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食者筆記：菜場（外一篇）

● 許 超

我強烈呼吁—回到菜場，回到廚房?；氐阶约?，回到胃。

秦淮北路有個菜場，位于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

說“菜場”，似乎還不夠格，不像青年路的那個大菜場，進去以后還得七拐八繞。這里，雞魚肉蛋也絕少，賣菜的多是附近的農(nóng)民，把菜從地里直接挑擔(dān)上來，擺在馬路的兩邊，一來二去，隊伍不斷壯大，就有“菜場”的模樣了。

秦淮北路的這個菜場，其實離我現(xiàn)在的住家比較遠，不及財貿(mào)新村的那個菜場方便，但，菜場離我曾經(jīng)比較近過，那是2010年的上半年到2011年的上半年，大概有一年的時間，由于孩子剛出生，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秦淮北路的他外婆家，從他外婆家的樓上就能望到菜場，剛開始的時候，賣菜的少，兩三戶，多的時候五六戶，品種自然也就少了，西紅柿啊，辣椒茄子呀之類，賣菜的時間也不固定，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鬧著玩似的，有時是早晨，有時是下午，偶爾也會在中午，買菜的當然也就無法固定，賣菜的和買菜的好像是靠著緣分，也像是在試探對方的脾氣和習(xí)慣。

就這樣，當我們在2011年5月份搬回自己家的時候，這個小菜場已經(jīng)基本上固定下來了。不是在早晨，更不是在中午，而是在下午，四點鐘，秦淮北路的這個菜場準時現(xiàn)身。大家好像也都恪守著這個時間，攤位擺早了沒人來，擺遲了來不及。買菜的好多都是開發(fā)區(qū)的上班族，早晨擺攤當然不行，都忙著上班，誰買菜呢？中午都有工作餐。下班的時候最好，買回去，剛好做晚飯，所以，下午四點，是這個小菜場的生物鐘，居然有種風(fēng)雨無阻，雷打不動的意思了。

四點鐘擺攤，四點半基本上就各就各位了，這時候，“來，新鮮的！帶點回去！”“自己家種的玉米，剛掰的！”“沒打藥水，自己吃，吃不完，買點回去？”“這東西，小孩子吃好！”吆喝聲不斷，但不是聲嘶力竭的那種，而是像和你在打招呼。

我喜歡把自行車停在離菜場遠點的地方。然后，從攤位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折過去，繞一圈，回到原點?；氐皆c的時候，今天要買什么，心里就有數(shù)了。來這個菜場，如果你像買西裝一樣，必須是某個牌子，那是極不明智的。目的性太強，會喪失逛菜場的很多樂趣。你得要像“淘寶”一樣，比如你本來沒打算買黃瓜，可是看到新鮮嫩脆的黃瓜，如果還不動心，就未免不近人情了，千萬不要被頭腦里預(yù)設(shè)的兩個西紅柿破壞了心境。目標明確、鐵石心腸，可以放到職場，但不能放到菜場，尤其是這樣的小菜場。

去菜場，去秦淮北路那樣的菜場，要放得下身段，你可以西裝革履，但千萬不要為濺在身上的泥水而耿耿于懷，你可以駕香車寶馬去買一棵白菜，但不要以為你是誰的恩人，沒有你，他們的日子照樣，有泥有水，地氣十足。調(diào)個個，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我現(xiàn)在越來越能感覺到，去菜場，應(yīng)該要有一種柔腸，要有隨遇而安、相見恨晚、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心態(tài)。因為，這樣的小菜場，和泥土最近，泥土以柔克剛，但也見柔則柔。

我在安慶上學(xué)的時候，有一天早晨遇到一個剛剛買菜回來的老大媽，她很興奮，遇到熟人或者貌似熟人的人，老遠就打招呼，重復(fù)著同樣的一句話：“今天——在菜場！看到韓再芬嘍哎！”我不知道她是在哪個菜場看見韓再芬的，但我覺得韓再芬有點了不起了，倒不是因為她是著名的黃梅戲表演藝術(shù)家，而是我覺得她能去菜場。生活是藝術(shù)的根，菜場里到處都是生活的根。

