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期刊與典律的構建

史建國

在一個文學邊緣化之后的“后文學”時代談論文學，在一個“解構經典”或者說“非經典”的時代談論經典，多少有些尷尬，尤其談論的還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經典問題。其實關于什么是“經典”、“經典”的標準到底是什么，古往今來的許多文藝學家都做過闡述，但很難形成一個普適性的界說。2004年，黃曼君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的誕生與延傳》一文中認為經典本身就存在著一系列悖論：“既是永恒的和絕對的，又是暫時的和相對的；既是自足的和本體的，又是開放的和超越的；既是群體的，又是個人化的?！痹趯Α敖浀洹边M行了詞源學意義上的考察之后，他認為經典的內涵和特征至少應從三個方面進行把握：“從本體特征看，是原創(chuàng)性文本與獨特性闡釋的結合”；“在存在形態(tài)上具有開放性、超越性和多元性的特征”；“從價值定位看，經典必須成為民族語言和思想的象征符號”。而具體到文學經典，黃曼君也指出，文學經典除了具備一般的經典特質外，還有自身的特點，它“更強調從藝術和審美的角度來理解‘人’”。這種觀點應該代表了中國學者對“經典”的最新認識。當然，這一認識是預先假定了一個本質主義的基點，即認為“經典”內部存在一些永恒的質素，不論時代如何變遷、政治風云如何變幻，只要具備上述質素，一部作品就有成為經典的可能，反過來說，也只有具備上述質素，一部作品才有可能成為經典。

但歷史地考察，任何作品的經典化都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史過程，并非一部文學作品只要具備了經典的必要質素，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被人們認可的經典，經典的身份是在不斷的閱讀、闡釋、批評中逐漸被賦予的。因此，如果說對于什么是經典或者經典的本質要素究竟為何，由于往往受制于視閾的局限而很難超越時代并且獲得今人以及后人的認可，從而帶有不確定性的話，那么“經典化”則是一個確定無疑的過程。一部作品從發(fā)表、進入傳播的流程開始，就不可避免地開始了其經典化的歷程。當然在經典化的道路上，有的作品走的比較遠，最終可以躋身被認可的經典作品之列，而更多的作品則是剛剛起步就被淘汰，喪失了成為經典的機會，當然也有的作品會在某一時間段內躋身于經典之列，但時過境遷之后，隨著那種時代性的經典質素其價值意義的喪失，經典的身份又會悄然退去。這種階段性的經典，或者帶有某種限制性定語的經典——比如“民國文學經典”、“共和國文學經典”、“紅色經典”……等等，其實未必會成為真正的經典。因為真正的經典是超越時代、也不須加以修飾限定的。加有限制性定語的經典，充其量只能算是某一限制性范圍內的較為優(yōu)秀之作，離普遍認可的經典還有一定的距離。反過來說，也正是由于這種距離的存在，才需要在“經典”二字之前戴上一頂限制性帽子，以顯示與真正經典的區(qū)別。說白了，帶有限制性定語的經典，都是非經典或者偽經典。而這種帶有限制性定語的經典一旦鋪張開來，經典也就會隨之泛化，實際上構成了對經典嚴肅性的一種消解。

當然，經典性作品的篩選過程或者說經典作品的建構過程，會涉及到各種權力的博弈。政治權力、宗教權力、知識權力等等在經典的建構過程中都會以單獨或者合力的方式參與其中并且發(fā)揮作用。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那些不具備話語權的普通讀者大眾是被排斥在經典的建構程序之外的，他們只能被動地接受經典的結果。只有到了大眾文化蓬勃興起并且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文化及知識分子精英文化形成一種三足鼎立的局面之后，作為大眾文化主體的普通讀者才開始在經典的建構過程中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并且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相應地，政治權力、宗教權力、知識權力等這些在歷史上對于經典建構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其作用力也開始逐漸弱化。

