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生
(香港浸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香港)
《暗香》和《疏影》可以毫無疑義地歸入姜虁最負盛名的詞作之列。對于這兩篇作品,歷代評論家都給予了較大的注意,特別是對其內容主旨,歧見甚多。本文不擬對種種見解的得失作具體分析,而是希望從詞學思想演變的角度,特別是從清代詞學思想演變的角度,對這兩篇作品的接受者所體現出來的不同策略,提出自己的認識。
為了便于展開論述,先將這兩篇作品列之如下。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辏h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兩篇作品前,姜虁的小序說明了創(chuàng)作緣由:“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p>
《暗香》和《疏影》,據其小序說,作于辛亥之冬,即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冬天。姜虁在世時,除了小序中提到范成大“把玩不已”,表示激賞之外,其他似乎沒有多大反響。不過,大約在姜虁逝世之后不久,詞壇就予以了關注,除了一些詞人效之而創(chuàng)作之外,在詞學批評中,黃昇的《花庵詞選》共選姜虁詞34首,其中就包括《暗香》、《疏影》。黃昇論姜虁詞有云:“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將姜虁與周邦彥放在一起加以考察,也開始關注了詞史上的創(chuàng)作源流問題。不過,黃昇并沒有具體提到《暗香》、《疏影》二篇妙處何在,一直要到宋元之際的張炎,才在其《詞源》中予以大力贊揚,先是在《清空》條中將其與姜虁的其他作品如《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詞并列而論,譽之為“不惟清空,又且騷雅”,后又在《意趣》條中評為“清空中有意趣”,在《雜論》條中評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張炎論詞主“醇雅”、“清空”,姜虁乃是其樹立的主要標的。
元明兩代,姜虁較受冷落,特別是明代詞學,盛行《草堂詩馀》,而《草堂詩馀》并未選錄姜虁之作,因而也就無法為社會提供學習的樣板。明代有兩部最有成就的詞話,一部是陳霆《渚山堂詞話》,一部是楊慎《升庵詞話》,陳氏之作未有只字提及姜虁,楊氏之作有一條提及姜虁,但前半部分完全抄撮黃昇《花庵詞選》,主要談姜虁與周邦彥的關系;后半部分提到姜虁的詞當時已不能歌唱,是很重要的資料,但無關詞本身的評價。至于其中說到“其腔皆自度者”,也并不符合實際。明清之際多沿明代之風,一直到朱彝尊的時代,姜虁才真正獲得了崇高的地位。他所提出的:“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币呀洺蔀檎阄髟~派重要的理論指標。
朱彝尊對姜虁的推崇,放在清初特定的文學背景中,也不是孤立的。比他稍早,或與他同時的一些批評家,已經開始對姜虁詞的藝術有所認識。這種認識,大致上可以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仿照四唐說,為宋詞分期,將姜虁等人置于中唐,如劉體仁、尤侗所云;二是突出姜虁等人在長調發(fā)展中的地位,如鄒祗謨所云;三是稱贊姜虁詞作的語言之工,如宋征璧所云;四是稱贊姜虁等人詞的風格有“沖澹秀潔”之美,如顧咸三所云;五是討論姜虁詠物詞之妙,如鄒祗謨所云;六是論姜虁詞的結構之妙,如鄒祗謨所云。由此可見,朱彝尊以姜虁諸人為師法對象,予以大力表彰,正是總結和發(fā)展了清代初年詞學建設的成果。
