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一些真實的自由

■揚子云

失蹤的林地

許多年后

我終于明白林地失蹤的真相

那荒僻的區(qū)域

在我很小的時候

一次和父親一起見過

那時是冬天

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那片林地

之后我再也沒有找見類似的地方

那荒僻的區(qū)域

我不停地問過許多人

人人都說不知道

四十年后

父親重新回到他出生的村莊

在日記中，他寫道：

一切景物都變了

在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那些樹

從此消失不見

我的大哥也是砍樹的人

他還幫忙把木材拖到沅水碼頭

那些被遺棄的孩子

再也沒有回來過

微風輕吹的九月天

我和父親在遍地野菊花的老屋場漫步

一些纖細的花粉

以每分鐘十米的速率冉冉升起

它細膩的語言和父親的沉默

使我疼痛

五月之夜：追憶南屏晚鐘

一

我看見許多正在消失的事物

內心的深痛無法解釋：

我是為了曾經齊聲唱過的南屏晚鐘，不遠千里

細瘦的腳踝與深夜的廠房噪音

一起流浪，流浪在沒了鐘聲的南屏街頭

二

我想大口喝下這些孤獨的雨水

在五月的夜里

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想念

我渴望得到雨水的原諒

五月之夜，許多人用大好光陰體認命運的安排

那些逝水東去的日子，許多人

諱莫如深啊，許多事沒了交代

三

我聽見客廳里傳來女人的哭聲

那個被愛人辜負的女子，在電視里

哭得就像一場古希臘悲劇

我走到她的對面。平靜。安詳

不喊。不叫。也不勸慰

“不愉快的事，都會過去，我們的一生

都會過去”

我這樣說，她聽不見

四

我在五月之夜寫下的追憶

這些夭亡的句子。我杜撰出哀歌

墓碑。松樹。白色小花

這些無法見到陽光的句子，像個烈士

在五月之夜

一聲不吱

五

止不住漂泊的腳步，從天涯到故鄉(xiāng)

從故鄉(xiāng)到天涯到“記得我們有約”