經典建構的過程其實也是作品經典性逐漸累積的過程。依據(jù)斯蒂文·托托西這種“經典化產生在一個累積形成的模式里”的觀點，黃萬華先生曾著文指出“在文學作品經典性累積的過程中，‘選輯’、‘論述’、‘改編’構成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而一般讀者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上的參與也越來越明顯?！倍鴮τ凇斑x輯”，黃先生認為“就是運用一定的選擇原則，在某段時間里從眾多作品中編選一套文本提供給讀者，除了大系（包括文庫、選集等）和文學教學課本等具有傳統(tǒng)影響力的選輯外，文學評獎、評選、排行榜等選輯行為也日益具有影響力?！睔v時地考察經典化的過程，“選輯”的確是作品走向經典化的第一步也是關鍵一步。不過具體到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考慮到當下的文學生態(tài)，“選輯”的內涵還可以有所擴大，或許在“文庫”、“選集”、“文學教學課本”等“具有傳統(tǒng)影響力的選輯”之前，還可以加上“文學期刊”這一條。

在傳統(tǒng)紙質文學生產的流程中，文學期刊只是文學作品發(fā)表的第一個場域，編輯在編選作品時盡管也有個“選擇”的過程，但將其視作經典化的第一步似乎有些言過其實。當然，這只是就發(fā)表原創(chuàng)作品的文學期刊而言，而那些“選刊”類文學期刊，如新時期以來的《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詩選刊》等等則在實際上已經在做“選輯”的工作，自然是文學作品經典化的重要步驟和助力。比如《小說選刊》，1980年創(chuàng)辦的《小說選刊》原本就是為每年小說評獎做前期準備用的：“為評獎活動之能經?；斜匾皶r推薦全國各地報刊發(fā)表的可作年終評獎候選的短篇佳作。為此，《人民文學》編委會決定編輯部增辦《小說選刊》月刊?！痹谶@個意義上《小說選刊》不僅本身就是一種“選輯”實踐，而同時也為另外一種“選輯”——評獎奠定了基礎?！皳?jù)統(tǒng)計，1981年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20篇作品中，有14篇在《小說選刊》上選載過，占70%；1982年獲獎的20篇作品，全都在《小說選刊》選載過，占100%?！?983年《小說選刊》從《人民文學》分出后，“新版《小說選刊》不同于其他兄弟選刊的另一特點，是在選發(fā)作品的同時配發(fā)評論文字，尤其看重入選作者的創(chuàng)作經驗談……”而這也就涉及到了“選刊”類文學期刊在作品經典化過程中所具備的另外一種功能，那就是為“論述”——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提供文本。事實上，在《小說選刊》創(chuàng)辦之初，就有批評家注意到了這種“選輯”工作為文學批評帶來的便利：“廣大讀者，當然也包括如像我們這樣的、從事文學組織和文學評論工作的讀者，為了能夠在有限的時間中，較少遺漏地閱讀到一個時期內所出現(xiàn)的優(yōu)秀作品（其中包括那些引起爭議，卻具有明顯藝術特色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了這樣的需求：希望能有人來從事一種‘拔萃’的工作，從數(shù)量浩繁同時又是水平不一的新作中選拔出具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作品，并將之推薦給廣大讀者?！F(xiàn)在，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小說選刊》，就是一種將要努力進行這種‘拔萃’工作的文學讀物?！笨疾炷切┮呀洷粚懭胛膶W史的優(yōu)秀作品（或者說經典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新時期以來進入文學史的大多數(shù)作品都有被各類“選刊”選載并重新發(fā)表的經歷，例如池莉的《煩惱人生》、阿城的《棋王》、劉恒的《狗日的糧食》……等等，都是由“選刊”重新發(fā)表，從而引起評論界的關注，被不斷闡釋、論述，最后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經典而進入文學史的。因此，正如張頤武所言：“經典成為經典的道路是由刊物的編輯發(fā)現(xiàn)，然后進了選刊，同時被評論家所發(fā)現(xiàn)，進而走入經典行列。”而關于作品經典化的過程，吳義勤也有過精彩論述：“對于一部經典作品來說，它的當代認可，當代評價是不可或缺的。盡管這種認可和評價也許存有偏頗，但是沒有這種認可和評價，它就無法從浩如煙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圍而出，他就會永久地被埋沒。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當代任何一部能夠被閱讀、談論的文本都是幸運的，這是它變成‘經典’的必要洗禮和必然路徑……”這種當代評論家對作品的“當代認可、當代評價”，其文本選擇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賴于各種“選刊”類文學期刊所做的“選輯”工作。因此，“選刊”類文學期刊對于文學作品經典化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當然，在作品經典化過程中還有一種專門從事批評、闡釋等“論述”性工作的“批評”類或“研究”類文學期刊，如《文學評論》、《文藝爭鳴》、《小說評論》、《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等都是，這些刊物以批評、闡釋介入典律的建構，其重要作用不須贅言。

