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琛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佛教于兩漢之際傳入我國,漸漸與中國本土文化結合,產生了禪宗,發(fā)展至頂峰。徐州是中國佛教的發(fā)源地之一,誕生了中國最早的佛教信徒——楚王劉英;徐州境內,東漢楚國的“浮屠仁祠”,則是中國最早的佛寺,它比傳統(tǒng)認為的最早的佛寺——洛陽白馬寺早建兩年?!案⊥馈北疽鉃榉鹚?,但在中國最早的漢譯佛經中,“浮屠”除了表示佛塔之外,同時也被用來表示“佛”。圍繞著“浮屠”與“佛”,很多學者進行了深入地探討研究。
20世紀30年代胡適、陳垣兩位先生首先就是否應將“浮屠”與“佛”作為鑒別佛教譯著時代先后的標準而展開討論,但基本沒有涉及這兩個詞匯的語源問題。40年代,季羨林先生發(fā)表著名的《浮屠與佛》論文,提出“浮屠”的用法早于“佛”;“浮屠”譯自古代印度西北地區(qū)的一種方言,而“佛”則譯自西域吐火羅語。其后,周法高先生對“佛”字出于吐火羅語表示懷疑。1990年,季羨林先生發(fā)《再談浮屠與佛》,提出“浮屠”來源于大夏文,而“佛”則來自伊朗語,肯定了自己先前對于“佛”字來源的推測;還指出佛教從印度分別經過大夏(大月氏)和古代中亞小國這兩條途徑傳入中國。通過探討“彌勒”與“梅咀利耶”的語源,季羨林先生再次驗證,漢末三國時期的漢譯佛經多不是從梵文和巴利文直接翻譯過來,而是從中亞古國語言轉譯過來的。由此我們得出一個重要的結論:“浮屠”一詞是從大夏和大月氏地區(qū)的語言中漢譯過來的,時代較早,漢以后逐漸廢棄不用;而漢末三國所譯佛經的原本使用的是中亞語言,漢譯則采用“佛”和“彌勒”等字樣,時代較晚,在后世也較通行。1991年,林梅村先生從一個公元4世紀的怯盧文題記中,找到了可與“佛陀”(浮屠)一詞相對應的怯盧文拼寫,從而印證了季羨林先生關于“浮屠”語源的推測。同年,譚世保先生又提出“浮屠”相當于“菩薩”而非“佛”,試圖繞開語源學來探討“浮屠”與“佛”的關系。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從“浮屠”到“佛”的確經歷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那它們之間又是如何演變的呢?首先從語音上看,兩詞語音上的不同,和佛教傳入中國和漢譯佛經出現(xiàn)的兩個時代和兩種語言以及兩種不同的傳播路線有關。“浮屠”譯自古印度西北地區(qū)的一種方言,而“佛”則源自西域吐火羅語。關于兩種傳播路線的問題,季羨林先生也做過深入細致地研究:
(1)印度→大夏(大月氏)→中國
buddha→bodo,boddo,boudo→浮屠
(2)印度→中亞新疆小國→中國
buddha→but,bwt,bot→佛
“佛”在梵文中是buddha,在大夏文中,原來的梵文元音u變成了o或ou,尾元音-a也相應改變了,但基本變化不大,仍是保留了兩個音節(jié),與漢譯“浮屠”相對應;在伊朗語族文字中,變化很明顯,由原來的兩個音節(jié)變?yōu)橐粋€閉音節(jié),尾元音-a也丟掉了,與漢譯的“佛”字相符合。