朱彝尊的《詞綜》確立了浙西詞派的綱領,其中也選入了《暗香》、《疏影》,不過并沒有任何評論。朱彝尊同時代的人倒是有所討論,或者指出其中句子與周邦彥之關系,如先著所云;或者指出其題面與本體之間離合的關系,如毛先舒所云;或表示對其中的句子費解,如劉體仁所云。這些雖然比較零碎,也是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朱彝尊在《詞綜》里雖然對《暗香》、《疏影》沒有具體表述,“姜堯章氏最為杰出”的判斷實則已為此類作品定下了調子,況且,他的具體意見,后來也在很大程度上被許昂霄表達出來了。
許昂霄是浙派后人,他曾作《詞綜偶評》,對于《詞綜》中所選的一些作品具體作評,或許說出了朱彝尊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其中是這樣評《暗香》和《疏影》的:
二詞如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舊時月色”二句,倒裝起法。“何遜而今漸老”二句,陡轉?!暗值弥裢馐杌ā倍洌嘎??!皣@寄與路遙”三句,一層;“紅萼無言耿相憶”,又一層?!伴L記曾攜手處”二句,轉。“又片片吹盡也”二句,收?!妒栌啊穭e有爐韝熔鑄之妙,不僅以隱括舊人詩句為能。“昭君不慣胡沙遠”四句,能轉法華,不為法華所轉。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斑€教一片隨波去”二句,用筆如龍?!暗祽浗辖薄保栌梅??!澳拼猴L”三句,翻案法。作詞之法,貴倒裝,貴借用,貴翻案。讀此二闋,密鑰已盡啟矣。
張炎評價姜虁的詞是“醇雅”、“清空”,這一觀念被朱彝尊接過來,而許昂霄的評語,正是要具體指出這一觀念的含義。張炎并沒有具體解釋什么叫“醇雅”、“清空”,從許昂霄的話可以看出,所謂“醇雅”,就是厚重,意思不要清淺見底;所謂“清空”,就是多用暗示、側面的方式,顯得筆致輕靈。這些,都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上著眼的。
今以《暗香》為例,將許氏的意思加以具體說明。上片先寫詞人以往經常與佳人相攜賞梅,即使天寒地凍,仍然共同攀摘。現在人已老去,漸漸懶散,但梅花卻并未相忘,陣陣冷香,沁入瑤席,似在提醒過去的日子。下片寫現在獨處的寂寞,欲摘花寄遠,卻無由送達,于是感到酒杯似在哭泣,紅花似在無言相憶。不禁勾起對當年西湖賞梅的追想,而現在春色已深,梅就要凋落,什么時候能夠再見呢?一語雙關,既寫梅,又寫人,一起綰合。由上可知,姜虁雖是寫詠梅詞,但通篇并不直接寫梅,全是暗示烘托,特別是以人的形象貫穿過去、現在和將來。這種寫法,如果是小令,一般人尚能把握得住,作為長調,就非常困難。試比較同時高觀國的詞,這位在后代幾乎可以作為姜虁羽翼的作家,寫了不少詠梅詞,如《金人捧露盤·梅花》:“念瑤姬,翻瑤佩,下瑤池。冷香夢、吹上南枝。羅浮夢杳,憶曾清曉見仙姿。天寒翠袖,可憐是、倚竹依依。 溪痕淺,云痕凍,月痕澹,粉痕微。江樓怨、一笛休吹。芳音待寄,玉堂煙驛兩凄迷。新愁萬斛,為春瘦、卻怕春知?!边@首詞的描寫非常工致。上片寫梅并非凡間之物,所以有冷香陣陣,脫俗品格。下片以溪、云、月為梅花構建了一個清冷的背景,又寫芳心寂寞,無人能曉,為迎春而不惜瘦損,卻又不讓春知,亦即無意爭春之意。寫梅之品,梅之香,梅之境,梅之意等,也能轉換角度,堪稱詠物高手,但跳蕩性不是太大。在這一點上,姜虁的寫法就與之完全不同,范成大肯定是發(fā)現了這一點,因而嘖嘖稱贊,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實上,范成大也寫過一些詠梅詞,我們看他的《霜天曉角》:“晚晴風歇。一夜春威折。脈脈花疏天淡,云來去、數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薄耳p鴣天·雪梅》:“壓蕊拈須粉作團。疏香辛苦顫朝寒。須知風月尋常見,不似層層帶雪看。 春髻重,曉眉彎。一枝斜并縷金旛。酒紅不解東風凍,驚怪釵頭玉燕干?!彼囆g上確實平平,和姜虁的作品放在一起,實在不能同日而語。
姜虁的這兩首詞都是一個寫法,即多用側面描寫,多方烘托渲染,時間和空間跳蕩都比較大,意象帶有多義性。對此,王國維評價說,詞雖然號稱詠梅,卻“無一語道著”,雖然帶有貶義,卻也真是準確的觀察。但這一點,恰恰為后來的闡釋創(chuàng)造了比較大的空間。
