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士強
在“權利”與“權力”面前——論鄭小瓊
◆ 王士強
鄭小瓊是一位“80后”的年輕詩人,她自2001年開始寫詩,從2005年左右起即獲得了廣泛的關注,并獲得了諸多全國性、地方性的獎項,并堪稱罕見地得到了民間、學院、官方的一致認可的詩人,而今鄭小瓊的名字在詩歌界已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這在一定程度上稱之為“鄭小瓊現(xiàn)象”都不為過,詩人發(fā)星也曾以“詩壇出了個鄭小瓊”為題來談論這一現(xiàn)象。到目前為止,鄭小瓊差不多成了中國“80后”詩人里面名聲最大、受各方關注和好評最多的(當然,與此同時,關于她的爭議可能也是最大的)。鄭小瓊的名字很大程度上是與“打工詩人”連在一起的,但實際上,僅僅從“打工詩人”或者“打工詩歌”的角度來看待鄭小瓊其人其詩,恐怕并不準確,至少并不完整,“打工”僅僅是其生活和寫作多個面向中的一個,甚至不見得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按蚬ぴ娙恕钡母拍钇鋵嵤前燕嵭…偟膶懽鞣柣?、標準化、虛擬化了,遮蔽了其寫作的豐富性,這種從題材角度的命名是對其詩歌寫作本身的一種窄化。關于鄭小瓊身上“80后詩人”的標簽,這當然也是一個有預設價值立場嫌疑的指稱,因為公眾、媒體、研究界所談論的“80后”實際上與真正的“80后”或許并不搭界,是對其的誤讀、誤解、誤用,包含了相當程度的“傲慢與偏見”。以出生時間來討論詩歌并不科學,作為“80后”的詩人并不是一個整體,從學理上、整體性的角度來談論“80后詩歌”其可靠性毫無疑問是可疑的,在現(xiàn)階段討論“80后詩歌”恐怕只能是一種權宜之計,它作為一個文學史概念是難于支撐起自身的。我們討論作為“80后詩人”的鄭小瓊時會看到,這一個“80后”其實包含了對于公眾視野和印象中“80后”的一種顛覆、修正,她身上有著較強的代表性和闡釋力,足以成為對當今時代詩歌和文化進行重新解讀和闡釋的一個契機。鄭小瓊詩歌有著鮮明的本土性和時代特征,體現(xiàn)著公民意識、權利意識,有著面對社會、權力、體制等的獨立性追求和個體意志,同時也由于其與“主流”之間關系的微妙而引起了一定的爭議,本文擬主要從這些角度對鄭小瓊的詩歌進行觀照和討論。
關于詩歌中“寫什么”與“怎么寫”的問題,近年來似乎早已是一個過時、無需再議的話題,但仔細分析卻又不盡如此。中國詩歌一直在現(xiàn)實的泥淖中糾纏,在很長時間里更是被政治捆綁,“寫什么”成為高懸在頭頂?shù)摹斑_摩克利斯之劍”,詩歌與時代、政治、現(xiàn)實之間被過度僵硬、蠻橫地捆綁在一起,其所產(chǎn)生的弊端早已有目共睹,這些自是不在話下。自進入“新時期”以來,文學的本體性和獨立性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復,“怎么寫”的問題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文學的技藝、修辭、形式等方面的自覺性和進步有目共睹。放棄“寫什么”的論爭,著力于“怎么寫”,這已經(jīng)成了近數(shù)十年另一種的“政治上正確”。然而,任何的問題都有一個“度”,任何的矯枉過正、偏執(zhí)一端都是容易出問題的。我們看到,自1980年代后期特別是1990年代以來,詩歌界雖然各種寫作取向層出不窮、風起云涌、“城頭變幻大王旗”,貌似繁榮和多元了,但詩歌中的炫技、語言至上、趣味狹隘、去意義化等種種問題隨之而出現(xiàn),許多的詩歌寫作越來越脫離時代與現(xiàn)實,詩人們“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沉溺于一種紙上的建筑或者詞語的歡樂,詩歌成為一種過于精英、小眾、封閉的存在。無論是在對公共性的社會命題的關注和表達上,還是在對個人生活和生命困境的揭示上,都顯得蒼白、匱乏。這樣的詩歌很精致、很優(yōu)雅,技術與語言堪稱高明,但卻缺乏感性的靈動、精神的鋒芒和生命的痛感,日益成為某種趣味主義甚至犬儒主義的產(chǎn)物。