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瀅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 北京 100088)
論題學:修辭學抑或辯證法?
舒國瀅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 北京 100088)
“論題學”最早源于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罢擃}”是辯證式論辯雙方就某個辯證的命題或問題進行論證時,借助四種述語所尋找的論點、事例或資料之所在地或儲存的位置。無論如何,不能將“辯證論題學”(《論題篇》中的論題學)與“修辭論題學”(《修辭學》中的論題學)混為一談。西塞羅的《論題術(shù)》屬于一定程度上含有雜糅性質(zhì)的邏輯成分的(法律)修辭學著作,屬“修辭論題學”的范疇,而且,正因為西塞羅的《論題術(shù)》部分地嘗試將論題學技術(shù)應(yīng)用在羅馬法的論證之中,我們也可以將它看作是一本“應(yīng)用論題學”或“實用論題學”的作品。
論題學 修辭式三段論 辯證推理 恩梯墨瑪
近年來,國際學界對“論題學”(Topik)的研究開始慢熱起來。根據(jù)德國美因茲大學法學院教授特奧多爾·菲韋格(Theodor Viehweg,1907~1988年)的說法,“論題學”這個名稱是亞里士多德最早發(fā)明的,①因為亞里士多德曾經(jīng)寫過一本專門的論著——《論題篇》(Τοπικα,Topika)。②這是亞里士多德所寫的有關(guān)邏輯的6部作品之一,其他5部作品分別為:《范疇篇》(Κατηγορíαι, Katēgoriai)、《解釋篇》(Περì‘Eρμηνεíαζ,Peri Hermeneias)、《前分析篇》(’Αναλυτικα προτερα,Analytica Priora)、《后分析篇》(’Αναλυτικα ‘υστερα,Analytica Posteriora)和《辯謬篇》(Περι σοφιστιαι,De Sophisticis Elenchis)。這6篇著作被逍遙學派統(tǒng)稱為《工具論》(óργανον,Organon)。然而,我國學界目前對此卻缺乏有理論力度的研究。筆者不揣學識淺薄,嘗試解讀其中奧妙,以求教于方家。
要弄清楚論題學為何種學問,我們必須研究論題學與古代的修辭學、辯證法(術(shù))之間的關(guān)系,而要研究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必須首先澄清修辭學和辯證法的學問性質(zhì)。
蘇格拉底的辯證法為柏拉圖所沿襲,它構(gòu)成柏拉圖的哲學方法。[6]P38柏拉圖在自己撰寫的一系列對話錄(尤其是是他的《理想國》)中經(jīng)常采用“蘇格拉底反詰法”,[7]P31以此作為達到“最高的理念”的思想工具和普遍方法。這種思想工具和方法與他的理念論哲學是相一致的。柏拉圖將理念(理性)世界和感覺世界對立起來,認為感性的具體事物不是真實的存在,在感覺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永恒不變的、獨立的、真實存在的理念世界。在《理想國》中,柏拉圖提出“善的理念”是最高的,是理念世界的太陽;一切美的事物都以達到絕對的美作為自己的目的。與此相對應(yīng),他在認識論上將知識(真知)與意見(δóξα,Doxa)對立起來,認為:意見屬于感覺的范圍,感覺不能提供可靠的知識,只給人以變化的、矛盾的、混亂的印象,不能使人得到不變的、必然的真理。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柏拉圖攻擊智者派和修辭學,認為高爾吉亞等人的目的和方法是錯誤的,因為他們不顧真理和正義,只圖用巧妙的言辭和虛偽的論證顛倒是非;修辭學不以普遍的原則為基礎(chǔ),并不是一門真正的藝術(shù),而是一種諂媚的手段、卑劣的技巧,只能說服沒有知識的聽眾。在柏拉圖看來,依靠智者派的目的和方法以及修辭學不可能獲得真理,而真理是客觀的、普遍有效的,它應(yīng)以理念世界為對象。若要獲得理念世界的“可知的實在”,則必須借助“辯證法”。辯證法是知識的最高一級,它所認識的對象就是永恒不變的理念,系獲得“科學”(epistémé,scientia)的真理知識的唯一可靠的方法,也就是說,唯有透過辯證法才可以找到真理的面目。