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山之巔（外一篇）

毛眉

海明威的小說《乞力馬扎羅山上的雪》，以山頂上躺著一只凍僵了的豹子開頭，鋪墊了它尊貴而自足的藝術(shù)氣息。

我要說的是天山。

每個人都會有一場留在記憶中的大雪，以及那場大雪中刻骨銘心的故事。

1992年的大雪，是那種搓綿扯絮般的鵝毛大雪，仿佛一場就下了整整一冬。

雪中的我，在紅色的羽絨服內(nèi)，揣著一紙調(diào)令，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大雪中，擠上長途汽車上，從呼圖壁，過昌吉，過米泉，到達(dá)阜康。

在新疆，一個縣就是一塊綠洲，或者說，一塊綠洲上就坐落著一個城鎮(zhèn)，我是從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劫國出發(fā)，過東且彌，烏貪訾，一直走到了卑陸后國。在這座后來又被乾隆賜名“阜康”的小城，在阜康賓館的前廳，消磨一個異鄉(xiāng)異地的傍晚。

站在賓館的落地玻璃前，外面的紛揚(yáng)攪得我心神不寧。馬路上，一個騎車帶孩子的男人摔倒了，哭聲久久不絕，那人抱著孩子顛著，哄著，幾次想把孩子放到車的后座架上，但孩子蹬直著身子，嚎哭。

我跑了出去，幫著把孩子放了進(jìn)去，那一刻，恍恍惚惚呼吸到了魯迅時代的空氣。愈是小人小事，愈是在生活中循環(huán)上演。

魯迅說，“人的哀樂并不相連”。與別人的哀樂并不相連，他是怎么成為魯迅的，或許只是反諷？但那時的我，沒有心思體會反諷。命運(yùn)上尋找出口，思想上尋找標(biāo)高，寫作上尋找風(fēng)格，表達(dá)上尋找語言，一切都塵埃未定、懸而未決，像一頭隨時準(zhǔn)備一氣奔跑到山頂?shù)捏@鹿。

我將要在阜康開始的生活，以一場鵝毛大雪開了頭。從此，我與阜康段的天山、天山上的主峰博格達(dá)，與這里的羽翼、皮毛、紋理，細(xì)細(xì)相連。

初到一地的陌生，把我的周圍變成了大塊的空白，這些空地自成一個盆地：準(zhǔn)噶爾盆地；自成一個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自成一個湖泊：高寒的天池；自成一個聽得見廝殺卻看不見人神蹤跡的魔鬼城……

好在，我的窗外，是尺幅萬里的天山長卷。每天，這座行政大樓的人們下班后，走廊里不再有高跟鞋來來回回“篤篤”時，我在辦公室的大窗前定格，恣意而忘情地凝望，凝望著千年的雪，落在千年的博格達(dá)峰上。

博格達(dá)峰是東天山之巔，正對著我的窗戶，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抬頭，它，總在那里。每次，我的目光都沿著它那蹭棱的曲線，來來回回，不斷地打磨。

天山把自己龐大蜿蜒的身軀，擠進(jìn)準(zhǔn)噶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間，于是，新疆分為南北。新疆南北兩半的聚合，是天山山脊，而這個山脊的高光點(diǎn)，是海拔五千四百四十五米的博格達(dá)。

因了這一輪天際輪廓的存在，天山腳下一塊塊綠洲上的一座座小城就都有了景深，有了明暗，有了色度。

每天，旭日給博格達(dá)的冰峰噴上一層厚薄不勻的金粉，漫天霞光，從天庭透射人間，日落時，敷了一天的金粉最終被夕陽點(diǎn)爆，燒成騰空的紫焰，所以，新疆人把博格達(dá)稱為“紫氣之源”。

博格達(dá)披掛著垂直的四季。如果夏天去攀爬博格達(dá)，山腳是七月，細(xì)碎的山花開得異香盈野；登到半山腰時，綠草如織，春意繚人；往上，落葉蕭蕭，秋風(fēng)秋涼；再往上，雪線在即，寒氣逼人。