固然,藝術自身的獨立性、本體性、成熟度毫無疑問是需要強調(diào)的,但藝術卻也不是脫離現(xiàn)實、放棄責任、拒絕擔當?shù)模粦搩H僅成為自戀式的自我欣賞與自我陶醉。固然,自戀式的寫作并非沒有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但應該說至少是意義不大的。尤其是,當生活中的權力關系無處不在,當生活中普遍存在著生活的重負與內(nèi)心的重壓的時候,詩歌如果對此視而不見,一味沉醉于自我世界、自我把玩、自我欣賞的話,從寫作倫理而言實際上是“可恥”的,因為它并沒有對時代的真實狀況作出反映,沒有真正地自我發(fā)現(xiàn)和自我表達,而是粉飾和美化了現(xiàn)實,固化了現(xiàn)實秩序。從這個角度來看,“寫什么”對當今的寫作而言仍然是有意義、值得深思的。詩歌在當今時代的影響力越來越小,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與詩歌本身的凌空蹈虛、孤芳自賞與時代和公眾生活脫節(jié)不無關系。如果說此前對“寫什么”的限制于藝術的發(fā)展而言是一種歧途的話,那么忽略“寫什么”而僅僅著力于“怎么寫”則是另一個方向上的誤區(qū),同樣并非藝術發(fā)展的正途。正如邵燕君在談論“底層文學”時所指出的:“‘寫什么’和‘怎么寫’確實是文學的永恒命題,在文學史的各個時期會以各種名目出現(xiàn),并且,每次不同提法都有明確的現(xiàn)實針對性。比如,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挑戰(zhàn)的是現(xiàn)實主義定于一尊;今天,我們重新提出‘“寫什么”依然很重要,并且決定了“怎么寫”’,反撥的是‘純文學’的唯我獨尊。”
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21世紀以來出現(xiàn)的“底層文學”、“打工詩歌”便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它是對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一種反映,是對千千萬萬普通勞動者的關注和關懷,對于本身就身處底層、本身就是打工者的寫作者來說,又具有格外重要的意義,其親歷者的身份與言說者的身份相疊加,具有更強的真實性與感染力。新世紀以來所出現(xiàn)的大量的“打工詩歌”創(chuàng)作,是接地氣、與生活息息相關的,通過這樣的寫作,詩歌與寫作者建立了血肉交融的聯(lián)系,其人與其詩很大程度上具有著同構性,“言為心聲”,詩歌說出了自己的內(nèi)心,表達了自己的生活,有著感動人心的力量。由于這一群體一般而言是發(fā)不出自己的聲音的,這種寫作現(xiàn)象同時負載了代表其所在群體發(fā)出聲音、表征存在、表達訴求的功能,因而也具有了一定的代言的特征,這在社會層面上無疑是重要的。而在詩歌的意義上,它代表了一種詩歌“向外轉”的努力,是對過度“純詩化”寫作之弊端的一種有意或無意的抵制,也是對“詩歌走向大眾”在當下時代的一種重新探索。這種寫作其實也接通了從中國古典詩歌以來源遠流長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諸如“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緣事而發(fā)”、“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等用在這些詩歌身上都是恰當、貼切的。關于這一點,鄭小瓊本人曾如此說:“現(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內(nèi)心的暖流被過分炫耀的技術與修辭擠壓變形,技術越來越盛行,越來越成熟,作為‘人’的部分遭到擠壓,我們的情懷與胸襟越來越小。這一切不僅投影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也投影在我們的詩歌之中?!薄爱斣娙藗?nèi)缤s耍藝人不斷地賣弄著他們的技術時,真正的詩歌離我們的內(nèi)心越來越遠了。我一直想尋找一種有著體溫的詩歌,它來源于生活,來源于被人們忽視的詞語中,我努力在詞語與生活中尋找它們共同的情感與溫度。我必須在冰冷的生活中尋找詞語的屬于它自己的溫度,我找到的是一個個漢字與詞語?!痹谶@個前提下來看“鄭小瓊現(xiàn)象”,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必然性、必要性、合理性。