至此可以作一總結:從宋代末年到清代初年,除了某些特定時段外,姜虁的《暗香》、《疏影》一直是處在接受視野中的,但是,接受的重點主要是在技術層面,也就是表現手法層面。這種現象,至朱彝尊為代表的浙西詞派出,更達到了一個高度,影響很大??滴踔燎≡~壇,模仿二作的詞非常多,如顧澍《暗香》(竹初大令寫贈梅邊吹笛圖,小詞志謝,用白石道人韻):“謝他月色。恁天涯冷淡,照儂吹笛。只少梅花,未許寒香試攀摘。舊事而今漫省,又乞取、錢郎仙筆。乍喚起、一夜相思,清夢散瑤席。 花國,轉凄寂。嘆煙水路迷,香雪低積。水龍頻泣。借得參差訴長憶。翠袖莫教寒卻。修竹外、漫天空碧。便數盡、紅豆也,怎生禁得?!眳鞘J《疏影》(用白石道人韻題顧伴檠孝廉梅邊吹笛圖):“半湖寒玉。趁一丸明月,橛頭船宿。拍拍輕鳧,點破疏煙,斷續(xù)有人吹竹。年來懶踏孤山路,但攜向、水南花北。聽幾回、裂石穿云,只似夜窗吟獨。 休把東風引到,惹繞堤芳草,烘染晴綠。仙骨如君,消受蒼涼,莫管陸居非屋。自憐衣袖緇塵浣,久別了、鶴樓殘曲。算恁時、香雪林邊,扶老共欹巾幅?!币捕际前凑者@種思路去操作的。
可是,到了常州詞派登上歷史舞臺,對這兩篇作品的接受就進入了另一個層面。
嘉慶二年,張惠言撰作《詞選》,雖然選篇甚嚴,在唐五代兩宋詞中,僅取116篇,卻也收入了姜虁的《暗香》和《疏影》,從而開創(chuàng)了接受史的新篇章。張惠言是這樣評價這兩篇作品的:
此為石湖作也,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此二詞以沮之。白石《石湖仙》云:“須信石湖仙,似鴟吏飄然引去?!蹦┰?“聞好語,明年定在槐府?!迸c此同意。首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苏?《疏影》)更以二帝之憤發(fā)之,故有“昭君”之句。
張惠言將這兩篇作品看成互相呼應的一個整體:前一首言自己用世之志不泯,而望之于石湖;后一首言二帝被擄之事,而寄托恢復之志。張惠言的闡釋思路是,必須入世,才能致力于恢復中原的大業(yè);而致力于恢復中原的大業(yè),也就不能隱遁不出。當然,姜虁的生卒年,是后來才考訂清楚的,張惠言當時可能并不了解這些,從今天的觀點看,他把幾乎小于范成大30歲的姜虁說成是“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是很荒唐的。不過,他顯然是注意到姜虁曾經作《大樂議》和《琴瑟考古圖》,上給朝廷,又進獻《圣宋鐃歌十二章》,得到“免得解”的待遇,可以參加進士考試,但卻沒有及第,因而顯示出姜虁雖然以隱士、名士著稱,仍然有用世之心。事實上,張惠言主要是想表達一種理念,考慮到這一點,我們當然也可以不必糾纏于歷史的細節(jié)。常州詞派的闡釋方式主要是拈出具有社會情懷和政治情懷的寄托,從張惠言對這兩篇作品的評價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隨著常州詞派影響越來越深,聲勢越來越大,張惠言的這種社會性、政治性的解讀,得到了較為廣泛的呼應。如下面幾段:
詞家之有姜石帚,猶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于長短句寄之?!栋迪恪贰ⅰ妒栌啊?,恨偏安也。蓋意愈切則辭愈微,屈宋之心,誰能見之,乃長短句中復有白石道人也。
(宋翔鳳《樂府余論》)
詞原于詩,即小小詠物,亦貴得風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
(蔣敦復《芬陀利室詞話》卷三)
(《疏影》)前闋之“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后闋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乃為北庭后宮言之,則《衛(wèi)風·燕燕》之旨也。
(鄧廷楨《雙硯齋詞話》)