恰像我，能在一日之內(nèi)遍歷酸甜苦辣、悲喜交加。

博格達(dá)和它的母體天山一樣，是大地在一次翻身時定格的吧。那次著名的“翻身”，被稱為喜馬拉雅造山運(yùn)動，使得東天山主峰博格達(dá)，以三峰并舉的“山字型”，屹立在雪海天界，像三個擎天捧日的巨神，撐開了天山南北的有序空間。

小時候，父母被下放到天山深處一個叫石梯子的山溝，我整天坐在青草的山坡上，癡迷地看山。這項(xiàng)“靜功”是從那時就開始了的。那時的我懵懵懂懂，猜不透山里面有些什么，山后面是些什么。終于有一天，我決定攀爬屋后的那面山，去看個究竟。等到好不容易爬上山頭，迫不及待地放眼一望：山后面還是山，層巒疊嶂。

天山有的是時間，它耐心地等我長大，來繼續(xù)著我與它之間的那個“山盟”。

看山須面面觀賞，才能成嶺成峰。童年時看的是它的一面，現(xiàn)在看的是另一面。

看得久了，硬是能挪用氣功里的“氣吞山河”，與天山達(dá)到神氣貫通。

一座山要有個性，要耐看，須凌凌然超出周圍的地勢，超出的那部分，要輪廓突兀，鬼斧神工，石顏古怪，絕壁刀削，令人膽寒到過目不忘。

博格達(dá)的山勢高如拔，重如壓，瘦欲削，陡欲倒，具有了一切主峰應(yīng)該具有的那種目無天地的意氣。所以，盡管辛棄疾寫的是衢州的江郎山，可我卻把它當(dāng)作博格達(dá)來讀：

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尋不可攀。

正直相扶無倚傍，撐持天地與人看。

多年的凝望，使我不會把天山與任何一座山混淆起來，無論阿爾卑斯山、乞力馬扎羅山、岡底斯山……無論是山的實(shí)體，還是它們的明信片、郵票、油畫，因?yàn)?，那是我家人的照片?/p>

我自屬于博格達(dá)，像自屬于它的冰川所融匯成的一條內(nèi)陸河、內(nèi)陸河所澆灌出的一塊綠洲、綠洲上的一座縣城、縣城里的一戶人家、人家房頂上的一個孩子，整天對著山奇思妙想……

有人在敘述的時候思想才流動，有人在寫作的時候思想才流動，而我，只有在窗前凝望博格達(dá)時，思想才流動。賈島說，“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而我，一日不看山，“心源如廢井”。后來的我，再也沒有過像在阜康時那樣，把整天整天的時間專注于永恒，生活在純精神的純光之中。從那里以后，我轉(zhuǎn)向了知識的各個分支，但它們都是從博格達(dá)山頂傾瀉而下的各個支流。

世界上的所有地形地貌都是由山脈來決定的。山的骨架，決定了河的走向，河的走向，展開了人群的走向，人群的走向決定了大小城市的走向。天山腹背，負(fù)載了新疆的一切。新疆的各色人種、各類動物、植物，沿著天山南北，順坡而下。

山脈的人文含義也很龐大。黑格爾分析了自然環(huán)境對于人的行為方式的決定性的影響，將世界分為高山、平原、海峽三類。

我總是從自己的地理地貌、性格命運(yùn)出發(fā)，去遇到、并理解到那些頗為顯赫的深奧哲學(xué)，硬是把它從高頭大馬上拉下來，拉到我地方志的縫隙中來，加以檢驗(yàn)，加以篩選。

山脈對人類影響的大小，還取決于它的高度。大凡海拔兩千五百米以上的山，稱為高山，這樣的高山一般都是江河的發(fā)源地。潮濕的空氣沿著山脈向上升騰，遇冷，變成云、霧、雨、雪，成為江河之源。而降雨時的山脊，分割了降水，遂稱分水嶺。