……這是另一個中國,失業(yè),下崗
代表發(fā)言,政協(xié)提議,小學生作文中早已經(jīng)寫清
為了創(chuàng)建衛(wèi)生與旅游城市,禁止民工擁進首都城
他們活著是鐵片國家的恥辱,太多的民工內(nèi)心脆弱
不能承受X公斤重的痛苦,他們得了胃病,職業(yè)病
結石,血管里塞滿了不滿與怨恨,這些病變會給鐵國
4項科技成果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49項科技成果獲大禹水利科學技術獎。引進60余項先進技術和設備,推廣轉化百余項先進實用科技成果。建立水利科技推廣地方工作站13個,認定水利科技推廣示范基地24處。發(fā)布國家標準3項,行業(yè)標準63項,現(xiàn)行有效標準覆蓋率提高4%。
帶來不穩(wěn)定的因素,上訪者開始進入下一個程序
品檢員開始挑選不良分子,熟悉的鐵塊有了另一個面孔
這是鄭小瓊詩歌《在五金廠》的一個片段。相比于高歌猛進、波瀾壯闊的主流敘事而言,鄭小瓊所寫確實是“另一個中國”:失業(yè)、下崗、工傷、斷指、上訪、流水線、出租房、職業(yè)病、暫住證……或許,我們不應該說主流的、高速前進的現(xiàn)代化敘事就是不真實的,這“另一個中國”才是真實的,更符合實際的狀況或許是,它們都是真實的,是同時存在的事物的不同側面。但現(xiàn)實的情況是,前者的存在過于強大,它在特定的語境中是唯一被宣揚、具有“合法性”的敘事形式,如此,“主流”的一方太強大了,而這“另一個”又太弱小了,被嚴重地遮蔽了,兩者之間理想的狀況本應是共同呈現(xiàn)、互為補充、一起前進的,現(xiàn)在的狀況則是嚴重失衡的。同時,這“另一個中國”又是與為數(shù)眾多的、個體的人的生活和情感更為切近、密切相關的,對于個體而言說其具有更大的真實性并不為過。在談論鄭小瓊詩歌時,首先應該看到其對于“另一個中國”、另一種人生、另一種真實的揭示。這種真實性賦予了其寫作以意義,同時也是其寫作引人注目、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原因所在。正如學者謝有順所指出的:“這樣的寫作,向我們再次重申了一個真理:文學也許不能使我們活得更好,但能使我們活得更多。鄭小瓊的許多詩篇,可以說,都是為了給這些更多的、匿名的生活作證。她的寫作,分享了生活的苦,并在這種有疼痛感的書寫中,出示了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對生活本身的體認、辨析、講述、承擔、反抗和悲憫?!编嵭…倢⒁环N冰冷、粗糙、非詩意的生活以詩歌的形式呈現(xiàn)了出來,這是一個“鐵”的、充滿“疼痛”的世界,又是一個對“人”的價值與尊嚴形成強烈挑戰(zhàn),人的主體性被極度壓抑的世界。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活如“鐵釘”一般尖銳地刺入肉體,無可逃避,只有艱難的忍耐、承受,“有多少暗淡燈火中閃動的疲倦的影子/多少羸弱、瘦小的打工妹在麻木中的笑意/她們的愛與回憶像綠陰下苔蘚,安靜而脆弱//多少沉默的釘子穿越她們從容的肉體/她們年齡里流淌的善良與純凈,隔著利潤,欠薪/勞動法,鄉(xiāng)愁與一場不明所以的愛情”(《釘》)。