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慧
無論什么生態(tài)學,歸根到底都是“為了人”和在通過“人”的統(tǒng)一中確立人類的生態(tài)主體地位,因此,我們不妨把它稱為“人本生態(tài)觀”。也無論什么生態(tài)學,都是為著人類擺脫生態(tài)困境即對人類本體實現(xiàn)終極關懷為根本出發(fā)點。
人本生態(tài)觀首先肯定人的存在和生成的生態(tài)性,即人是“自然——社會——文化”的生態(tài)產(chǎn)物。
“在人本生態(tài)觀的視野中,自然、社會和文化都作為人的生存環(huán)境,構成其多層次,整體性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看來,自然、社會人、文化作為人的生存環(huán)境,乃是人本生態(tài)觀的重中之重。這一觀點,也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認同。1996年,美國著名文化學者斯文·伯克茨撰文《只有上帝才能造一棵樹:生態(tài)批評的喜與憂》,指出大多數(shù)生態(tài)批評家只關注原初的、未受科技改變的“自然”而不是包羅甚廣的“環(huán)境”。伯克茨的批評也就是強化對“環(huán)境”的關注,可謂切中肯綮。這在中外大量文學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一點。
首先,我們來看挪威戲劇家易卜生的《群鬼》女主人公阿爾文太太所面對的環(huán)境。在這里,我們還須對“環(huán)境”作出更進一步的表述。就前所述,環(huán)境是受制于自然、社會和文化的,這就是說,自然、社會、文化作為人的生存環(huán)境,是作品人物的生存空間以及圍繞人物,促使人物行動的社會關系,也可以說,環(huán)境是人物活動的社會歷史背景。既然促使人物行動的社會關系屬于環(huán)境,那么,《群鬼》中的阿爾文太太面對的是怎樣的環(huán)境呢?對此,阿爾文太太有一段最精彩、最形象的表述:“我只要拿起一張報紙,就好像看見字的夾縫兒里有鬼亂爬。世界上一定到處都是鬼,像河里的沙粒兒那么多。咱們都怕看見光明?!?/p>
阿爾文太太為何對她周圍的環(huán)境抱如此痛心疾首的態(tài)度呢?原來,她嫁給宮廷侍從官阿爾文一年以后,就對這個荒淫無度的丈夫感到憤怒,這是她在這個新環(huán)境中遇到的第一個“鬼”。碰上了“鬼”,她自然想到找知己朋友曼德牧師求援??墒锹履翈煼磳λ酉录彝ザブ\求自己的幸福,他說:“想在這個世界上求幸福就是反叛精神的表現(xiàn)。咱們有什么權利享受幸福?咱們只能盡自己的義務,阿爾文太太!那時你的義務就是靠緊你自己選定的并且上帝叫你貼緊的那個男人。”
原來,自己的知己朋友也是和“鬼”一鼻孔出氣的,所以他拒絕她的求援,就是說,她只能忍辱負重,與“鬼”謀皮。
果然,曼德牧師對阿爾文太太求援的拒絕讓她遭致更大的痛苦。她生下兒子歐士華以后,丈夫的鬧鬼竟鬧到家里來了,他和女傭人喬安娜在自己眼皮底下——家里的暖房里鬧起“鬼”來,于是后來喬安娜生下私生女呂嘉納。阿爾文太太忍受著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一方面讓喬安娜與木匠安洛斯川結婚,以便讓他收下私生女呂嘉納做使女;另一方面為了不讓幼小的兒子歐士華受到父親惡習的傳染,呼吸這個家庭的骯臟空氣而中毒,將他遠送巴黎學習繪畫藝術,并一再寫信告訴兒子說他父親是一個高尚的人。
阿爾文太太的一片苦心絲毫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F(xiàn)在兒子歐士華從巴黎歸來了,帶來的卻是一場更大的災難。一天,她聽到飯廳里傳來一把椅子倒下來的聲音,同時聽到呂嘉納低聲地說:“歐士華!別鬧!”這時,歐爾文太太痛苦欲絕,嚇得跳了起來,她——“(啞著嗓子)鬼!鬼!暖房里的兩個鬼又出現(xiàn)了!”