與理智(它屬于次一級的知識,其所認識的是數(shù)學的對象,而且必須通過假設(shè)才能認識它們)不同,辯證法不必憑借假設(shè)而可以直接認識理念和第一原則。在柏拉圖所記述的蘇格拉底的對話中涉及到3種基本的“辯證法”技術(shù):(1)提問和回答技術(shù),即:通過一系列提問和回答,從對方的立論(thesis)本身引出與立論相矛盾或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以此反駁對方;(2)推導(dǎo)技術(shù),即:再通過提問和回答,從一系列有關(guān)特定情形的真實前提(true proposition)推導(dǎo)出某個一般的結(jié)論(a generalization);(3)“區(qū)分”(distinction)和“綜合”(synthesis)技術(shù),區(qū)分的技術(shù)是指將一個“屬”概念(genus)劃分成若干“種”概念(species)、再將“種”概念劃分為更次一級的“種”概念(subspecies,亞種)的反復(fù)分析過程,綜合的技術(shù)是指將若干“種”概念歸入到(collection into)它們的“屬”概念、再將“屬”概念歸入到更大的“屬”概念的反復(fù)歸類過程。[8]P132-133柏拉圖在《智者篇》就很好地運用了“區(qū)分”這門技術(shù),比如“技術(shù)”這個詞本身是一個“屬”概念?!凹夹g(shù)”(1)這個“屬”概念可以區(qū)分為“生產(chǎn)(制作)型技術(shù)”(1.1)與“取得型技術(shù)”(1.2)兩個“種”概念;“取得型技術(shù)”(1.2)這個“種”概念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交換型技術(shù)”(1.2.1)與“強取型技術(shù)”(1.2.2)兩個更次一級的“種”概念;“強取型技術(shù)”(1.2.2)再可區(qū)分為“爭取型技術(shù)”(1.2.2.1)與“獵取型技術(shù)”(1.2.2.2);“獵取型技術(shù)”(1.2.2.2)還可以繼續(xù)再作區(qū)分,最后獲得“釣魚”這一概念?;?,在柏拉圖心目中,獲得“善”、“公正”、“真理”、“愛”等知識的只有辯證法,而無所謂修辭學或修辭術(shù)。這樣,柏拉圖在把理念(理性)世界和感覺世界、知識(真知)與意見對立起來的同時,也把辯證法(術(shù))與修辭學(術(shù))對立起來了。
一般認為,古希臘對辯證思維的認識,在亞里士多德那里達到了高峰,他極大地提煉和發(fā)展了柏拉圖有關(guān)推理和科學的概念。在創(chuàng)立傳統(tǒng)邏輯的同時,他還為后人研究辯證邏輯范疇體系留下了許多有價值的材料。然而,亞里士多德所理解的辯證法與柏拉圖對辯證法的認識所有不同。從芝諾到柏拉圖,辯證法(術(shù))都與本體論(存在論)、價值論(倫理觀念)、物理學相關(guān)聯(lián)。亞里士多德則把辯證法(術(shù))與本體論、價值論分開,僅視為單純的“探尋”方法,視為一種邏輯,一種思想工具。在他看來,辯證法不關(guān)涉實事,而只關(guān)涉語詞、定義、分析、推論,成為依邏輯(推理或歸納)來思想的語法。[9]P10或者如恩格斯(Friedrich von Engels,1820年~1895年)所說,亞里士多德所研究的是“辯證思維的基本形式”。[3]P26亞里士多德有關(guān)辯證思維的技術(shù)集中地體現(xiàn)在《工具論》的《論題篇》當中。此為后話,下一節(jié)詳論,茲不贅述。
總體而言,修辭學(術(shù))和辯證法(術(shù))是有區(qū)別的:修辭學(術(shù))采取連續(xù)的敘述方式,辯證法(術(shù))采用問答方式(提問式互動);修辭學(術(shù))面向由各種各樣的人組成的聽眾,辯證法(術(shù))面向少數(shù)有知識的受過訓練的聽眾(即受過嚴格辯證法訓練的“回答者”或者“提問者”)。[10]P7此外,修辭學限于討論與公共事務(wù)相關(guān)的特定話題,辯證法(術(shù))可用于討論任何一般性話題;[11]通過修辭過程得出的通常都是關(guān)于具體事物(即我們不能夠獲得真正知識的事情)的結(jié)論,而通過辯證過程取得的則往往是超越具體語境的一般性結(jié)論。還有人指出,修辭學(術(shù))和辯證法(術(shù))在對科學的功能上是不同的:相對于科學,辯證法(術(shù))具有兩種功能,它既檢驗初始原理(first principle),又通過智力訓練(智力體操,mental gymnastics)而為心靈提供獲取這些原理的條件。