生活被一種異質(zhì)的力量所支配,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僅僅是一個工具、器械、物件,“……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頭發(fā)正由黑變白,剩下喧嘩,奔波/加班,薪水……我透過寂靜的白熾燈光/看見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機臺上,它慢慢的移動/轉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xiāng)人的失望與憂傷/這些在時間中生銹的鐵,在現(xiàn)實中顫栗的鐵/——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這喪失姓名與性別的生活,這合同包養(yǎng)的生活”(《生活》)。這的確是一種受迫、困難、“非自由”的生活,正如其詩歌《非自由》中所寫,“這些細微的不為人知的力量/它們在暗處,在心靈飽受壓抑處/緩緩靠近生長在肉體的枝條/它們的陰影懸掛著,在狹隘中/我的懼怕來自于暗處的巨手/它們不知何時,何地伸出來/在不可能預想的時刻,它似蛛網(wǎng)糾纏著你/我無法說出它們的名字,說出它可能的出處”。通過這樣的詩句,我們能感知到另外一種存在,它是黑暗中的光亮,是沉默中的聲音,昭示了一種困難境遇中人的生存可能。這樣的書寫,通過對“非自由”的揭示而表達了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也在非詩意生活的書寫中生發(fā)出了詩意,堪稱是今日中國的“惡之花”。
這樣的寫作一方面是對社會現(xiàn)實狀況的揭示,它關聯(lián)、輻射到了許多的社會內(nèi)容、現(xiàn)實問題,另一方面則是對于被忽略的人的存在、被漠視的人的內(nèi)心境遇的關懷。而這后一個方面,在我看來是更為重要、更值得討論的。從文學的意義上來說,一個作品如果僅僅以題材、內(nèi)容取勝,則其價值是可疑的,因為關注“問題”并非文學所長,而對“人”的關注才是其職責所在,正所謂“文學是人學”。鄭小瓊所寫,并不是道聽途說、理念化、想象式的“中國”,而是親身經(jīng)歷、眼前身邊、血肉交融的“我”與“我們”的生活,她表現(xiàn)的主要不是外在、宏觀的社會現(xiàn)象和問題,而是一個個的人及其經(jīng)歷、體驗、情感,是他們的血與淚、命運與反抗,是滾滾人潮之中微小卻真實的“這一個”。她所寫的一切,她的憤怒、她的駁雜,皆源于她的內(nèi)心,源于這一切皆與“我”有關。如鄭小瓊自己所言:“詩歌是個體的獨特性與包容性的共存。一個人便是一群人,一滴水便是一座海洋,一首好詩必須不斷地接近寫作者個體隱密的深處,這樣它才能抵達人類隱密的深處,一首好詩的誕生是寫作者內(nèi)心隱密的榨油過程?!薄霸姼枋俏覀€人的心靈史,它是我對生命的真實體驗,在時光一分一秒的流動中,它如影隨形就會顯現(xiàn)出來。一個真誠的寫作者會不由自主地滑入自身的體驗之中,很顯然,對于現(xiàn)在的我,是異鄉(xiāng)的生存環(huán)境那么真實地選擇了我,無論是肉體或是精神,它都影響著我,使我形成屬于自己的詩歌?!比缢凇端麄儭分袨樽约阂彩菫橐粋€群體所做的自畫像,“我記得他們的臉,渾濁的目光,細微的顫栗/他們起繭的手指,簡單而粗陋的生活/我低聲說:他們是我,我是他們/我們的憂傷,疼痛,希望都是緘默而隱忍的/我們的傾訴,內(nèi)心,愛情都流淚,/都有著鐵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由于作者的這種親歷、見證的身份,她往往能夠寫出內(nèi)心深處真實的感受、思考、切膚之痛,所以更能夠感人。這也是其作品文學性的主要來源之一。正如評論家張清華在談論鄭小瓊詩歌時所指出的:“……她是屬于這時代的現(xiàn)場、屬于這生存黑暗、這時代創(chuàng)痛的詩人?!薄耙驗樗哂羞@樣的力量——具有將現(xiàn)實提升為生存、將生存還原為存在的力量。這是一種證明,因為在一個真正的好的詩人那里,才華和現(xiàn)實感從來都不是單獨出現(xiàn)的?!币驗檫@種揭示生存與存在的能力,因為其詩中充沛的生命激情、價值求索、個體命運,鄭小瓊的詩才真正立得住、站得起來,才具有其不可替代的“詩歌”意義。