請注意,這是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妹在鬧鬼,但是,歐士華懇求母樣不要給呂嘉納嫁出去,他向母親說出了他從娘胎里遺傳了父親阿爾文的梅毒,他需要呂嘉納照料。最后,歐士華病情惡化成為白癡,只會呼叫“太陽。太陽”。這就是阿爾文太太所置身其中的環(huán)境:她最親的兩代人丈夫和兒子與女傭人兩代人喬安娜和女兒呂嘉納在鬧鬼,連傭人在內(nèi)的五口之家,就有四個人在前后二十年的時間里演出了鬧鬼的丑劇。除家庭成員之外,最親近的外人就是曼德牧師,他雖然沒有鬧過鬼,但卻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道士,無異于鬼的同謀和保護傘。面對如此骯臟、靡爛的環(huán)境,我們的女主人何以應對?何以生存?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不得不對戲劇大師易卜生刮目相看。他之所以在故事中把這些問題如此放大和凸現(xiàn)出來,實實在在表現(xiàn)了他偉大的人道主義思想光輝和強烈的社會批判鋒芒,批判社會的現(xiàn)存秩序,批判極端的利己,倡導維護個人自由的自我主義和人本主義。這當然是人本生態(tài)觀的基本要義。
在人本生態(tài)觀的視野中,其著眼點是人的生存環(huán)境,這樣,就把自然生態(tài)學在其啟發(fā)下產(chǎn)生的倫理生態(tài)學,社會生態(tài)學、文化生態(tài)學和心理生態(tài)學等囊括其中,并加以整合,即在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自然、社會、文化、倫理等既相互區(qū)別更相互聯(lián)系,互為環(huán)境,互生共長,共同構成人類的生態(tài)場。戲劇家易卜生對這一生態(tài)場賦予了極大的關切,他筆下的主人公要么是承受著嚴酷的生態(tài)威脅,要么是千方百計遠離這種威脅?!度汗怼分械呐魅斯栁奶驗樵庥龅竭@一嚴酷的威脅,而要遠離這個威脅她的生存環(huán)境,但社會和文化構成的環(huán)境限制了她。只有《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卻如愿以償了。這當然是戲劇家從人本主義出發(fā)的道德理想,而在事實上,如果要從文化、社會、現(xiàn)實的角度加以考察,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娜拉走后怎樣?“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只有兩條路:不是墜落,就是回來?!?/p>
這是歷史文化的限制,也是社會現(xiàn)實的限制。千百年來,女性悲劇就是這樣釀成的。即便是新式女子,也常常逃脫不了這樣的悲劇。對此,魯迅作了如下的解釋:
我們還常常聽到職業(yè)婦女的痛苦的呻吟,評論家的對于新式女子的譏笑。她們從閨閣走出,到了社會上,其實是又成為給大家開玩笑,發(fā)議論的新資料了。
這是因為他們雖然到了社會上,還是靠著別人的“養(yǎng)”;要別人“養(yǎng)”,就得到聽人的嘮叨,甚而至于侮辱?!跊]有消滅“養(yǎng)”和“被養(yǎng)”的界限以前,這嘆息和苦痛是永遠不會消滅的。
這里主要講的是經(jīng)濟不能獨立而被男人養(yǎng)著,因而導致奴化或造成生態(tài)危機。如果要從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當然,女性經(jīng)濟不能獨立當然也是文化的影響)進行考察。女性的痛苦就更難消滅了。古代詞人李清照,在少女時代是那樣天真俏皮、無憂無慮、充滿靈性,一旦嫁為人婦,即使琴瑟和諧,也整天愁啊、怨啊,真?zhèn)€是寫盡了中國婦女們的愁腸百結。請注意,她和太學生趙明誠結婚后,夫婦詩詞唱和,校勘古籍,大有共同語言,才情決不在丈夫之下,是什么力量使她從女兒性的天真爛漫一變而為悲苦不堪呢?是“妻性”文化使然,是為人妻之后的依附心理使然,是男尊女卑這個大環(huán)境使然。
基于這種大環(huán)境的反感,我們非常佩服曹雪芹筆下那些“水做成”的女子所顯露出來的靈性,諸如黛玉的尖刻、妙玉的清高、鳳姐的潑辣、探春的精明。但是到頭來,她們?nèi)匀槐弧拔幕焙汀碍h(huán)境”吞噬了:探春遠嫁、黛玉情死、元春失寵、迎春被打、寶釵空守、鳳姐潦倒,到處都浸透著一種極有震撼力的悲劇精神。
