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麥子

半部堂

忽然就想起去年父親做模特時帶回來的幾只麥穗。啊，不知什么時候，父親把它們種在了這里，把自己留在了這里，把家鄉(xiāng)留在了這里，可憐天下父母心！

一

一夜南風(fēng)起，小麥覆壟黃。一把一把鐮刀磨得青光锃明，掛在屋檐下，猶如一排排的月亮，探覷著農(nóng)家小院麥天的幸福與惆悵。一隊隊追趕糧食的人，把曲曲折折的麥間小路，描寫成仄仄的詩行。

農(nóng)家最憶是麥天，麥天最憶是揚場。男人鏟起一锨麥子揚到空中，麥糠（麥馀子）隨風(fēng)刮走，粒粒飽滿的麥子落在麥堆旁，女人用掃把在上面輕掃沒被刮走的麥糠（馀子）……一锨又一锨，男人低頭、鏟麥、抬頭、揮臂、揚出；女人低頭、進苕、輕掃、退步。雙方高低俯仰，進退收放，協(xié)調(diào)有律，合轍押韻。飽滿的麥粒似粒粒珍珠落在男人的腳下，輕浮的麥馀子如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女人的草帽上。那些停止呼吸的麥粒凝結(jié)在男人女人的汗水里，漫步于男人女人的身旁。

父親是遠近聞名的揚場好把式，每次揚完場，我都看見他捧著樸素而飽滿的麥粒，進入癡迷狀。泥土一樣的渾黃膚色中閃出金色的光芒，褶褶皺皺間似乎有一條麥色的小溪在流淌。我忽然發(fā)現(xiàn)，此時的父親就是一粒麥子，是一粒麥子最亮麗的一瞬。

二

祖父去世時，父親9歲，小叔7歲，大姑11歲。料理完祖父喪事，家貧如洗。年僅9歲的父親就去給村里的地主打長工，至今無從考證是不是吉尼斯紀(jì)錄上年齡最小的長工。一個9 歲的長工，就是夏天給地主家割草，冬天給地主家拾糞，外加看場巡院，倒夜壺。每逢年節(jié)，“閨女要花，小子要炮（鞭炮）?！备赣H聽完別人的熱鬧，鉆進草垛里（冬天的被窩）饑餓垂淚。祖母寬慰道：“別人放炮，我們聽響，過年還不就是圖個熱鬧？”然而5年后，再逢年節(jié)，父親就連這樣安慰的話也難以聽到，祖母由于不堪生活的重負(fù)，瘋了。兩年后也隨祖父而去。

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父親的？確切時間我記不大清楚，只記得那時我已會走路，一天正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忽見一個男人來到我們家，竟直接大模大樣地走進里間，我當(dāng)時嚇得“哇”的一聲，邊哭邊躲到了門后邊。因為這之前，很少見到大男人進我們家。母親告訴我，他就是在外地某糧站工作的父親。直到我參加工作后，才懂得父親當(dāng)時的痛苦與尷尬。父親是個十分敬業(yè)的人，對工作一絲不茍，原則性很強，也因此得到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的信任。父親是一位“專家”，負(fù)責(zé)驗收各個生產(chǎn)隊交來的“公糧”——麥子。他只要伸手從麻袋里抓取一把，看看，聞聞，再放進嘴里咬一下，就知道有沒有雜質(zhì)，水分。父親還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他經(jīng)常對我們說，沒有共產(chǎn)黨搞土改，我們還要給地主家打長工，更不要說成為國家的工作人員了。也正是因為這顆會感恩的心，父親才積極響應(yīng)上級號召，把母親、姐姐和我下放到了農(nóng)村老家，自己一個人遠在五十里開外的糧站工作。為了感恩，他這個工作狂竟到了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認(rèn)識他的地步。

一年中，除春節(jié)短短的幾天外，能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就是暑假。父子親情總是含蘊在暑期酷熱的天氣和知了的鳴叫中。每到暑假，母親就用板車?yán)业礁赣H的糧站去住一段時間。天不亮出發(fā)，傍晚時趕到，中午吃些干糧，喝些路邊干凈的溝水。白天父親上班，我就和伙伴在糧站的院子里或倉庫里玩，最期待的事，是給父親或其他叔叔伯伯買香煙。不僅能賺到零用錢，還鍛煉了自己的算數(shù)、交易、表達等能力，開闊了視野。因此我從小對香煙有了特殊的感情，把父親抽完的空煙盒都收集了起來，“大生產(chǎn)”“豐收”“雙貓”“雙戴花”“東?！薄按箬F橋”等等。過一段時間，父親就把我收集的煙紙一一抹平，再用針線訂在一起，就成了我最初的作業(yè)草稿本。我清楚地記得草稿本的封面就是“大豐收”的麥子，顆粒個個飽滿，麥芒根根倔強，貯滿陽光。在這個自制的草稿本上，父親教我寫的唯一一個詞就是“麥子”。父親是個大老粗，除了為領(lǐng)工資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外，其他一概不會。不知父親是出于怎樣的動機，練了多長時間，才又學(xué)會“麥子”這兩個字。他笨拙地一筆一劃地教我寫，看我也笨拙地一筆一劃地寫下這兩個字，他仿佛完成了重大任務(wù)，躊躇滿志，為之四顧，“啪啪”磕著煙窩，披上外衣，又到他的麥倉巡邏去了。

