社制造了一份省委組織部的通知。 通知說， 為提高領導干部的綜合文化素質(zhì)，經(jīng)層層推薦，組織審核，決定選派楊官同志到市老年書畫大學進行脫產(chǎn)學習培訓。學期三年。學習期間， 家庭事務局工作由局長助理馬芬同志全權負責。 限三日內(nèi)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