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喻之
說起革命前輩與上海古玩業(yè)結緣,跟一位原本與該行業(yè)渾然無關,卻在當年滬上工人隊伍中赫赫有名的中共優(yōu)秀黨員李立三有關,1924年初,經(jīng)中共中央和孫中山先生商定,李立三參加在廣州舉行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后,被派往上海擔任區(qū)委職工運動委員會書記。1925年1月,在滬舉行的中共全國第四次代表大會上,李立三當選中央委員,但因當時工潮高漲,他始終與工人在斗爭第一線,正全身心投入工運浪潮,所以實際上并未出席“四大”會議。李立三結識了出身青幫又是上海古玩行業(yè)老大的王漢良。李立三于同年10月離開上海遠赴蘇聯(lián)參加共產國際會議;但他跟王漢良的私交及古玩業(yè)界的融洽關系,被保留并延續(xù)了下去,而且在以后他重返上海參加中共公開斗爭和地下活動時,此種社會關系持續(xù)地發(fā)揮著廣泛、機動的掩護、庇佑作用。
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常委會合影。前排右一為汪壽華,右二為楊杏佛,右三為王曉籟,后排右一為王漢良,右三為顧順章
如1927年3月22日,由周恩來任起義總指揮的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勝利,次日成立既有國共兩黨成員,又有虞洽卿、鈕永建、楊杏佛等社會各界人士共同參與組建的上海特別市臨時政府常務委員名單中,就包括有王漢良;而在一張遺存至今包括有羅亦農、汪壽華、侯紹裘、林鈞等共產黨員,以及后來脫黨叛變的中央特科成員顧順章共同參加的執(zhí)行常委合影中,人們依稀可以尋覓到近乎唯一傳世的王漢良個人影像資料。又比方1928年5月,身為中共在滬主要領導,時任中央組織局主任的周恩來及夫人鄧穎超,也是打扮成古玩商模樣乘坐日本郵輪到大連,然后經(jīng)過交通員關系搭乘南滿鐵路火車由滿洲里出境赴莫斯科參加中共“六大”。
1928年夏,在“六大”稍后的六屆一中全會上,李立三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而工人出身并博得斯大林賞識的向忠發(fā)卻當選為中共中央總書記。當時中共活動已轉入地下,而似乎正是通過李立三結識的上海古玩業(yè)元老王漢良的斡旋策應,李立三等眾多在滬中共領導人,均曾以古玩經(jīng)營者身份為庇護而險中求存,伺機巧妙開展革命活動。為此,多種黨史資料都記載過這些革命者不太為人所曉的特殊經(jīng)歷。
譬如郭晨、劉傳政著《李立三》一書中這樣記載:“會(六屆一中全會)后,由于政治局委員瞿秋白、張國燾被共產國際留在莫斯科,由向忠發(fā)、周恩來、李立三組成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回國領導全黨工作。……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李立三回國后,化名肖柏山,在上海租了一棟房子,以做古董生意為掩護,開展工作。由于向忠發(fā)文化水平低,又缺乏工作經(jīng)驗,一直未能起到黨的總書記的應有作用?!痹倨┤缣萍兞贾独盍⑷齻鳌芬灿涊d說:“一九二八年九月,李立三和向忠發(fā)、蔡和森等人先期回到上海,六屆中央開始工作。他化名肖柏山,租了一處房子,以古董商人的身份為掩護,開始了黨中央的領導工作?!?/p>
甚至在鄧小平女兒毛毛著《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中,人們也能發(fā)現(xiàn)鄧小平早年在滬以古董商名義進行地下工作的非同尋常的經(jīng)歷:
“父親在上海期間,一直在中央機關工作,作為掩護,他當過雜貨店老板,當過古董店的老板。作為中央秘書長,他熟悉所有中央機關的地點和秘密接頭地點,對于上海的大路小路、街巷弄堂,特別是秘密機關所在的那種四通八達的弄堂,他都相當熟悉?!?/p>