“博格達(dá)”是蒙古語，“神靈”的意思。三劍出鞘般的博格達(dá)峰，被崇拜大山的游牧民族譽(yù)為“神山”、“祖峰”，凡路過者，騎者下馬，行者叩首，官員停車下拜。元代后，博格達(dá)因它明顯的道家含義，即“像高山那樣令人仰止，像大道一樣令人遵循”，而有了道教色彩。道教宗師丘處機(jī)經(jīng)居庸關(guān)、阿爾泰山、準(zhǔn)噶爾、賽里木湖，至中亞的一路上，講道說經(jīng)，修建道觀，據(jù)說天池上的鐵瓦寺是他路過博格達(dá)峰時的留存……

博格達(dá)不怒自威，完全是一種精神氣候。新疆本身就是一種精神氣候，使得我有一種非把自己牢牢鑲嵌進(jìn)永恒而不可的生理需要。我必須得保證：生命意義的內(nèi)核，不能被一大堆日用品所混淆、淤塞，它必須是單獨(dú)挑出來的一塊石頭，置于博格達(dá)之巔，讓一切價值圍繞著它層林盡染，這，就是所謂的“道”嗎？

那個時候的我，多半是自怨自艾的：我在未經(jīng)同意的情況下，被拋在寒冷的北方，博格達(dá)，以一種空間位置的形式，把命運(yùn)強(qiáng)加給我，我的人生以此為起點(diǎn)，不得不接受它的地理氣候、人情風(fēng)俗、社會經(jīng)濟(jì)……不僅僅天山給我以空間的限制，而且，歷史給我以時間的限制，社會給我以制度的限制，宗教給我以文化的限制……我就這樣被拴在天山之頂，聽見全歐洲響著盧梭的名言：“人類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p>

不知用掉了多少時間，我才明白，特殊的地貌有時候并不是特別的懲罰。有一座博格達(dá)在彼，我就注定了不滿足于平地上的馳騁，注定了在霧氣迷茫的山谷中攀越。它昭示我，生活的意義，用的也是它的高峰而不是低谷。博格達(dá)，充當(dāng)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中心，充當(dāng)我的生命必須越過的最高峰。

我的思想有了固定的登頂路徑。每天，我都把自己放逐在博格達(dá)山腳，凝望著自己變成一個不斷攀登的小點(diǎn)點(diǎn)，在越過一道道懸空的冰縫時，用滴血的指甲一寸寸地扣攀壁立千仞，并在終于登頂?shù)母叻鍟r刻里，大口地呼吸，歡欣地與雪線上的事物同處于一種純潔之中。

越是這樣的攀登，我的“道”的體系越是宏大，博格達(dá)作為我思想的制高點(diǎn)，托舉著我離開不潔，以鷹為朋，以雪為友，以日為鄰，狂飆于一切之上。

人類文明是一座頂峰，要想在峰頂對人類的文化成果來一番盤點(diǎn)，就必須達(dá)到它所在的高度。如果說，上一世紀(jì)的哲學(xué)地貌是康德和黑格爾，至今仍無法攀越，那么，二十世紀(jì)則是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等各種奇峰、群山、丘陵所組成的、有等級的思想者，在多聲部地合唱。

每個人都要翻越自己的最高峰，并站在自己的山峰上，與對面的高峰進(jìn)行高一級的對話、聯(lián)合，并在更高一級的聯(lián)合中，回歸自己。

道理如此，但操作不易。我究竟該怎樣運(yùn)用地方性知識的寫作，來與整個世界的高地相通呢？

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個人從地方史的見解中爬出來，站在自己的地域高光點(diǎn)上，并最終超越它們時，如果他用的是梯子，那么，他一定會把梯子扔掉，但如果抬升他的是一座高峰，那情況就不一樣了。

后來的我有時會感到奇怪：為什么我沒有被那些巔峰，以及巔峰上的大師們嚇倒？那是因?yàn)?，有天山龐大的基座做靠山，有博格達(dá)冷峭的劍鋒做標(biāo)高，無論體系的偉大、理論的偉大、財富的偉大、或靈魂的偉大，都降服不了我。