鄭小瓊的詩歌的題材與內(nèi)容有其特殊性,這是其引人注目、獲得好評的原因之一,也是其引起爭議的重要原因。在一些“學院派”、“純詩”、“精英”的寫作者看來,鄭小瓊的詩歌距離現(xiàn)實太近,比較原生態(tài)、粗糙,不夠“優(yōu)雅”、從容、客觀,詩藝上缺乏錘煉。這樣的批評并非全無道理,但在我看來同樣值得質(zhì)疑,因為,當生活就是如此粗糲、粗糙、不優(yōu)雅、赤裸裸、惡狠狠、血淋淋的時候,原生態(tài)的書寫是否應是更真實、更客觀的?當以詩意或者詩藝之名要求這種秉筆直書時,是否會同時遠離了生活的現(xiàn)場和感受的真實,是否可能失卻了生命的血性與明晰的生命立場?甚至,這樣的要求是否本身即包含了一種美學和價值判斷上的“傲慢與偏見”?書寫現(xiàn)實(當然是真正的現(xiàn)實)絕不是詩歌的原罪,它其實是值得提倡的寫作倫理,我們需要警惕的是將詩歌作為反映現(xiàn)實的工具,是表面化、概念化因而也是虛假的對現(xiàn)實的書寫,這里面一個關鍵的區(qū)別,是從問題出發(fā)還是從自我出發(fā),是發(fā)出內(nèi)心的聲音、生命的痛楚,還是個體缺席、生拉硬扯、成為外在社會問題的傳聲筒,很顯然在鄭小瓊這里屬于前者。她的寫作自然不可能沒有問題,但應該看到,其所有的問題是在個體本位上、從個體自我出發(fā)的,這是構成其詩歌“合法性”的基礎性前提,否則,其價值與意義將大打折扣甚至近于瓦解。
對于鄭小瓊的詩歌而言,其中一個重要的特征是體現(xiàn)著鮮明的公民意識。其詩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權利意識、責任意識、參與意識、自由意識等,包含了對于“人”和對于社會的關懷,詩中的“個我”意識更為明顯,同時也顯示了對于現(xiàn)實的強烈的介入、批判的態(tài)度。這種公民意識在鄭小瓊以及許多“80后”寫作者的作品中均有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關于公民意識,一般而言,“公民意識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之一,它是公民關于自身權利、義務的自我意識和自覺認同的總稱。公民意識包括公民對自身社會地位、社會權利、社會責任和社會基本規(guī)范的感知、情緒、信念、看法、觀點和思想以及由此而來的自覺、自律、自我體驗或自我把握;還包括公民對社會政治生活和公民行為的合理性、合法性進行自我價值、自我人格、自我道德的評判,對實現(xiàn)公民自身應有的權利和義務所取手段的理解,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對社會群體的情感、依戀、感應和對自然與社會的審美心理的意向”。公民意識主要包括人格意識、自由意識、責任意識、義務意識、權利意識、制度意識等。公民意識高漲狀況的出現(xiàn)與數(shù)十年來當代詩歌內(nèi)部的發(fā)展脈絡有關,同時與中國社會的總體變革、經(jīng)歷的發(fā)展階段更是密不可分,是對于外部社會現(xiàn)實(自然也包括內(nèi)心的現(xiàn)實)的回應。隨著中國改革進程的發(fā)展,社會矛盾進入多發(fā)期,無論是哪個階層都感到壓力巨大、困難重重。詩人天生敏感,自然能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的痛苦、無助、匱乏,同時,也能夠感同身受地體味到他人的痛苦、他人所遭受的不公不義,感知到社會中無處不在的權力關系與控制體系……所以,他們在詩歌中表達了對自我、對他人、對社會深沉的關切。公民意識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越來越明顯,雖然在具體創(chuàng)作個案中表現(xiàn)各異,但作為其價值內(nèi)核的自由意識、權利意識、責任意識、參與意識等,卻毫無疑問是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了。此外,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和網(wǎng)絡平權時代的大環(huán)境有關系,和新詩人的知識結構、精神視野有關系,也和社會公眾思想開化、啟蒙與自我啟蒙的程度有關系。