如果說在1980年代，相對于其它發(fā)表創(chuàng)作的文學期刊，《小說選刊》等“選刊”類期刊已經在為作品經典化做一種“選輯”的基礎性工作的話，那么在當下的文學場域中，“選輯”工作就已經不再局限于這種專門的“選刊”，原先那些單純發(fā)表原創(chuàng)作品的文學期刊也已經具備了“選輯”的功能。當下，我們在考慮文學生態(tài)場域的時候，不僅應當注意到紙質文學這一傳統(tǒng)領域，更應當關注到日益發(fā)展壯大的網絡文學領域。因此，今天的文學場，是由紙質文學跟網絡文學共同構成的。而在網絡文學的發(fā)表過程中，除一些專門的純文學網站在發(fā)表作品時會有編輯的有限介入之外，其他絕大部分網絡文學作品的發(fā)表都處于一種隨寫隨發(fā)的自在狀態(tài)，沒有經過任何的編選或者“選輯”。一些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先是作為網絡文學發(fā)表，在網絡上受到讀者關注和歡迎之后，才被紙質文學期刊或出版社的編輯注意到，并推出紙質版重新進入文學場。在這種意義上，網絡文學作品的平面化或紙質化，已經可以看作是其經典化所邁出的第一步，也就是說，不僅以往的“選刊”類文學期刊，其它“原創(chuàng)”類文學期刊也已經參與了經典的建構。以2011年由《山東文學》、《齊魯晚報》和網易共同主辦的“中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為例，在收到的53600余部參賽作品中，先由評論家對大賽平臺上各網站推薦的駐站寫手和作品中選出優(yōu)秀之作進行點評，然后《山東文學》、《齊魯晚報》選取初評得分比較高、獲得初評委肯定的作品開辟專欄發(fā)表。而這些被《山東文學》、《齊魯晚報》選登的作品自然就獲得進入終評的資格，參加終評角逐……同時，這些被《山東文學》等紙質文學期刊選載的網絡文學作品有的又被《詩選刊》等“選刊”類文學期刊再次選載……在此過程中，《山東文學》等以往不具備“選輯”功能的紙質文學期刊就已經參與了“選輯”，并為作品的經典化邁出了第一步。這可以說是網絡文學興起之后，文學經典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個新變化。

當然，無論是“選刊”類文學期刊還是“原創(chuàng)”類文學期刊，在選擇什么作品發(fā)表或是重新發(fā)表時都有一種話語權在起作用，體現(xiàn)出編選者的文學欣賞趣味與傾向性。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階段，文學期刊大都是同人刊物，刊發(fā)作品時側重刊發(fā)那些符合或者接近期刊同人文學理想和審美趣味的作品。比如文學研究會的刊物側重刊發(fā)“為人生”的文學作品，而創(chuàng)造社的刊物則側重刊發(fā)那些感傷浪漫的文學作品。如果用經典建構過程中的權力關系來加以解讀的話，此時經典建構過程中起主要作用的還是知識權力。而1949年以后（實際上從1940年代的解放區(qū)文學開始），在經典的建構過程中，盡管表面上經典化過程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仍然是知識分子在做，但知識分子的個人話語空間已經被高度壓縮，起主要作用的已經代之以政治權力了。但隨著文革結束后新時期的到來，文學經典化過程中政治權力逐漸淡出——并非完全淡出，知識權力又在起著比較重要的作用。可以說在“改制”以前，文學期刊在發(fā)表或者“選輯”文學作品時，思想性、文學性和可讀性成為考量作品的最重要標準，而政治傾向性則逐漸退居次要位置。當然其中也仍然貫穿著“二為”方向、“三貼近”原則等更為具體的要求，比如《長篇小說選刊》“發(fā)刊詞”中就表示刊物側重選的是“那些將思想性、藝術性融為一體，既能夠反映現(xiàn)實生活、弘揚民族精神，又能夠陶冶情操、獲得審美愉悅的作品”。