這樣的社會，如果你不主動給自己的生活把脈，不主動感受生活的溫度，其實，生活是很崩潰的。你不要身居高層，就讓生活懸空，讓靈魂虛空。

有人說，海子是一位殉道者，為詩歌而殉。我說海子只是一個不會生活的人被生活關(guān)上了門。我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不合時宜，甚至?xí)黄湓姼璧淖冯S者們斥為無知，這個，我有切身體會：有一次，我在博客上說了韓寒幾句，有人恨不得跑到南京來和我決斗。當然，我是不怕的。如果海子能在遙遠的天國看到他年邁的母親和父親，看到他困頓的兄弟們，他會怎么想？向“精神”低頭，有機會坐下來和“生活”談?wù)劊皇钦熘挥性姼?，只會躲在房間里撥弄一臺收音機。人，當然不能沒有“精神”，不能沒有“信仰”，但是，唯“精神”唯“信仰”，就一定能得“道”嗎？

孔子，怎么樣？“朝聞道，夕死可矣?！彼懒藛幔克懒?，但是壽終正寢。一個整天忙來忙去的老頭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關(guān)鍵在一個“為”字，“為”就是“生活”。歡喜學(xué)生送給他一串臘肉，多可愛。

莊子呢，怎樣？他也只不過是漆園小吏，愿做一只龜。龜怎樣？長壽。仁者壽。

去菜場怎么了？菜場其實是精神的園地。讀作家趙瑜的《?？谌B》，其中一疊，或和菜場有關(guān)，好文字，好文字就像一道菜，講究的是色香味俱全，比如一碗蒸雞蛋，如果沒有蔥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原諒的。

思想的激活有時候很像味蕾的激活。想想你把胃交給誰了吧？我現(xiàn)在很佩服那些把一日三餐交給酒店廚師的朋友們。這其中多少有無奈，無奈之后是習(xí)慣。這就是叔本華說的：詩歌不可翻譯，只被改寫。菜也是，廚師就是譯者，再高明的廚師，也只是改寫一道菜，炒剩菜。而菜的所有營養(yǎng)，剩了，再炒，還能有多少獻給你的胃。味蕾熟睡，思想也便沉睡。

朋友們，我強烈呼吁——回到菜場，回到廚房?；氐阶约海氐轿?。

菜場，就如秦淮北路那樣的小菜場。我復(fù)現(xiàn)在它的第一個攤位。我看到的蠶豆是那種剛剛上市的連殼的蠶豆，我問賣菜的阿姨，“味道怎樣？”“不知道呢，肯定錯不了，自己還沒吃呢，種子太貴，本收回來再說！”（接著是憨笑）我邊聽邊往塑料袋里裝蠶豆，先揀大的，越揀越小，后來連小的也裝進去了。一開始為什么要揀呢？“你看，兩斤還多一點呢，算你兩斤！”她邊說邊演示著秤在兩斤的地方失去平衡的瞬間，我認真看著，但，其實這種星秤，我是不認識的。

韭菜。母親常說：八月的韭菜賽羊肉。老家菜園子里，韭菜是少不了的，排個兩排，吃的時候割一排，割完另一排的時候，先前的那排已經(jīng)長出來了。我那時候，經(jīng)常隔著柵欄看韭菜，覺得它會變魔術(shù)，是菜中的劉謙。韭菜的生命力真是旺盛啊，不愧“長壽草”的美譽。五月的韭菜，清炒，炒著炒著就有香味出來了，擋都擋不住，這不像冬天大棚里的韭菜或者韭黃，還沒有下鍋，就已經(jīng)蔫在那了。五月的韭菜香，是一種清香，齒頰留香。不深長，但有意味。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么要把韭菜和羊肉比，誰能給我答案，我自己聞不出來。也沒有問過母親。

我在第四個攤位上看到的韭菜顯然比不上第二個攤位上的韭菜，于是折回頭。貴五角錢，值。一斤三塊錢，可吃三次，其中的一次是必須的：攤餅。韭菜雞蛋餅，攤好立馬吃，有脆香。我喜歡看老婆攤餅，她邊攤我邊吃，像個跟香蟲。

還有就是香椿頭。小時候覺得香椿樹好，春天來了不寂寞，天天被人守候?，F(xiàn)在覺得，香椿樹委實是這個世間過得最苦的一種樹。你想想，一棵樹憋了那么多個日日夜夜，藏了一冬的心里話，就等著春天來春風(fēng)吹，等著暢所欲言，可是造化弄樹。人好殘忍啊，讓一棵樹成為活生生的啞巴。終于明白老家豬圈旁的那兩棵香椿樹，為什么幾年就死了，我在樹下盼著它在春天里發(fā)芽抽葉，可是它已咬舌自盡。樹也要說話，就像人，也要有起碼的發(fā)言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