出現(xiàn)這種情況,自然是值得欣喜的,它預示了一種關于個人生活、社會發(fā)展的新的可能性與前景。關于這一問題,鄭小瓊在接受訪談時曾說:“現(xiàn)代人的意識最為基本的便是以個體尊嚴開始的,當把內(nèi)心的尊嚴擴大到社會群體,讓群體與個人的尊嚴能夠得到保證,獨立思考,民主意識,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我們個體的尊嚴得到了保證,個體的自由沒有遭受到損害,每一個個體的言論能夠不被戴上這樣或者那樣的帽子。我一直認為,人類的發(fā)展史本身就是一部人作為個體的解放史,在這種不斷解放的過程中,作為人群不斷形成了他人和自我的自由與尊嚴得到了保障。而作為現(xiàn)代公民,個體的獨立思考和尊嚴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公民的核心觀念,而由此推及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家庭、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公民本身便是具有公共責任的人民,作為一個公民要承擔著這種公共責任,不逃避這種責任。”可以說,寫作者的鄭小瓊既是作為“個人”、“個體”寫作的,同時也是作為“公民”寫作的,作為公民的身份凸顯了其身上社會責任、公共關懷的特征。
鄭小瓊詩中的公民意識大致有著一種二元對立的結構:面對宰制,強調(diào)自由;面對冷漠,強調(diào)尊重;面對等級,強調(diào)平等;面對怯懦,強調(diào)勇氣;面對猶疑,強調(diào)行動……由于在現(xiàn)實語境中“對立面”的過于強大,而“另一種”聲音的存在過于弱小,鄭小瓊詩歌大多是在這種或隱或顯的二元結構中張揚這“另一種”存在的。她時而激昂時而沉郁,時而樂觀時而悲觀,時而憤怒時而沮喪,但其中一以貫之的,是對個體價值的尊重和對生活中某種“缺失”的沉痛,這種“沉痛”幾乎是鄭小瓊詩歌的一種底色。正是由于感受到不自由、不完滿、不如意、不應該,她才有話要說,并對諸種“不××”說“不”,尋找另外的可能性。如此構成了她詩歌一種內(nèi)在的驅動力。正如詩人朵漁曾提出“羞恥的詩學”,認為“知恥,方有勇,方可與虛榮對抗一陣。生而為人即知恥,生而為國人就更應知恥,生而為詩人,那就是恥上加恥”,鄭小瓊也有一首長詩《恥辱》,其中表達了對于羞恥、恥辱的類似的感受,“……如今我們/已在沉默中度過了許多光陰,我們已/無臉再為我們的過去辯護,內(nèi)心的怨恨/永無止境,它似明鏡,照著我們的內(nèi)心/卑微的黑暗,我在血汗工廠里寫著/下等詩歌,或者下等人掙扎的/嚎叫,它們有著黑色的翅膀/在它的陰影里,我雙眼刺痛”。面對生活、生命中的不自由狀況,鄭小瓊有銳利的眼睛,更有堅毅的勇氣,她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解析出溫情脈脈的表面之下的權力關系,揭示出生活的某種冰冷本質(zhì)。在《詩集》中,“局限于詩行的憤怒也被刪改/在暴力的專制下 我淪落為/自己的敵人 美學如此/狼狽不堪 它被鍍上了/不合時宜的思想 詞語/不斷地觸到暗礁 思想/不再反抗 我不斷地/扭正方向性的句子 用銼刀/磨去棱角 ‘尖銳的部分’/刪改的傷口更像一個隱喻/更適于他們的美學原則”,關于暴力、美學、詞語、思想的闡釋可以說在整體上又構成了她詩歌寫作的一種隱喻,沉靜而有力。而在《集體》中,無疑,她發(fā)現(xiàn)了一種普遍性、共通性的時代秘密:
集體需要我們向它感恩 我們的肉體
靈魂 勞動 收獲都是集體的 思想必須
單純 動作必須協(xié)調(diào) 集體像一個冷漠的
凈化器 保證它血統(tǒng)里的純粹 集體
用高尚的名義將不合時宜的思想清理
將不守規(guī)矩的肉體清除 這些年集體
表演著無聲的啞劇 它整齊統(tǒng)一的動作
讓我深深的恐懼……