但隨著1990年代以來市場經濟的推進，第一次文代會所建立來并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的文學體制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文學期刊依靠政府撥款而維持運轉、完全無視市場反應的局面被打破。隨著政府撥款的逐漸減少乃至完全斷絕，文學期刊被迫開始面對市場并適應市場。在此情勢之下，無論是“原創(chuàng)”類文學期刊還是“選刊”類文學期刊，要想在市場化的浪潮中生存下去，就再也不能無視普通讀者的欣賞趣味與閱讀反應。因為在市場化浪潮中，文學期刊盡管可以跟企業(yè)合作，通過掛名理事單位、拉贊助等等手段來解決生存危機，但最為根本的還是要擁有讀者。失去了讀者的信任和支持，縱然在外來資金的支持下期刊可以勉強支撐下去，但文學期刊本身的意義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可讀性”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強調。這也意味著，在高度政治化的文學體制趨于瓦解之后，經典建構過程中，普通讀者也擁有了話語權。換言之，大眾趣味成為一種權力，并且在典律建構過程中成為一種不能回避的存在。于是，改版后的《小說選刊》一方面重申“現(xiàn)實觀照，人文關懷，獨特視角，中國氣派”的辦刊宗旨和“貼著地面行走，與時下生活同步”的編輯理念，同時“也注重‘群眾性、現(xiàn)實性與多元性’在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中爭取不同層面的讀者”。也于是，2004年新創(chuàng)辦的《長篇小說選刊》一開始就認識到“為讀者辦刊而不是為作家辦刊，這是一個常識問題，其實卻也是一個頓悟?！碑斎?，隨著文學期刊與市場的關系越來越融洽，“可讀性”標準也已經越來越成為一種基礎標準，或者一種“常識”，盡管被言說的越來越少，但對它的強調其實卻越來越多。

當然，當下文學期刊對于文學作品編選理念的最為集中的表達是2010年由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小說選刊雜志社主辦的“全國文學期刊主編2010年北京峰會”上發(fā)出的倡議書中所強調的：面對文學市場的激烈競爭和文學邊緣化的危機，“我們應更加關注那些用事與思的精神觀照生命，勘探和還原生存本相，引領人類疲憊的精神走向還鄉(xiāng)之旅的作品，以使我們的生活和生命能在鳳凰涅槃之后，能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在世界文學的大格局中“我們應更加關注那些既具有中國作風、中國氣派，又具有世界眼光、世界情懷的作品”……這樣一種編輯、選輯理念，勢必會影響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走向，進而影響到經典的選擇與生成。內中盡管沒有提“可讀性”，但實際上“可讀性”卻是基石。

要而言之，文學期刊在作品的經典化過程中無論從“選輯”還是從“論述”方面都發(fā)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而其對典律的構建，也反映出各種權力關系的博弈與消長。正是文學期刊，構成了作品經典化過程的第一個重要場域。

注釋：

①黃曼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的誕生和延傳》，《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

②黃萬華：《經典性閱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典律構建”的基石》，《天津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③茅盾：《發(fā)刊詞》，《小說選刊》1980年第1期。

④傅活：《〈小說選刊〉創(chuàng)刊始末》，《傳媒》，2001年第4期。

⑤閻綱：《想起〈小說選刊〉的日子》，《中國文化報》2010年4月25日。

⑥馮牧：《祝賀與希望》，《小說選刊》1980年第1期。

⑦張頤武：《打撈文學的記憶——關于文學經典、作家和作品標準的對話》，《延安文學》2002年第3期。

⑧吳義勤：《2003年中國短片小說經典·前言》，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⑨金炳華：《發(fā)刊詞：好中選優(yōu) 繁榮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選刊》2004年第1期。

⑩杜衛(wèi)東：《新華網專訪〈小說選刊〉主編杜衛(wèi)東》，http://www.xsxkzz.com/Article/201201/30602.html.

?參見中國作家網主編胡殷紅與《長篇小說選刊》主編高葉梅的對話《〈長篇小說選刊〉的理想是什么？》，http://cpxsxk.com/message/522.html.

?《讓我們共同點亮文學的燈火——推進文學期刊發(fā)展，繁榮中國文學的倡議書》，《長江文藝》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