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張妍妍

我越來越不能適應(yīng)賈非的溫情。在我像以前那樣跟他拌嘴吵架時，賈非大部分時間都笑呵呵地聽著，不再針鋒相對。如此我再也找不回以前的舊時光，賈非仿佛奪走了我的友誼，我決定不再見他。

午后的陽光隔著不甚明亮的窗玻璃照進(jìn)教室里，灑在藍(lán)色的油漆桌面上。也是藍(lán)色的窗簾拉在窗框邊，隨著風(fēng)一下一下地?fù)浯蛑?，像一只折斷翅膀欲飛不飛的蝴蝶。我懶懶地伏在桌面上，側(cè)過臉，枕著一只胳膊，閉著眼睛讓陽光輕輕地落在眼皮上，眼前一片溫暖的紅色讓我覺得很安全。手臂已隱隱發(fā)麻，我卻不愿抬頭，抬起頭就要面對一堆堆高考復(fù)習(xí)資料、一張張布滿紅叉的模擬試卷、一日日愈加下滑的成績排名……我只想時間永遠(yuǎn)停滯，就留在這一刻，不要再走，或者飛逝而過，待一睜眼，便已是高考后的悠長假期，管他何去何從……正亂想著，“張妍妍，起來！”一聲吆喝在頭頂炸裂。哦，已經(jīng)下午兩點(diǎn)了啊，前座那個成天無憂無慮的小胖子總是這個點(diǎn)來上課的。一個中午的時間又讓自己白白糟蹋了。我很自責(zé)，更加不想理他，仍伏著不肯動彈。

“快起來，太陽落山啦！”聲音里已透著不耐煩，隨之而來的，便是桌子的顛簸。

我惱恨地抬起頭，一只手快速地在桌子上摸索到眼鏡，迅速掛上耳后，恢復(fù)到焦頭爛額的狀態(tài)。只見小胖子一邊努力地往狹窄的座位間擠進(jìn)大象腿，一邊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早就叫你起來啦，你看，這么小的位子我怎么坐得下呢？你不往后挪挪桌子，我只好自己動手啦?！?/p>

我極不情愿地往跟前拉拉桌子，本來并不充裕的空間更加狹小，好在人瘦，也還可夠容身。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抱怨：“這么小的位子，我怎么坐呀？”

前面一陣乒乓亂響，桌椅瞬間亂了陣腳，小胖子總算擠進(jìn)位子坐了下來，如釋重負(fù)地卸下書包扔進(jìn)桌肚，然后扭頭，不屑地撇嘴，斜睨我道：“就你那麻稈樣兒，怎么不夠坐？”

我極瘦，綽號“麻稈”從初中時就被人叫響，數(shù)年來雖抗議無數(shù)次，仍屢屢被人提及，此刻我本已如置水深火熱之中，又無端被譏，霎時惱羞成怒，狠狠抬腳往前面的椅子腿踢去，以泄心頭之恨。哪料如蚍蜉撼樹，前面那位紋絲不動，自己的腳卻碰得生疼……

我正齜牙咧嘴倒吸冷氣，只聽得耳邊有人輕聲呼喚：“妍妍，我走啦，不早了，你也快起吧?！蔽冶犻_眼，方覺是舊夢一場。那個小胖子賈非，已穿戴整齊，收拾停當(dāng)站在床邊跟自己道別了。我怔了一怔，似乎還沒想明白怎么一恍惚這十年就過來了，那個討厭鬼怎么就成了枕邊人？

“嗯，還沒醒哪，今天天不好，不要騎車了，下了班我去接你?！辟Z非又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我走啦，你也快起來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痹捯魟偮?，又是一串腳步聲、鑰匙叮當(dāng)?shù)呐鲎猜?、開門關(guān)門的碰鎖聲，好一番熱鬧。如此，我算是醒透了，明白了自己不但是已經(jīng)如愿度過了高考，而且夢中的一幕也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