封建社會過去了,新社會來臨了,文化環(huán)境改變了,女性的命運應該好起來了,可是,路遙《人生》和鐵凝《麥秸垛》中的女主人公更讓人心寒。鐵凝筆下的麥秸垛是一個具有性象征意味的物體。那如蘑菇股的、高高挺立的陽性象征,乃是女作家心中對于男權至上的“無意識”反映。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離婚不離家,在被拋棄后竟著重提出要為對方生一個孩子的要求,這是“妻性”文化——女性奴化人格的的極致。
而另一位有文化的女知青也在不知不覺中走上老一代之路。他們?nèi)倘柝撝氐鼗钤谑郎?,心甘情愿地為男人付出一切,甚至帶有自虐的快感。她們可以不要求任何回報,唯一的渴望是有一個家。如果沒有了這個家,沒有了整天的家務勞作,沒有了依附的對象和場地,她便失魂落魄,生命就沒有了意義。
可見,“妻性”是女性文化中最根深蒂固的部分,它意味闐依賴、臣服、忍耐、奉獻、犧牲、堅貞等一切對男權的義務,從而決定了女性奴化人格的確立,也正是中國婦女千百年來無法走出自身悲劇的根本原因。
正因為魯迅對女性文化和男權社會的深入骨髓的透示,所以他才深理解女子的痛苦。并發(fā)出娜拉“不是墜落,就是回來”的感嘆。
正因為易卜生對世界范圍內(nèi)女性生存環(huán)境的焦慮,所以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顯示了特殊的反叛精神與不受任何約束的獨立性格”。他在致勃蘭兌斯的一封信說,要“具有真正強烈的自我主義,這種自我主義一時會促使你把同自己有關的東西看成是唯一有價值和重要的東西……。要對社會有益,最好的辦法就是發(fā)展自己的本質”。這就是說,要從“自我主義”也就是“人本主義”出發(fā),發(fā)展自己獨立的性格,對傳說文化要有特殊的反叛精神,在反叛中發(fā)展自己的本質,只有這樣,才能擺脫生存困境,化解生態(tài)危機,這才是唯一有價值和重要的東西。
在易卜生看來,他的《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看透了海爾茂卑鄙自私的靈魂,明白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只不過是丈夫的“玩偶”。她發(fā)現(xiàn)社會道德和法律的虛偽,對它們,當然也對海爾茂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之后,她砰地一聲關上門,義無反顧的走出家門,去追求新的生活了。這才是在反叛中發(fā)展自己的本質,因而擺脫了生存困境,化解了生態(tài)危機,因而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群鬼》(1881)正是為了回答社會上舊制度的衛(wèi)道士對《玩偶之家》(1879)的攻擊而寫成的劇本。《惡鬼》中的女主人公阿爾文太太與娜拉真是一個鮮明的對照,她不僅沒有出走,繼續(xù)留在放蕩丈夫的身邊,而且盡心盡力恪守妻子的“職責”,操持丈夫的事業(yè),隱瞞他的惡習,維護他的名聲,在虛偽的基礎上保全家庭。為避免兒子歐士華受父親惡習的影響,將他遠送國外學習。幾年后,成立藝術家的兒子歸來了,不料愛上父親與女仆的私生女呂嘉納。對母親阿爾文太太更為嚴重的打擊是兒子從父親那里遺傳了花柳病,渾身抽做一團:阿爾文太太(走到他身邊)歐士華,你怎么啦?(歐士華在椅里好像抽成一團,他的肌肉都松開了,臉上沒有表情,眼晴呆呆地瞪著,阿爾文太太嚇得直哆嗦)這是怎么回事?(尖聲喊叫)歐士華!你怎么啦?(跪在他身邊,使勁搖他)歐士華!歐士華!抬頭瞧我!你不認識我了嗎?歐士華(聲調還是像先前一樣平板)太陽。太陽。阿爾文太太(絕望地跳起來,兩只手亂抓頭發(fā),嘴里喊叫)我受不了!(好像嚇傻了似的,低聲說)我受不了!不行!(突然)他把藥擱在哪兒了?(在他胸前摸索)“在這兒!(退后幾步,喊叫)不行,不行,不行!——啊!也罷!——喔,不行,不行!(站在離他幾步的地方,雙方插在頭發(fā)里,嚇得說不出話,瞪著眼看他),歐士華(依然坐著不動,嘴里說)太陽。太陽?!?/p>
這就是阿爾文太太沒有像娜拉那樣斷然出走,為了孩子和丈夫,屈從于虛偽的社會道德和傳統(tǒng)的婚姻制度造成的悲劇。