回顧阜康段那種內(nèi)視、內(nèi)斂，并不算是白白的內(nèi)耗。一個思想者，需要大段大段的時間用來定位、定型，用來自我登頂。

我與天山的這個“山盟”真是山重水復(fù)。它只有等到你一一越過限制與自由、渺小與偉大、群體與個體所組成的連綿不絕的山脊、達(dá)坂、冰川時，你才能縱深地看到，自己正與它們一起，構(gòu)成了重重景深。

曾經(jīng)的那頭驚鹿，終于在山頂上，一回頭，小天下。

總是寫著寫著，就寫成了一種包羅萬象的文體。裁剪是我最費(fèi)心思的事情。因?yàn)?，寫作時，我面對的新疆就是這樣的包羅萬象。

也許，當(dāng)我挺拔到像天山頂上的松樹，結(jié)晶到像天山里的礦石，具有冰川沖破冬天那樣的肺活量，具有內(nèi)陸河澆灌了綠洲之后就消失了自我的道德……或許，我能夠有一部區(qū)別于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那樣的作品，就叫它《天山之巔：博格達(dá)的雪》？

那要等待它能夠像天池上千年一熟的蟠桃，否則，我不會忍心伐掉一顆天山松，造成紙張，來寫下滿篇廢話。

我極目著極西的珠穆朗瑪峰。

地球上所有的山脈，在生長中都遵循著“疊羅漢”的規(guī)則，層層加碼。當(dāng)山脈達(dá)到一定高度、山體的自重大于地殼承受力時，山體底部的巖石會碎裂，會熔化?？茖W(xué)家根據(jù)這一基本物理常數(shù)，演算出地球上山脈的高度極限，不會超過萬米。珠穆朗瑪峰已近極限。我總是憂心地看待那些勇攀珠峰的人們，怕他們成為壓碎珠峰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才發(fā)現(xiàn)，我把全世界頂峰上的思想一并搬到了我的天山，我的博格達(dá)，那些思想的重量，那融鑄而成的新的冰川，那在冰縫里的奮力攀登，還有那太多的巡視的目光，能否成為壓跨博格達(dá)的最后一根稻草？

從鵝毛大雪中來到阜康，到中秋日離開阜康，我在阜康的日子，像一部有頭有尾但沒有故事、沒有情節(jié)的小說，中間夾著厚厚的空白頁。

在這些厚厚的空白頁中，我唯一的姿態(tài)是凝望博格達(dá)，凝望在冰達(dá)坂上攀登的那個小小的自己，那，就是我的1992年。

注：2013年06月21日，獲悉新疆天山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名錄，喜悅與感奮之下，當(dāng)即翻出舊稿，再賦新意，以賀天山。

我的古爾班通古特

我的家，推開窗，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那是我國的第二大沙漠，推開門，是一片樹葉狀的綠洲，那是西域三十六個綠洲之一，爬上屋頂，是“窗含西嶺千秋雪”的天山。

我常常用沒頭沒尾、囫圇一體的時間，凝望著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一個人看沙漠，時間會變得無限，空間會變得無限，心會變得無哀無樂。詩人說，和無花果相互凝望，到最后，會成為一棵碩果累累的無花果；哲人說，假如你凝望著深淵，深淵也在凝望著你；那么，和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凝望，會最終成為一個心中有沙漠的人嗎？

沙漠沒有晝夜，沒有節(jié)奏，沒有敘事資源，沒有細(xì)節(jié)，只有海市蜃樓、響沙、魔鬼城、廢棄的古堡……在這樣的地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凝視、凝視、凝視。

古爾班通古特是真主給我鎖定的地方，日復(fù)一日的忍耐，將我煎熬成一個荒野之靈，荒野之魂，荒野的在者，荒野的啞者、舞者、諦聽者。

在大天大地的孤寂中，我一邊點(diǎn)叫著自己的名字，一邊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答。真希望能有一株草，一塊石頭，一聲狗叫，半道籬笆，來緩解一下古爾班通古特單調(diào)的疲勞，讓眼睛有個地方停落。虛空，是這樣的沒有體積，沒有面積，沒有高度，沒有厚度，不能做任何衡量。