我出了門，陰沉沉的天空似乎在提醒人們小心著點(diǎn)兒，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落下雨來。一想到賈非的叮囑，我反而毫不猶豫地去推了自行車，什么時候自己在賈非的眼里，如此地不堪，恐怕連自己過馬路都要害他擔(dān)心吧。哼，當(dāng)年怎么不見他憐香惜玉？我踩著腳蹬，思緒又飄回了夢中。

十年前，我跟賈非是在同一間教室坐前后位的備戰(zhàn)高考學(xué)生。我整日疲于應(yīng)對各種各樣的考試，賈非卻喜歡的科目好好聽講，厭惡的科目神游四方，或者干脆偷看冒險翻過學(xué)校圍墻租來的漫畫。遇到考試，賈非理所當(dāng)然回頭看我卷子，我從來都很慷慨地由他看去。

賈非也會很仗義地把自己擅長的題目告訴我：“笨蛋，選B，選B，不是選A?！蔽彝鶊?zhí)拗地依然不改。其實(shí)，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想拿真實(shí)的成績衡量自己。

畢業(yè)后，大家各奔東西，每年寒暑假的同學(xué)聚會卻是不見不散的。經(jīng)過了分離，大家反而懷念起舊時的朋友，當(dāng)年的種種不快，卻都成了趣事。我覺出了賈非的長大，每每聚會結(jié)束，他都會等著把家遠(yuǎn)的我送上回家的車，才騎著自行車離去。在或冷或熱的季節(jié)里，我在窗邊看他獨(dú)自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總有些感動，并不是喜歡。

賈非對我越來越好，經(jīng)常打電話關(guān)照我生活中的每個細(xì)節(jié)，偶爾還會從外地趕來我的學(xué)校陪我一起上自習(xí)，下了自習(xí)再帶我去吃街邊小吃。起初我很樂意和這個老友重聚，重溫一下中學(xué)時代的時光，可漸漸地，我越來越不能適應(yīng)賈非的溫情。在我像以前那樣跟他拌嘴吵架時，賈非大部分時間都笑呵呵地聽著，不再針鋒相對。如此我再也找不回以前的舊時光，賈非仿佛奪走了我的友誼，我決定不再見他。

我鄭重地向賈非聲明，我只要和以前的賈非做朋友，寧愿他像以前一樣奚落我、笑話我，也不要這樣奇奇怪怪地相處。賈非只得把一腔的熱情再放了回去，除了每年例行的同學(xué)聚會，再沒單獨(dú)見過面了。

先后找到工作后，兩人的單位恰巧在同一條路上，相隔不過兩站路。下班遇到賈非，我就如見到了久別的親人，叨叨絮絮，無非是感嘆時間白駒過隙之類。賈非倒也不嫌煩，很專注地聽，卻很少發(fā)表意見。到了車站，兩家方向相反，賈非卻說自己在我家附近有事要辦，常常要去的，于是兩人搭上了同一輛車。有了賈非相伴，我一路不覺孤單，很快便到了家。以前彼此都去過對方家，父母都認(rèn)識，我這次邀他進(jìn)屋坐，他卻一再婉拒，說還有事，匆匆跳上了回程的車。

這樣又過了一段日子，漸漸地，單位同事、小區(qū)鄰居都有人向我打聽是否談了戀愛。我家住的是老式職工小區(qū)，鄰居多為父母的同事，每每那些看著自己長大的阿姨善意地打探賈非的身份，都讓我覺得百口莫辯。盡管一再說明是同學(xué)，卻總是看到大家閃爍曖昧的笑。

我感覺受了賈非的騙，下了班不許他跟自己一起去車站，不許他跟自己坐同一輛車，甚至連他的電話也掐掉不接。賈非終于失望，很長一段時間沒了音訊，我再次變成孤獨(dú)的一個人。下了班匆匆出門，習(xí)慣地望望門口，不見了那個身影，心里竟有些落寞?；丶业穆吠荆坪跻查L了許多。