南渡之后,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fā)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比起張惠言,諸家更加落到實處。第一,結合姜虁的生活狀態(tài)來討論他的作品,塑造出一個雖漂流江湖,但不忘家國之事的形象,從而將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的“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印證在姜虁身上;第二,從詞中“但暗憶、江南江北”句,具體將其意旨落實到“南北議和事”,意為批評偏安,點出作者的關注;第三,不僅點出詞意是“為北庭后宮言之”,甚至進一步追溯其淵源,認為是從《詩·邶風·燕燕》而來。據《詩小序》:“《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编嵭豆{》:“莊姜無子,陳女戴媯生子名完,莊姜以為己子。莊公薨,完立,而周吁殺之,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遠送之于野,作詩見己志?!笨追f達《疏》:“隱三年《左傳》曰:‘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又取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四年春,州吁殺桓公。經書弒其君完,是莊姜無子,完立,州吁殺之之事也。由其子見殺故。戴媯于是大歸;莊姜養(yǎng)其子,與之相善,故越禮遠送于野,作此詩以見莊姜之志也?!敝阅芎汀堆嘌唷方Y合起來,是因為《燕燕》是寫后宮相送之事,而《疏影》中寫到了王昭君,王昭君是宮女,因而就可以進一步聯(lián)想金兵滅北宋之時,宋皇后宮被擄至大都之事。不管其中是否牽強,這樣,就能與《詩經》的比興寄托傳統(tǒng)結合起來,推尊詞體的意圖也就更為明顯。
常州詞派的這種解讀方式,晚清仍然影響很大,一直到現代詞壇,仍然如此,如俞陛云、劉永濟、唐圭璋諸家所論,與此一脈相承,不再一一述及。當然,常州詞派內部對姜虁的評價有不一致之處,但對于這兩篇,則幾乎是眾口一詞地給予好評。
在浙西詞派的論述系統(tǒng)中,對《暗香》、《疏影》的選擇一開始就比較明確。周密的《絕妙好詞》是朱彝尊非常欣賞的詞選,朱曾在《書〈絕妙好詞〉后》中評價說:“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全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边@個選本共選姜虁詞 13 首,其中就有《暗香》、《疏影》。不過,由于這個選本長期湮沒無聞,而且,其中并無具體評語,因此,更容易加以認識的,是張炎的《詞源》。朱彝尊等人對姜虁詞的提倡,正是接續(xù)張炎的思路,在新的時代進行的發(fā)揮。
張炎在《詞源》中對姜虁的肯定,主要是從詠物詞著眼的,這一點正好被朱彝尊接過來,為清初的詞壇建設服務。特別是康熙年間《樂府補題》重新問世,其文本本身固然是重要的經典,足以提供詞壇揣摩摹仿,但是,正如中國古典美學一再證明的,追溯淵源與確立經典一樣重要。《樂府補題》對所詠諸物的操作,從方法上看,多半虛實相間,重在側面刻畫,這也正是姜虁詞的重要藝術手法之一。況且,《樂府補題》中也收錄了張炎諸作,而從張炎逆推至姜虁,也正是朱彝尊的思路。在這個背景中,《暗香》、《疏影》二作越來越受到重視,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
如果說,在浙西詞派的論述系統(tǒng)中,對《暗香》、《疏影》的認識,服務于整體對姜虁的推重,越過了元明兩代的詞學批評,直接南宋,表達出詞學建設正本清源的思想,有意無意批評元明詞學之衰的話,常州詞派則是充分體認到浙派詞學話語的強大,為了本派的觀念,也承接這一思路,但卻做出了不同的詮釋。
如前所述,自從張惠言《詞選》選錄了《暗香》、《疏影》,而且予以社會政治上的闡釋之后,常州詞派的傳人,或者受到常州詞派影響的詞家,往往都從這一思路予以發(fā)揮,而基本上很少再像浙西詞派一樣,從藝術描寫的角度去加以探討了。至于其中所寄托的內容,也是見仁見智,各有發(fā)揮。