此外,當時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fā),在上海也曾“裝扮成一個有錢的古董商人,住洋房,頗為闊綽。向忠發(fā)提出,要有一位“太太”陪同,才顯得“相稱”。上海怡和紗廠女工周招英,便把楊秀貞介紹給向忠發(fā)。于是,向忠發(fā)與楊秀貞在法租界善鐘路(今常熟路)附近一幢三層樓房里同居。其實,向忠發(fā)的結發(fā)之妻劉秀英,當時也在上海。劉秀英是湖南湘潭農村婦女,帶著兒子跟隨向忠發(fā)從武漢來到上海,被向忠發(fā)遺棄。值得注意的是,向忠發(fā)姘婦楊秀貞,據(jù)中共特科調查,竟也曾是一爿古玩店的老板娘。她幾經(jīng)改嫁先后淪為憲兵、青紅幫玩弄的女人,因自立門戶開設古玩店,深得中共特科科長顧順章重視,以為該店可作為探聽青紅幫和黑社會動態(tài)的重要窗口。因而向忠發(fā)與楊秀貞姘居往來,等于得到過組織默許,從而使非法變?yōu)楹戏?,姘頭、嫖客成了名義夫妻。直到顧順章叛變后,還化裝成古董商模樣帶領國民黨的特工去楊秀貞古玩店搜查。
楊度為董健吾新婚暨古玩店開張撰寫意味深長的對聯(lián)(今藏上海福壽園上海人文歷史博物館)
上述李立三跟王漢良及滬上古玩業(yè)微妙而又特殊的關系,既有大量文獻史料作佐證,更有口述史料為憑據(jù)。筆者1993年底去上海文物商店作舊上海古玩行業(yè)史調查時,無意之間,竟然從上海古玩業(yè)前輩、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薛貴笙先生處,了解到不少如今看來都應歸屬翔實可信的口述史料。
據(jù)薛貴笙回憶:上海最初的古玩市場——位于五馬路(今廣東路)上的中國古物商場,本由原經(jīng)理徐耀先管理,唯因古玩攤商欠商場房租而難以維持,遂從杭州請來王漢良作總經(jīng)理。王乃孫中山同盟會會員王漢強的兄弟,作過江灣育青中學校長。王漢良在任經(jīng)理期間,適逢“四·一二事變”發(fā)生,而王傾向中共,故雖身為國民黨員,卻遭軍閥孫傳芳部的淞滬警備司令李寶章逮捕。稍后還是中共念舊情設法將他營救出獄;因他曾隨海派書畫名家王一亭學過人物畫,為此,出獄后特地畫了一幅身陷牢籠的自畫像聊以自嘲,據(jù)說還請王一亭題了跋語。
身為國民黨員的王漢良與中共關系密切。他為人正直,襟懷坦白,所以,上海解放后他非但沒有受到?jīng)_擊逮捕,而且經(jīng)常在公眾場合自稱是個革命者。因此,盡管王漢良是滬上古玩行業(yè)唯一的一名國民黨員,但解放后政府念他有功于革命且德高望重,始終對他表示尊重與信任,以示報本反哺。1950年,他依然被聘請出任上海市古玩同業(yè)公會籌備委員會主任,直到1952年9月去世為止。
其實,不管是作為育青中學校長,歷任古玩行業(yè)翹楚也好,還是1941年被《上海人名錄》列為“著名古玩商”而榜上有名也罷,王漢良的身份都帶有榮譽性質與象征意義。據(jù)薛貴笙追憶,王口才極好,而且古道熱腸,擅長交際。1921年他主持滬上古玩行業(yè)期間,為保障同業(yè)權益而奔走呼吁,終于在1923年發(fā)起組織同業(yè)公會,加入市商會為團體會員并在英法租界注冊。所以,同行都相當尊重、信任為人公道、敬業(yè)的王漢良,進而此后連續(xù)推舉他擔任行業(yè)領袖職位幾十年不變。像1930年的公會執(zhí)行委員,1936年的主席委員,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的公會理事長兼上海古玩市場總經(jīng)理,等等??蓪嶋H上王漢良本人位于廣東路218號古玩市場內的“錦瑞記”古玩店,并非長袖善舞慣以“洋莊”經(jīng)營而利潤雄厚的大古玩店,只是作些雕漆、鼻煙壺等小玩意的生意。因此,1946年登記資本金額只區(qū)區(qū)法幣8萬元,遠遠落后于滬上其他大古玩商號。
董健吾
由于李立三與贊同國共合作的滬上古玩業(yè)頭面人物王漢良之間確立起良性合作關系,另一爿與此有關假借古玩店為掩護從事地下活動,由秘密黨員董健吾開設的交通聯(lián)絡站——“松柏齋”古玩店也很值得推介。1931年6月之前,負責中共中央政治保衛(wèi)工作的陳賡,指派曾是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生,因參加“五卅運動”而后加入中共的中央特科成員董健吾在滬建立一處秘密聯(lián)絡站。經(jīng)陳賡、董健吾和上海地下黨主要領導人潘漢年共同商定,租下霞飛路上一幢磚木結構三層街面樓房(舊址位于原霞飛路139號,今已拆除),以開設古玩店為掩護。董健吾的公開身份是基督教圣彼得堂主持牧師;待一切布置就緒,陳賡去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圣彼得堂(已拆除)會晤董健吾商量擇日開張。為使店招富有文化氣息,他們商定取一寓意深邃的名稱。當初圣彼得堂周圍松柏蓊蔚,郁郁蔥蔥,陳賡望柏興感,意味深長地建議古玩店冠名“松柏齋”。