人們在喜劇與悲劇之間，選擇喜劇，我則在悲劇與空白劇之間，選擇悲劇。即使是悲劇，也比一個空白劇有價值。于是我把自己當(dāng)成一群人，各有分工，沿著不同的方向走出沙漠。當(dāng)我像將軍那樣巡視戰(zhàn)場時，看到的是無數(shù)個自己在一路奪取水源，堅守要塞，尋找出路時，尸橫遍野。相信這塊為我空出來的曠野，是別有深意的，我不能辜負(fù)了它空無所有的表達(dá)。

仔細(xì)地觀察著每一個沙丘，發(fā)現(xiàn)不同的沙漠有著不同的紋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北部，是樹枝狀沙壟，南部，是新月形沙壟，東邊，分布著復(fù)型沙壟、格狀沙丘、線狀沙壟，讓我疑心那是從天書里拆出來的字母——我，有能力把它們詞連成句、句連成段嗎？特別是那些密集的新月型沙丘，使我頓悟，為什么穆罕默德讓伊斯蘭教以新月為標(biāo)志。

那是七世紀(jì)，一個騎著駱駝的人，來到亞歷山大城，他坐在駝峰的兩只口袋間，一袋是無花果，另一袋是小麥，外加一只木盤，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那些照耀了許多國家和時代的燈塔，沒有和這個偉大的靈魂直接交流過。穆罕默德單獨(dú)在那里，在荒野中，在沙漠里，和自己的思想在一起，那是他的天課。

偉人的寂寞，不是因?yàn)樗幪?、太遠(yuǎn)，而是緣于他周圍沙漠一樣的沉寂。戈壁、沙漠、雪原，這些大的事物，都像是一個大人物的內(nèi)心，充滿廢棄的荒野之美。

穆罕默德誕生的國土上，白天，是炎炎的太陽，晚上，是莫測的繁星，像埃及文化史家說的那樣：“沙漠地方的人，日對大自然，目無所障；烈日當(dāng)空，則腦髓如焚；明月悠悠，則心花怒放；星光燦爛，則心曠神怡；狂飆襲來，則所當(dāng)立摧。人們在這樣強(qiáng)烈的、美麗的、殘酷的大自然之下生活，心性未有不馳思于仁慈的造物、化育的主宰的。”

如果說，每個種族都有誕生自己的環(huán)境，那么，誕生伊斯蘭的全套布景就是沙漠！

正是沙漠的寧靜與渴望、恐怖與純潔，誕生了伊斯蘭，即和平的信念。這，或許可以解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信仰的三大宗教產(chǎn)生于沙漠地區(qū)的秘密：猶太教產(chǎn)生于西奈沙漠，基督教生產(chǎn)于巴勒斯坦沙漠，伊斯蘭生產(chǎn)于阿拉伯沙漠，而我純粹意義上的個人宗教則產(chǎn)生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

沙漠里，襤褸的先知，牽著疲憊的駱駝，自言自語著那句著名的教誨：“知識是伊斯蘭丟失的駱駝，什么時候找到了都要把它牽回來?！瘪橊劦男螒B(tài)、駱駝的性格、駱駝的色澤，都與沙漠渾然一體，不分彼此，駱駝仿佛是一座活轉(zhuǎn)過來的沙丘，走著走著，一停下來，眨眼功夫，就能變回成一座凝固的沙丘，走上前去，似乎還能從駱駝的肚子里捧出一捧沙來；而只要給一座靜止的沙丘拴上一串駝鈴，在風(fēng)的吹打下，沙丘會立馬活轉(zhuǎn)成一頭蹣跚的駱駝……

在沙漠，僅僅繼續(xù)下去，就是超人的事了。為了繼續(xù)下去，我掛出一張碩大的安格爾的布上油畫《泉》，這幅作于1856年的畫，畫著一個裸體的少女，肩抗水罐在傾倒著泉水。

只聽說過盜火的普羅米修斯，沒聽說過有哪位神明盜水？如果我能盜來一個安格爾布上油畫中的那只寶瓶，抗在肩上，向古爾班通古特傾倒著不盡的“泉”，那么，我情愿引來啄著普羅米修斯的大鷹，為水受罰。