張惠言認為姜虁《暗香》“有用世之志”,《疏影》寫“二帝之憤”,不知所據為何。從姜虁本人來看,他曾經有上書朝廷之事,當然是期望能夠為朝廷所用,這或者就是張惠言的論據之所從來。至于“二帝之憤”,姜虁有《揚州慢》一詞,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蕭德藻以為其中有“黍離之悲”,證之詞中“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諸句,非常清楚。然而,《疏影》一篇的文字也能有所暗示,如“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里面出現了前往匈奴和親的王昭君,還特別指出其“不慣胡沙”,是則或者就能夠引起二帝被擄、宮人北去的聯(lián)想。如果僅僅從語典來看,唐代王建就有《塞上梅》,提到昭君:“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fā)黃云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后征人誰系馬。”是則將昭君與梅相聯(lián)系,也是其來有自。只是該怎樣理解,仍然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例如劉永濟認為就是寄托二帝之憤,夏承燾則不同意,雖然指出“白石感慨,泛指南宋時局,則未嘗不可”,卻仍然懷疑“此詞亦與合肥別情有關”。事實上,對于這一句的理解,也涉及詠物詞的創(chuàng)作問題。一般來說,倘若拘泥于所詠之物,則作品不僅窒礙缺少靈動,而且境界也往往不夠高,但若是縱筆寫去,跨度太大,則與所詠之物的關系又往往引起質疑,所以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就說:“‘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亦費解”。這恐怕也是不少讀者共有的疑惑。對此,許昂霄用“借用法”三字來解釋,尋繹其意,除了有王建的詩作為借鑒外,或者也是將塞外的苦寒、昭君的風骨與梅花的人文品格聯(lián)系在一起,至于張惠言,則明顯是將昭君的身份與北宋末年被虜的宮人聯(lián)系在一起,而塞外是否有梅花,并不是闡釋者考慮的重點。不過這也從一個方面看出,姜虁在詞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后人完全可以見仁見智,別創(chuàng)新解。
在常州詞派走上詞壇之后,可以看得非常明顯,對于《暗香》、《疏影》二篇,討論的中心主要就是寄托的問題,而且?guī)缀跛兄匾呐u家都介入進來了。常州詞派對浙西詞派所建構的經典予以再闡釋,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效果,差不多將論述的傾向完全轉變過來了。
清詞號稱中興,考察其建構理論、從事創(chuàng)作的過程,非常具有啟發(fā)性。
浙西詞派登上詞壇,以朱彝尊編纂出版《詞綜》為重要標志?!对~綜》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向學界展示了一些一直被公共閱讀所忽視的文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新材料的發(fā)現,從而轉換了讀者長期以來的慣性思維?!对~綜·發(fā)凡》云:“周公瑾、陳君衡、王圣與,集雖抄傳,公瑾賦《西湖十景》,當日屬和者甚眾,而今集無之?!痘ú荽饩帯份d有君衡二詞,陸輔之《詞旨》載有圣與《霜天曉角》等調中語,均今集所無。至張叔夏詞集,晉賢所購,合之牧仲員外,雪客上舍所抄,暨常熟吳氏《百家詞》本,較對無異,以為完書。頃吳門錢進士宮聲相遇都亭,謂家有藏本,乃陶南村手書,多至三百闋,則予所見,猶未及半?!边@段文字充分說明,像周密、陳君衡、王沂孫這樣的后世比較知名的詞人,其作品的情況在清初卻是非?;靵y。