1931年6月后,董健吾辭去牧師職務,以新婚經(jīng)商為名正式經(jīng)營松柏齋。開張之初,中共秘密黨員楊度,抱病為松柏齋題寫一副對聯(lián)以示敬意:“但哦松樹當公事,愿與梅花結后緣?!睘榇耍?926年加入中共的著名文學史家阿英,還曾于1933年在《關于古物》一文中,一語雙關地提到:“做牧師的友人某君,過去專喜收買古董,現(xiàn)在卻是一爿古董店的老板了。我因此恍然大悟,古物不僅風雅,且有大利。這‘利’當然包括著超經(jīng)濟的利益……”
另據(jù)現(xiàn)存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董健吾檔案自述材料顯示,當年松柏齋古玩店三層作住家用,底樓為古玩店面;店堂擺設各種古玩都由潘漢年搞來。賬房先生由董健吾圣約翰大學同學、地下黨員浦化人胞弟浦立人擔任。因董健吾是設于廣東路古玩街“艾少記”古玩店主艾少卿之子艾建平的外文老師,故其名義上業(yè)務關系主要是艾少卿開設的艾少記古玩店。據(jù)薛貴笙先生回憶,當年董健吾確曾常來古玩市場,周旋于古玩商之間,既以此為掩護開展地下活動,同時也跟他喜愛古玩鑒藏有關。董健吾留給薛貴笙的印象是煙癮很大,喝酒海量,人緣極好;曾見他在夜行火車上寫密信給地下黨。
1931年春夏之交,中共中央負責保衛(wèi)工作的顧順章在漢口被捕叛變,上海地下黨組織遭受嚴重破壞,專門撫育收養(yǎng)革命烈士和中共領導人在滬子女的大同幼稚園也受到國民黨當局的注意、監(jiān)視。次年春,為革命后代安全計,經(jīng)中共黨組織決定,解散大同幼稚園,將原入托的毛澤東之子毛岸英、毛岸青交由董健吾、鄭蘭芳(原大同幼稚園保育員)夫婦撫養(yǎng)(當時毛岸龍因病已于1931年5月底或6月初患噤口痢病夭折),岸英、岸青住松柏齋二樓亭子間,生活費由組織按月供給。在中共上海局工作的浦化人等,曾多次到松柏齋看望毛家兄弟。其時,董健吾遵地下黨員歐陽新囑外出工作,松柏齋不再作為地下黨秘密聯(lián)絡站。
大同幼稚園在法國公園合影,二排左一為毛岸英、二排右一為毛岸青、右二為不久后去世的毛岸龍
毛岸英、毛岸青兄弟倆在松柏齋住了約半年時間,鑒于這里距法租界嵩山巡捕房較近,安全缺乏保障。八九月間,歐陽新通知董健吾將毛家兄弟由松柏齋轉移到鳳陽路修德里541弄12號董健吾原配夫人黃慧光處生活。其后,又先后從修德里遷移到成都北路三多里3 號、牯嶺路斯盛里10號,直到他們1936年6月底出國。
1936年初,董健吾受宋慶齡與宋子文委托,分別以財政部西北經(jīng)濟特派調查員和“王牧師”雙重身份,二度經(jīng)西安秘密去延安。因首度延安之行在西安向張學良將軍曉以共同抗日大義,張視其為朋友,并慷慨允諾董提出借其私人座機飛赴延安的請求。此后,董健吾經(jīng)西安往返延安、上海兩地,更得以自由出入張公館縱談國事。其時,董健吾偶然獲悉張學良與趙一荻愛好收藏古玩,遂通過以前與松柏齋有業(yè)務往來的西安南院門古玩商,物色到庋藏古瓷20余件奉贈。張學良為資答謝,執(zhí)意要滿足董健吾所提任何私人要求。董因此希望如有機會和可能,打算委托張設法將在家撫養(yǎng)的革命子弟(當時為保密起見,并未說是毛澤東之子)和自家兒子董壽琪送到國外留學。
董健吾返滬不久,張學良隨即委派東北義勇軍將領、中共秘密黨員(一說吉林抗日自衛(wèi)軍司令員)李杜將軍,在上海廣東路艾少記古玩店與董健吾會晤,商談由李杜順道護送三位革命兒童到蘇聯(lián)求學事宜。1936年五六月間,張學良秘密抵滬,即電約董健吾去哥倫比亞路(今番禺路)一家酒吧間晤面,答應資助十萬法郎以踐前約,以支持革命子弟出國求學之需。董健吾旋即向黨組織領導人劉子華匯報。在與張學良接洽并經(jīng)黨組織研究同意,1936年六七月間,毛岸英、毛岸青、董壽琪三人隨李杜等一行6人,乘法國游輪康脫羅梭號離滬抵法國馬賽,再轉乘火車到巴黎。半年后,毛岸英、毛岸青兄弟順利前往蘇聯(lián)。而董健吾此舉在中共黨內傳為以古托孤之佳話。
另外,董健吾曾按潘漢年要求與宋慶齡保持長期聯(lián)絡,為此,他還曾以松柏齋遺存古玩相贈,建立起良好私人關系。有證據(jù)表明,今藏上海孫中山故居紀念館的一塊魚骨化石,就是當年董健吾贈與宋慶齡而被一直珍藏、保存在香山路孫中山故居的。這成為董健吾贈古道故,與志同道合者交誼、結緣、傳情的又一段題外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