這兩種功能在修辭學(術(shù))上是缺乏的:修辭學論證既不能導(dǎo)致行為(比如在人們之間的辯論中)原則的檢驗,也不能導(dǎo)致任何個人道德原則的某種強化。[12]P83辯證法(術(shù))試圖從邏輯的角度驗證一系列命題之間的一致性,而修辭學重點在于說服既定的聽眾,而非嚴格地進行邏輯推理。辯證法(術(shù))中禁止使用非論辯的方法(Non-argumentative methods),而修辭學則可能運用非論辯的方法(比如訴諸或ēthos],言說[演講]者的人格或可信度]和訴諸聽者的情感]中的某些說服論證手段)。[11]
我們回過頭來看論題學。而要研究這個問題,我們又必須回到亞里士多德,必須閱讀他所著的《論題篇》和《修辭學》,因為他在這兩本書中均談到論題學技術(shù)。
如何看待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學界的意見是不同的。比如,特奧多爾·菲韋格曾經(jīng)在《論題學與法學》中指出,亞里士多德《論題篇》的目的在于將他所發(fā)展的邏輯學(即前后分析篇)運用于古老的論辯術(shù)(Disputierkunst)當中。[13]P12言下之意,《論題篇》中所使用的邏輯方法(辯證推理)不過是前后分析篇中的邏輯方法的直接應(yīng)用。但德國科隆大學法哲學和公法學教授馬丁·克里勒(Martin Kriele, 1931年~)卻認為,在時間順序上,《論題篇》,至少其中的核心部分即第2-7卷早于前后分析篇,《論題篇》第1卷和第8卷可能是在寫作前后分析篇后添加上的。[14]P133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么特奧多爾·菲韋格的觀點顯然是不對的,因為亞里士多德在寫《論題篇》的時候,還沒有成熟的邏輯學理論。相反,《論題篇》構(gòu)成亞里士多德通向發(fā)展邏輯學之途的最初步驟。因此,人們必須將它視為后來成熟的邏輯學著作的一個純粹預(yù)備階段(Vorstufe)。不論怎樣,在亞里士多德時期,還沒有使用“邏輯”或“邏輯學”一詞,他在著作中更多地使用αναλντικα(意即“分析”或“分析學”)一詞來表示關(guān)于“推理”的理論,也可以說,他是用“分析”或“分析學”來代表邏輯的。
在我看來,《論題篇》實際上是亞里士多德在其職業(yè)生涯的最初若干年(大約公元前360年~前350年)用來訓練學生能夠參與“辯證式論辯”(dialectical debates)的工具。[15]P3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柏拉圖學園的教學方式、特別是柏拉圖晚期對話錄的辯證法影響(參見上文)。從方法論的層面,我們也可以把柏拉圖對話錄的辯證法理解為“辯證式論辯(對話式)推理”的方法和技術(shù)(用現(xiàn)代的概念講,即,“邏輯論辯術(shù)”)。這種方法和技術(shù)其實由兩個部分構(gòu)成:一是“辯證式論辯(對話)”本身的理論和規(guī)則(簡稱為“對話術(shù)”或“問答術(shù)”);二是(邏輯)推理的技術(shù)(簡稱為“推理術(shù)”)。然而,上述兩個部分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不可分割的,它們合起來統(tǒng)稱為“(邏輯)論辯術(shù)”或“辯證法”。從這個角度看,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其實就是對柏拉圖學園的辯證式論辯(對話式)訓練方式以及柏拉圖所記述的蘇格拉底對話中涉及到的“辯證法”推理技術(shù)的理論總結(jié),是一本旨在提出一種不僅針對智力訓練、而且也有利于思想交流(交往會談)和有關(guān)哲學真理(哲學知識)的“邏輯論辯術(shù)”教科書,即一部“如何贏得按照某種方式所組織的(辯證式)論辯”或“人們學會通過論辯如何發(fā)現(xiàn)支持和反對某個主題”之論證手冊。[16]P9故此,在筆者看來,《論題篇》作為一本“邏輯論辯術(shù)”的教科書,其內(nèi)容同樣是由“對話術(shù)”(或“問答術(shù)”)和“推理術(shù)”兩部分構(gòu)成的。只不過,《論題篇》中的“推理術(shù)”部分與柏拉圖的辯證法之推理技術(shù)(尤其是區(qū)分(分析)與綜合技術(shù))既有所繼承,也有所發(fā)展,還有所不同。