其實我們都是一樣：工作。寫作。應付生活

在心情的漩渦中翻轉。抽煙。喝酒。日子苦悶

在醉意中與世界和解

在愛或不愛中

洞穿局限與悲涼。悲欣交集

六

我看見黑夜的悄然獨步，溫柔的羊群

潔白的蓮花，沉睡的少女

甜蜜的回憶滋養(yǎng)甜蜜的憂傷

有人說童年一過，人生就在變小

是??！童年一過，人生就開始變小

只有疼痛必須除開

七

流落荒城，兩手空空

我們在太陽中發(fā)現(xiàn)月亮

從樹梢上發(fā)現(xiàn)云層

“一生慢慢過去”，春去冬來

無異于石頭落水，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八

我內心的深痛如似火車站的時鐘

三支鐵臂，絞刮胸口

不動聲色，陰郁遠勝

沙漠中婆羅門的苦修僧

九

都說悲傷的人聽不得風吹

我記得故鄉(xiāng)的天藍，雪白，大地無邊

都知道分道揚鑣的兩人互不相欠

你在“妹妹”里說：

“我的窗前有一棵大樹，我的房子

古老又樸素。我想這一些，你喜歡?！?/p>

更細小的雨

我要穿過馬路

才能穿過這一場更細小的雨

這是二月末的南方大街

街道中央，細小的杜鵑花破裂

有兩個星期或者更多的時辰

樹木猶豫不決。一些更細小的葉子

顏色蒼綠，立場鮮明

有雨還有風，很少有人

像我這樣在寬大的街口滯留

每件事物都盡可能遠地撤離現(xiàn)場：

車輛退去，長街廣闊，天空縮小

飛鳥零落。

只剩下時間在我的口袋里

嘀噠作響。它能否

記著我走過馬路的面容

命運之葉

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在我們之間

建立回憶。你說過

生活本身就是無數(shù)碎片的連綴，你說

每一個此刻

都將成為每一個過往

而每一個過往

都可以放大成一生

如果我可以，我愿意

把蘭草還給山野，把卵石放回河床深處

把金星的露水還給無垠的夜空

我愿意和內心的火焰訂立盟約

愿意將清澈的雙眸、畢生的積蓄

揮霍一空。我愿意杜撰一朵蘭花的芳澤

愿意引動來往的風，杜撰

一些真實的自由

如果我依然年輕且有足夠的力量，我愿意

踏著金星和水星的臺階，去撫摩

上帝的子虛烏有的藍色長髯。我愿意

向最黑的黑夜，最深的深淵

和最虛空的虛空挺進。我愿意

捏住世界上所有的疼痛，像捏住一個雪團

如果我依然年輕且有足夠的力量，我愿意

命運之葉落下一片兩片，一些細微的粉末

被更多的人視而不見，原諒我

如果青苔像潮水一樣

漫過我的雙頰，如果有一些流言蜚語

但還不足以寫入詩劇

如果三百年前埋下的仇恨

一直沒有發(fā)芽

原諒我，我已盡我所能

可我為什么要悲傷

可我為什么要悲傷。在午夜笙歌的金色年華

哭泣。在搖晃的燈影里舞蹈

在飛旋的塵埃里尖叫

在摔倒之前，我遇上了你

可我為什么要悲傷

暗影中的臉孔，燈光里的碎片

我們在眾聲喧嘩里構思情書

在一小口一小口的君度橙里培植回憶

我們并肩走在街上。有陽光，玫瑰

有水晶珠鏈?？晌覟槭裁匆瘋?/p>

伸向彼此的手。垂在天藍色窗簾之外的孤單。

拔節(jié)生長的玉米。溫文有禮的調笑?？ǖ囊繇?/p>

克制。冥想。障礙。硬幣落地的弧度

優(yōu)雅，清脆有聲?？晌覟槭裁匆瘋?/p>

首尾相逐的夢境，順流而下的日子

匍匐的生命所擁有的一線光明。

盛夏的果實，廢墟中的秋天

持久的等待，煩憂，疼痛，改弦易轍

人人都說佳期苦短。也許我們來日尚多。

可我為什么要悲傷

內心生活

我活著，只能有一種命定的形式

猶如炊煙，渲染的都是

古往今來的鄉(xiāng)愁。我也許注定

要以一個夢游癥患者的身份

終老，衣錦榮華

卻踏不上還鄉(xiāng)的路途

我守著神明的鉆石一貧如洗

碩果累累也是空空行囊

我時常愚鈍得不可救藥

一顆顆孤單離群、出奇可笑的靈魂

順流而下，你是否

已做好了朽腐的準備

衣衫透亮、輾轉沉浮，源自神明的安排

讓我在靜默中冥想、懷念

深入污泥之所

對生活的背叛得以最終完成

奇跡

那一刻。沒有風，羽毛卻變輕

我傾聽到靜默里

鳥兒飛出來

內心有什么在滋長

那一刻。窗外的曙色停止

黃昏透明而響亮

人們注定要回憶和痛心

有一些在改變

有的人已離開

那一刻。燈管內的弧絲也不閃爍

一個聲音密不透風

所謂奇跡：

就是你有幸生活在眾人中

思考、行走和呼吸。

胸腔中有匹悲傷的馬在奔跑

多少年過去了

你追尋和你夢想的

你向往和你靠近的

你祈求和你得到的

是黯淡而腐朽的一面

世界上的花朵頻頻醉死

所有的內心都向著

同一種虛空敞開

香氣將人升起來

遲暮的人啊

一到水邊就緊張

十字路口，有人點火

有人鋪路。

有人在酒中放入蒙汗藥

一個個英雄

在荒村野店大醉酩酊。

姐姐，今夜的灰塵盛大

詩篇空洞

唱詞無關痛癢：

荷葉般的女兒

樹梢頭的女兒

刀尖尖的女兒

消失不見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