日復(fù)一日，我結(jié)識了不少新朋友，都沒有跟賈非在一起自如。我開始想念起賈非，想念他微黃蓬松的卷發(fā)，想念他的瞇縫眼，想念他胖乎乎的臉頰，想念他總是在自己情緒低落時陪在身邊，想念跟賈非在一起時自己的為所欲為。盡管如此，我卻不愿主動找他，在我看來，這是很沒面子的事，我寧愿就此擦肩而過。

直到有一天，有同學(xué)打來電話說聚一聚吧，我忽然有了片刻的猶豫，害怕遇到賈非，卻又忍不住想見到他，終于還是決定去了。

我滿心忐忑地參加了聚會，卻沒有看到賈非，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徹底寒了心，想必，賈非對自己是再無牽掛了吧。坐在熱鬧的人群里，我不想說任何話，盡管周圍歡聲笑語，我還是覺得寂寞如影隨形。終于我向同學(xué)們道歉，提前離了席。

若有所失地走到門口，“妍妍”，一聲呼喚就在不遠(yuǎn)處。我已經(jīng)知道那是誰，心里怦然而動，臉上卻不帶出。賈非走到我面前，告訴我，自己早就來了的，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我想你大概還在生氣，見了面一定不肯理我，在老同學(xué)面前很丟人的?！蔽壹傺b生氣，“那你承認(rèn)錯誤了嗎？”“我不過是做心里想做的事。心里想的，也無非就是像以前一樣，能天天見到你，跟你待在一起說話。為了跟你同坐一輛車，每天我都得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跑一個來回，看在我這么辛苦的份上，就原諒我吧?！笔碌饺缃瘢疫€能再說什么呢？也隨心所向吧，自己的心其實(shí)早就做了選擇。之后的事，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婚后，我很好奇地問過賈非：“你老實(shí)說，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打我主意的？”賈非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高中那會兒，中午喊你起來，看你睡眼蒙眬的那個樣子還蠻可愛的，平時你一副瓶底遮住了半張臉，還真看不出來?！绻@也算打主意的話?！?/p>

“呦，原來你早就暗戀我呀，難怪這么鍥而不舍，哈哈，以后都得聽我的啊。”我心里好不得意。

“算了吧，要不是我收容你，你現(xiàn)在還不知在哪兒晃蕩呢，還沒讓你感謝我呢?！愕寐犖业??！?/p>

“胡扯，什么你收容我，明明是我飛累了，落在水面上休息時被你一口咬住腳趾頭不松口，我才屈就的?！?/p>

“好啊，你竟敢變著法地罵我，看我不真咬你腳趾頭。”當(dāng)年號稱“加菲貓”的他開始張牙舞爪。

“哈哈，好好，我收回，謝謝你救了我?，F(xiàn)在我快餓死了，你救救我，做飯去吧?！?/p>

……

我騎著車一路想著這些，臉上傻傻地笑。到了單位，很得意地打電話：“喂，我是騎車來的哦，怎么樣，沒下雨吧?！蹦沁叺穆曇舴路饠Q著勁兒：“你就不聽話，看著吧，下了班我不僅得去接你，還得捎上你的車?！?/p>

好似打了一個賭，一整天，我都在祈禱不要下雨。終于，老天很給力地?fù)蔚搅讼掳?。我推著車走出門，看見賈非站在那兒，得意洋洋地走過去：“白跑一趟吧，哈哈，我自己騎回去，你開車走吧?！辟Z非理也沒理，搬了自行車放進(jìn)后備廂，拉上我坐進(jìn)車?yán)铮涣餆熥吡恕?/p>

“盡管是你帶我回去的，你還是得承認(rèn)你白跑了一趟?！蔽艺卩┼┎恍?，忽然聽見劈里啪啦聲，豆大的雨點(diǎn)瞬間就落了下來，砸在車上。我吃驚地張大嘴巴，轉(zhuǎn)過臉來看著賈非，他正一本正經(jīng)地目不斜視，仿佛是他安排的這場暴雨。我沮喪道：“好吧，你贏了。”賈非終于繃不住了，神氣活現(xiàn)地說：“知道了吧，事實(shí)一再證明，要聽我的啊?！?/p>

時間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從指尖流過，轉(zhuǎn)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