父親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他的健壯的雙腿和他的好面饃。有一年暑假，父親挑著家里造房子用的雙扇門板，從五十里外的糧站一直挑到家。父親挑著門扇，我背著水壺；父親大步流星，我奔跑如馬；父親氣定神閑，我氣喘吁吁；有時他挑到前面樹蔭下等我，有時讓我先跑到前面樹蔭下等他；有時讓我牽著擔(dān)繩，有時把我攔腰抱起，一手抱著我，一手扶著扁擔(dān)，仍舊大步流星。每當(dāng)我堅持不下去時，父親就拿出一小塊好面饃——麥子面做的饃引誘我，鼓勵我。父親的好面饃就像吊在小毛驢面前的胡蘿卜。

然而父親的腿斷了。當(dāng)我得知噩耗，趕到縣醫(yī)院時，父親的腿已經(jīng)打上了白白厚厚的石膏。原來，糧站職工宿舍不慎起火，父親不顧五十高齡，爬到屋頂滅火。澆水，撲打，切斷火路……突然一根房梁被燒斷，父親從房上跌了下來，幸虧沒有跌入火海，但右腿卻骨折了。領(lǐng)導(dǎo)來看過一次就走了，腿好了后，父親繼續(xù)上班，沒有記功，沒有表彰，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理所當(dāng)然，父親認(rèn)為本應(yīng)如此。

父親就這樣，一輩子與麥子打交道。退休后，父親終于回到老家，本應(yīng)安享晚年，可是骨折后的腿每到刮風(fēng)下雨，寒潮來襲時疼痛就會折磨他，更為可悲的是，父親回老家了，我們卻都從老家走了出來，到外地工作了，身邊一個子女也沒有。

三

把父親接進城，就等于把家鄉(xiāng)移植到了城市，覺得自己不再是一朵無根的浮云。從單位回來，聽到父親滿口的家鄉(xiāng)土話，就仿佛聽到村前奔流的小河，看到父親滿臉的麥色，就仿佛看到了廣袤的淮北平原。雖然我們每天盡量地改善生活，多做些父親喜歡吃的飯菜，父親還是一天天地消瘦，仿佛市民廣場邊那棵從淮北移植來的銀杏樹，枯黃的葉子一片片掉落。

沒想到的是，父親失蹤了。找遍整個小區(qū)也找不見，就當(dāng)妻子準(zhǔn)備報警時，父親滿臉笑容地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幾只麥穗。回到家里，父親看著我們滿臉的不滿與疑惑，輕松地說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父親在小區(qū)門口呆坐時，來了幾個搞藝術(shù)的大學(xué)生，為了創(chuàng)作一幅農(nóng)民與麥子的作品，求父親幫忙做模特兒。說完經(jīng)過，父親掏出80塊錢，說這是勞務(wù)費。拿過身邊的麥穗，父親高興地說，我還問他們要了幾只帶回來作紀(jì)念呢。這時，我看見了父親臉上久違了的笑容，那笑容就像麥穗上的陽光，飽滿而熱烈。

可是，在落下第一場雪后，父親還是沒有像那棵銀杏樹一樣重新煥發(fā)精神，他一次又一次地對我說：“這樓太高，接不到地氣，我就是土狗，就是麥子，離了土地就要沒氣了，趕快送我回去，不然真是氣數(shù)要盡了?！蔽抑缓么饝?yīng)了他。

四

父親仙逝了，逝去在麥天里。連同他那揮鐮的舞蹈，連同他那揚場的節(jié)奏，連同他驗糧時的自信，永遠地消失在麥天里。

隨著耕地越來越少，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收割機一夜之間就把金黃一片的麥地刈割干凈，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再會揚場。干干凈凈的麥田猶如分娩后的母親，陣痛之后不及回味那一份甜蜜，已被卸去了沉甸甸的重負(fù)，懨懨躺著，等待新一輪的播種。父親的墳就在這樣的麥地里，在麥地里埋下父親就像埋下了一粒麥子。

父親走完了他的麥天，走進了麥色的土地，父親常說，麥天是辛苦忙碌而又幸福的日子，經(jīng)過麥天“熬”過的人，才能像麥子一樣成熟，散發(fā)馨香，滋養(yǎng)人類。

是呀，從淮北到江南，我不也是一粒行走的麥子嗎？帶著對父親麥子般的記憶，我尋夢江南，穿梭在城市之間。帶著自己的純樸，帶著自己的專長，散發(fā)馨香。

五

昨天，妻子忽然神秘地拉著我往小區(qū)后面的綠化帶邊跑，到了綠化帶的西北角，妻子指著幾只金黃的麥穗給我看，問我是不是父親顯靈了？我定眼一看，著實吃了一驚，冬青邊，香樟樹旁，果真有幾只金黃的麥穗：直直的秸稈，豐滿的麥穗，陽光般的芒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就想起去年父親做模特時帶回來的幾只麥穗。啊，不知什么時候，父親把它們種在了這里，把自己留在了這里，把家鄉(xiāng)留在了這里，可憐天下父母心！

父親不在了，麥子還在，高天流云，南風(fēng)習(xí)習(xí)，撫著這幾顆麥子，我淚如雨下。

父親，我記住了，我們就是一粒粒行走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