與比較明顯的權利意識、公民意識相關,鄭小瓊在詩歌中往往有著比較明顯的價值判斷甚至道德論斷,“道德感”是其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也是其詩歌引起爭議的一個方面。鄭小瓊的詩歌通常愛憎分明,有強烈的道德義憤,這與其所處位置、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有關系,對身處社會“底層”且承受生活、苦難、命運之重壓的寫作者來說,“道德”往往會成為一種價值選擇,成為一種特殊的視角與動力,這種道德追求往往不無崇高之感,但有時候也容易陷入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格局之中,造成善/惡、正/邪、是/非、對/錯的簡單對立,不利于對于事物更為深入的探討。“道德”本身并不應該是詩歌著重考慮的問題,過于明顯的道德化對詩歌本身是一種窄化和限制(雖然,道德與詩歌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詩歌不應過度道德化,但也不應反道德、去道德化,這其中“度”的把握非常微妙)。關于機制、體制、社會問題的揭露和批判是必要的,但其中也容易流露出一種自覺或不自覺的“道德優(yōu)越感”,居高臨下地進行一種看起來正確的評判,實際上卻并未真正揭示出內(nèi)在的問題,而是遮蔽了事物的復雜性,流于形式和浮表。而且,這樣的寫作如果形成了一種慣性的自我復制,可能會包含一種自我表演和自我感動的因素,不無虛假甚至欺騙的成分。這只是對于一種現(xiàn)象的泛泛而談,具體到鄭小瓊詩歌中,總體而言其“度”的把握并無大的問題,有的問題只是露出了一點苗頭,上述的言說更多只是一種提醒。就其作品中值得商榷之處而言,比如“受難者”角色的自我認定所伴隨的道德化訴求過于強烈的問題,比如對某些社會現(xiàn)象如賣淫者的書寫中道德化視角單一的問題等,可能就形成了對更為深入的思考和更為豐富的生活圖景的呈現(xiàn)的阻礙。另外,應該看到,鄭小瓊的詩歌其實是很豐富的,她有著多面性甚至內(nèi)在的矛盾、分歧,而且自身也在發(fā)生著變化,“道德感”的問題(如果它是一個問題的話)相信并不會成為約束鄭小瓊發(fā)展的一個桎梏,更可能的,它會成為前進過程中的一個臺階。隨著閱歷的豐富和精神的成長,對“道德”與對寫作的理解也會發(fā)生變化,其道德感的呈現(xiàn)必將更為開放、從容、寬闊。
——“出名要趁早”,對年少成名的寫作者來說,有的人一出現(xiàn)已經(jīng)到達頂點,有的人則在不斷地跋涉與前進,其創(chuàng)作的活力可以保持很久,其創(chuàng)作的高峰和頂點也要過很久才出現(xiàn)。對鄭小瓊而言,有理由認為她將屬于后者,她還在路上,值得人們報以更高的期待。
注釋
:①發(fā)星:《詩壇出了個鄭小瓊》,《鄭小瓊詩選》,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
②邵燕君:《“寫什么”和“怎么寫”?——談“底層文學”的困境兼及對“純文學”的反思》,《揚子江評論》2006年第1期。
③鄭小瓊:《詞語的情感》,《藝術廣角》2012年第6期。
④謝有順:《分享生活的苦——鄭小瓊的寫作及其“鐵”的分析》,《南方文壇》2007年第4期。
⑤“鐵”、“疼痛”是鄭小瓊詩歌重要的關鍵詞,已有林賢治、張清華、謝有順、余旸、陳勁松等的多篇論文進行了專門討論。
⑥鄭小瓊:《深入人的內(nèi)心隱密處》,《文藝爭鳴》2008年第6期。
⑦張清華:《當生命與語言相遇——鄭小瓊詩歌札記》,《詩刊》上半月2007年第7期。
⑧姜涌:《論公民意識的基本內(nèi)容》,參見何中華、林聚任主編:《當代社會發(fā)展研究》(第3輯),山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0~47頁。
⑨周發(fā)星:《獨立行走的自由——鄭小瓊訪談錄》,《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年第4期。
⑩朵漁:《羞恥的詩學》,《新文學評論》2012年第3期。
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