被譽為“現(xiàn)代戲劇之文”的易卜生是挪威文學的偉大代表,是19世紀后半期整個歐洲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一面光輝旗幟,他對當時資本主義社會所進行的無情揭露是多方面的,他圍繞道德、法律、婚姻、家庭等一系列尖銳的社會問題,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社會問題劇”?!度汗怼泛汀锻媾贾摇芬郧斑€寫有《布朗德》(1866)、《彼爾·金特》(1867)和《社會支柱》(1877),而《社會支柱》和《玩偶這家》、《群鬼》一樣,均屬于最著名的社會問題劇?!渡鐣е返膭≈兄魅瞬┠峥耸潜娡鶜w的造船公司的經(jīng)理,社會上有身份的“模范公民”,家庭中的“理想丈夫”,這個被稱為“社會棟梁”的人物,都是套購鐵路沿線的土地和上了保險的破船,大發(fā)橫財。實際上,他是利欲熏心的吸血鬼,侵吞公款的貪污犯,誘奸女演員的惡棍,造謠說謊的無恥之徒。這就是全城張燈結彩為之舉行慶祝晚會的“社會支柱”的本來面目。劇本結束時,博尼克因兒子免遭葬身大海而良心發(fā)現(xiàn),發(fā)表演說表示懺悔,要在道德上進行自我完善。
看來,易卜生在以上三劇本中所竭力批判的社會問題,就是公款上的貪污,私生活上的淫亂,道德上的虛偽,這是污染人的生存環(huán)境的根本要素。然而,易卜生于1400年前所關注備至的社會問題,在世界范圍內(nèi)現(xiàn)在得到解決或者緩解了嗎?別的國家我們不大了解,就我們親自的所見所聞來看,這種情況并未得到緩解,有的地方甚至可以說:于斯為甚。這些地方的貪官有多少呢?有人說:無官不貪。這也許說得太夸張,不過也不會夸張百分之五十。這是一。其二,人們說:每一個貪官都有一個或好幾個情婦,這點我相信,因為現(xiàn)在即便有人不是貪官,他也可能有情婦。其三,有了貪腐的劣跡,又要保持一個公務員和“父母官”的勢頭,只能臺上說的是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一套,只能無恥地說謊,穿上多重偽裝,才能冠冕堂皇地掩蓋自己的丑行。
要說這些怎樣污染生存環(huán)境,我想起這樣一件事:一位地級市重要官員的兒子因為是有權有勢有錢的公子,少時就有點貪圖享受,沒有正式讀上大學,但憑著老子的權威,被塞進這個地市的一所高校做團委負責人。他的熱線電話上自然有不少校內(nèi)外的美女,這些美女有的正與他打得火熱,有的像走老馬燈似的漸漸離去。其中一商界美女與他接觸短暫的時間后,竟然主動和他的關系冷卻下來,你猜何故?原來她為了爬上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主管,為了拿下一塊重地,就攀上了他父親也就是那位重要官員的“高枝”。兒子當然不知道這個秘密,母親自然也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丈夫在外一直有女人,她十年如一日地廝守空房,(丈夫住在家里由于對她十分冷淡,實質等于守空房)讓她睜大了眼晴,不過這不能改變什么,她與易卜生筆下的阿爾文太太一樣,向兒子向親友隱瞞丈夫的劣跡,維護他的名聲,總是說他一心為公,路過家門也不入。后來,因為重要官員與商界美女的“熱戀”而遠離了他以前的兩位情人,從而曝光了部分貪腐線索使得他一步步東窗事發(fā),也使得他那位做團委負責人的兒子知道了自己過去的情人已經(jīng)被父親所占有。
這就是這位“重要官員”之家的生存環(huán)境,一個比《群鬼》還要貪腐、淫亂、虛偽的環(huán)境,一個比《社會支柱》更惡劣更沒有良心發(fā)現(xiàn)因而更危及下一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注釋:
①曾永成著:《文藝的綠色之思:文藝生態(tài)學引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9頁。
②見石平萍《美國生態(tài)批評的環(huán)境轉向》,北京《文藝報》2009年3月28日第4版。
③④⑤《易卜生戲劇集》第2卷,潘家洵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3頁、第120頁、第127頁。
⑥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269頁。
⑦魯迅:《南腔北調集·關于婦女解放》,勞馬編《魯迅妙語錄》,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
⑧引目王忠祥著《易卜生》,華廈出版社2002年版,第86—87頁。
⑨《易卜生戲劇集》第2卷,潘家洵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