卓回在《古今詞匯緣起》中也說,他在建康時,有朋友“出藏書數種,皆目不經見,且獲蠹余抄本,有碧山、草窗、玉田諸家……。”例如,其中所提到的張炎詞集的行世,就和朱彝尊的努力分不開。李符《龔刻山中白云詞序》這樣寫道:“予曩客都亭,從宋員外牧仲借抄玉田詞,僅一百五十三闋。越數年,復睹《山中白云》全卷,則吾鄉(xiāng)朱檢討竹垞錄錢編修庸亭所藏本也。累楮百翻,多至三百首。始識向購特半豹也?!饼徬梓胧侵貢?,他刊刻張炎的詞,也要有賴于朱彝尊從錢曾處過錄的全本。朱彝尊、李符和龔翔麟同在“浙西六家”之列,他們致力于宋人詞集再問世的努力,可以代表浙西詞派當時的思路。
浙西詞派中不乏藏書家,他們致力于發(fā)掘詞學文獻,對于扭轉詞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順康年間,可以說是清代對前代詞籍進行大規(guī)模整理的一個時期,雖然姜虁的《暗香》、《疏影》一直還在詞壇的視野之內,但整個明代,《草堂詩馀》特別盛行,而《草堂詩馀》之中卻并無姜虁的一點影子,因此,浙西詞派在發(fā)掘詞學文獻的過程中,大力表彰姜虁,仍然有著讓讀者一新耳目的作用,也能提供一個典型的創(chuàng)作范例。朱彝尊清理詞壇統(tǒng)序,特別表彰浙地,其《孟彥林詞序》云:“宋以詞名家者,浙東西為多。”但是他在真正建構浙西統(tǒng)序時,則引入了姜虁等:“夫浙之詞,豈得以六家限哉……在昔鄱陽姜石帚、張東澤,弁陽周草窗,西秦張玉田,咸非浙產,然言浙詞者必稱焉。是則浙詞之盛,亦由僑居者為之助。猶夫豫章詩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調焉爾矣?!庇谑?,他就建構了這樣的統(tǒng)序:“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于醇雅,于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張輯、吳文英師之于前,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衡、王沂孫、張炎、張翥效之于后?!蓖ㄟ^將以往文學材料的重新組合,構成了其理論展開的邏輯。至于其后,經過乾隆年間四庫館的開設,唐宋兩代的詞籍文獻已經得到了比較充分的整理,等到常州詞派走上詞壇,在文獻發(fā)現上留給他們的空間已經不大了。因此,他們主要是采取對原有文獻進行再闡釋的方式來建構其詞學論述的。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曾經討論王沂孫在詞學接受史上的升沉起伏,指出自朱彝尊《詞綜》給予崇高地位之后,張惠言《詞選》入選4首,也是非常重視,至周濟將其列入宋詞四家,以為領袖一代的人物,則更是非常尊崇。值得注意的是,周濟所選的王沂孫詞,完全見于朱彝尊的《詞綜》,連前后次序都一模一樣,只是數量減少了十三首而已。很明顯,周濟是要將這個相同的選源,賦予嶄新的內涵,以便向詞壇宣示,自《詞綜》以來,詞的闡釋和詞的創(chuàng)作頗有偏差,從而指出向上一路。不僅如此,從題材來看,周濟所選基本上是詠物詞,這個角度和早期浙西詞派如朱彝尊,中期浙西詞派如厲鶚等人也是互相接續(xù)的。但是,看他的評價,如《南浦·春水》(柳下碧粼粼),評云:“碧山故國之思甚深,托意高,故能自尊其體。”《齊天樂·蟬》(綠槐千樹西窗悄),評云:“此身世之感?!庇滞}(一襟余恨宮魂斷),評云:“此家國之恨?!本投寄芸闯鏊M诹⒁馍系奶嵘?。這一點,正是常州詞派面對浙西詞派所采取的策略。
從這個角度去清理《暗香》、《疏影》的流傳過程與接受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大致相似的狀況。在清代詞史上,對這兩篇作品的評價,為什么浙西詞派和常州詞派如此不同,也就可以得出比較平實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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