我每天會在心里挖出些新的溝渠，隨時準(zhǔn)備著能有水流進(jìn)來，甚至，把二胡、琵琶、古琴，把《高山流水》、《二泉映月》、《江河水》，都當(dāng)成水流。

這就是古爾班通古特的主題：乞雨。

我像羔羊乞求被牧，伸出雙手，五體投地：布雨吧，布雨吧，布雨吧……我常常能夠站在自己的背后，看見自己像裹著樹皮的先民，伏地乞雨。

沙漠上空沒有一絲云彩，久久無雨。

不遠(yuǎn)處，流水的聲音經(jīng)年累月地響著，但數(shù)年來，硬是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顆露珠降臨，我是一尾咸魚，忍受著體內(nèi)無法稀釋的鹽分。

那時，我的思想是擠成一團(tuán)的星云，我沒有辦法去講述一團(tuán)星云，直到遇見了那個又饑又渴的坦塔羅斯。

坦塔羅斯得罪了神祗，被打入地獄。站在一池深水中，波浪在他的下巴翻滾，每當(dāng)他彎腰喝水，那水就被吸走不見了，腳下出現(xiàn)了烏黑的土地；他的身后長著一排被果實(shí)壓彎的樹，有蜜水欲滴的生梨、鮮紅的蘋果、綠油油的橄欖，燦爛的石榴?？僧?dāng)他去抓的時候，風(fēng)就把果實(shí)吹向云霄；他的頭上吊著一塊巨石，隨時都會將他砸得粉身碎骨?！淌苤?、渴、死亡的三重折磨，永無休止。

這種懲罰一語道出了我久久無以自況、無以捕捉的狀態(tài)。自以為沒有人物、沒有細(xì)節(jié)、沒有故事的星云狀生活驀然間具象起來。

還有，太陽之子法厄同，擅自駕著父親的太陽車，越過了天空的最高點(diǎn)，因失控而開始下滑，大地受盡灼烤，田里冒出了火苗，他一頭栽下去的地方燒成了沙漠……

我把發(fā)生在綠色的原野、藍(lán)色的大海上的希臘神話，挪到了古爾班通古特。 從此，古爾班通古特開始布滿神祗，勾肩搭背的神仙，或坐或臥，裙裾處處。

這時，我遭遇了一場干雨。

在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在我國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在我的古爾班通古特，有時會看見雨從云中降落。但這些雨并不著地，而是落在空中，大地仍然干旱、灼熱。這種不落地的雨被稱為“干雨”，氣象學(xué)上又稱它為“雨幡”。

我知道，它不過是坦塔羅斯悲劇的另一個天空版。我究竟有過多少思想的泉水就這樣不著痕跡地滲進(jìn)了永無饜足的沙漠？

活在無水之地，每天都希望能被水聲吵醒，被鳥鳴吵醒。只要沙漠里能夠有水，哪怕是一條恨水，一條忘川之水，或者，一條淚河……

光有轆轤不行，光有汲水的長繩不行，光有水桶不行，只有在自己的心里挖出一口甜井，才有可能穿越旱季。

——沒有雨，你得自己是水；沒有馕，你得自己反芻；沒有亮，你得自己是燈；無始無終，你要自己有停有頓；無邊無際，你要自己有界有限。在醉得死人的單調(diào)里，為了照亮古爾班通古特，你得全憑自己閃閃發(fā)光。

之所以有沙漠，人跡不至，人力難涉，那是因?yàn)?，真主總得為自己留出一個不被打擾的落腳地吧？

對世界的渴望像沙漠般澆灌不滿，乃至于每次洗澡，都覺得自己渾身滲水?？释?，是人在沙漠的命運(yùn)，是人在沙漠的懲罰。即便喝了水還是會渴，你永遠(yuǎn)無法在沙漠解除渴望。

滾燙地跋涉在古爾班通古特，這個世界的骨灰部分。最終，我會像一只口渴的鳥，誤把寶石當(dāng)露珠，被活活噎死嗎？

背著三重詛咒的人，得救的唯一出路，就是牽著駱駝走出沙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