其次,從“浮屠”到“佛”的演變并不是簡單直接的,而是經歷了“浮屠”“浮圖”“佛圖”“佛陁”“佛”等復雜而漫長的演變過程?!案⊥馈北疽馐欠鹚?“浮圖”又作浮頭,可以做對佛教徒的稱呼;“佛圖”出現(xiàn)于西晉,指佛塔和佛寺;“佛陁”出自北齊魏收《魏書·志·釋老》:“浮屠正號曰佛陁,佛陁與浮圖聲相近,皆西方言,其來轉為二音。”而它們在各類典籍中又都可以表示“佛”的含義,當發(fā)展到“佛陁”和“佛”的時候,他們已經基本固定表示“佛”的含義,而不再用來表示佛塔、佛寺。翻閱各類佛教典籍的漢譯佛經和中土文獻的代表性語料,我們可以找到很多用例:
(1)樹浮屠于寺之北崖。頂骨舍利。(《東國僧尼錄》)
(2)后將造浮屠大像,度費數(shù)百萬。(《新唐書·狄仁杰傳》)
(3)然而奉浮屠之法。不知其弊。(《三國遺事》)
(4)浮圖,或言佛陀,聲明轉也,譯云凈覺。滅穢成覺,為圣悟也。(《廣弘明集》)
(5)毀鄴城五層佛圖,于泥像中得玉璽二。(《北史·魏紀二》)
(6)及諸佛陀羅尼藏龍藏日藏月藏地藏。(《佛心經》)
(7)欲比如來阿羅訶三藐三佛陀光明。(《起世因本經》)
(8)愿佛世尊。悲憫我故。受我所請。(《大集法門經》)
(9)佛游王舍城。(《中阿含經》)
(10)謗佛亂賢。取宗廟物。懷兇逆。毀三尊。如斯元惡。寧就脯割。(《六度集經》)
從上面列舉的這十例中,我們看到最早的“浮屠”既可以表示佛塔,如例(1),又可以用來表示佛,如例(2)、例(3)。例(5)中的“佛圖”也表示佛塔,而例(6)到例(10)中的“佛陀”和“佛”均表示佛,這種表達基本已經凝結固定了,佛塔的這層含義幾乎已經消失了。
如果將這些詞在早期中土文獻和具有代表性的漢譯佛經中的使用頻次列成圖表,我們將更直觀地看到“佛”逐漸替代了“浮屠”,從“浮屠時代”過渡到了“佛時代”,試看表1。
表1 “浮屠”諸詞在早期中土文獻和漢譯佛經代表性語料中的用例考察
從表1里我們清晰地看到漢譯佛經代表性語料中對這些詞的使用較多,而早期的中土文獻中使用較少,其中“佛陁”無論在中土文獻還是漢譯佛經中都是出現(xiàn)比較少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佛”的使用頻率大大增加,基本替代了以往的幾種形式。
再次,“浮屠”表示的佛塔與“佛”本身也存在著內在的一致性。印度佛教中的婆羅浮屠所展現(xiàn)出來的模樣類似金字塔形的小山丘,共有九層,而每一邊都面對著正的東西南北面,每一邊約一百二十公尺。九層中的下面六層是方形,第七層開始是圓形的壇,而方壇與圓壇的各面中央都有階梯可通往最中央的大佛塔。浮屠這種設計正與中國傳統(tǒng)的“天圓地方”的概念相符合。印尼婆羅浮屠的各層“天界”,建有72個鐘形小塔。每個小塔內供奉一尊成人大小盤坐佛像,外形別致。盤坐佛像則按東、西、南、北、中不同方位,分別作出“指地”“施與”“禪定”“無畏”等各種手勢。佛塔的這種建立及其信仰是取自對象征佛涅槃的舍利的崇拜,佛塔不僅在教義上是涅槃的象征,也一直意味著人類想象中一直存在的“圣物”,它含蓋了整個宇宙。佛塔是宇宙的縮影的同時也是佛陀的象征,這就是華嚴所謂的融攝一切無邊無礙的法身。所以,它們在意義上有一定的內在關聯(lián)。
本文的論說,是基于理解前輩大師關于“浮屠”與“佛”的討論所做的淺顯的論述。由此也可以看出佛教文化的博大精深,其中尚待我們去進一步深入探討的語言現(xiàn)象還有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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