在《論題篇》這本書中,亞里士多德一共羅列論述了大約300個“論題”。不過,“論題是什么?”這個問題多年來也一直困擾著西方學界對此主題感興趣的學者們。[15]P12現(xiàn)代的學者嘗試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多種著作來試圖破解“論題”定義之謎。
總而言之,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本身不是一本專門的修辭學理論作品,也不是一本“應(yīng)用論題學”(或“實用論題學”)作品,而是提供一套“如何通過論辯”來尋求“哲學真知(真理)”之方法的論題學。
亞里士多德修辭學上的“論題”概念盡管是從其《論題篇》中引入的,但并非是《論題篇》上“論題”的簡單復(fù)制,它混合了《修辭學》中別的提法、別的名稱,而且有資料顯示,其中的某些論題來自于亞里士多德之前的修辭學家們的論述。為了區(qū)別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所運用的“論題學”,我們可以把亞里士多德《論題篇》的論題學權(quán)且稱為“辯證論題學”(the dialectical Topica),而把《修辭學》中所運用的“論題學”稱為“修辭論題學”(the rhetorical Topica)。
我們在談亞里士多德論題學時應(yīng)當將上述兩者分而述之,不能混為一談,尤其是不應(yīng)想當然地將他的論題學統(tǒng)統(tǒng)地歸為“修辭學”,作為修辭開題術(shù)的一個分支。若說其“修辭論題學”屬于修辭開題術(shù),則大體不差。但若將其“辯證論題學”看作是開題術(shù)的部分,則大錯特錯了;因為無論從思想宗旨還是從論證技術(shù)上看,“辯證論題學”本身屬于辯證法,而不屬于修辭學。誠如德國慕尼黑大學古代哲學與修辭學教授克里斯托夫·拉普(Christof Rapp, 1964年~)在2011年所寫《法律論證理論上的亞里士多德之基本概念》一文中所言,亞里士多德《論題篇》的論證理論旨在邏輯推理的論證,而其《修辭學》的技術(shù)旨在“說服”。[20]P386盡管在《修辭學》中,亞里士多德部分地引進了“辯證論題學”之“推理術(shù)”的內(nèi)容(辯證推理技術(shù)),但我們從中可以看出,為了適應(yīng)修辭學之說服論證技術(shù)的需要,他在引進過程中予以“改造”的成分也很明顯,其“修辭論題學”并非“辯證論題學”之“推理術(shù)”的簡單復(fù)制或直接照搬。更何況,他的《修辭學》根本不能復(fù)制或照搬“辯證論題學”之“對話術(shù)”或“問答術(shù)”本身,說到底,修辭學和辯證法作為不同的學問,它們的區(qū)別正在于此:修辭學乃“演說(演講)的技藝”,辯證法乃“論辯(問答)的技藝”。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兩者的界限區(qū)分得十分清楚,不可僭越。
進入古羅馬時期,研究過亞里士多德以及斯多葛學派哲學、邏輯學和修辭學并且直接撰寫過專門的論題學著作的人就是古羅馬著名思想家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年~前43年)。這就是其于公元前44年所撰寫的《論題術(shù)》一書,這本與亞里士多德《論題篇》同名的著作寫作時間比亞里士多德的晚了大約300年。[13]P18
《論題術(shù)》是西塞羅應(yīng)古羅馬法律家特雷巴求斯(Caius Trebatius Testa,一譯“特萊巴提烏斯”,約公元前84年~約公元4年)請求而寫的一本著作。其篇幅不長,共26章(節(jié)),約2萬言。在這本書中,西塞羅既不是完全循著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的(辯證法[術(shù)])的思路,也不是完全在亞里士多德《修辭學》所講的論題(即“建構(gòu)修辭式三段(法)——恩梯墨瑪?shù)拈_題策略”)意義上來討論“論題”,而是基于對以前及同時代的修辭學(也包括亞里士多德論題學的某些思想)之獨特理解來展開論證,并且結(jié)合羅馬法的例子來加以闡釋(可能主要是為了滿足特雷巴求斯作為法律家的實用需求)。故此,如特奧多爾·菲韋格所言,西塞羅的《論題術(shù)》不是一部哲學論著,而是一種(提供給法律家在實務(wù)中運用修辭學技術(shù)或“合乎技術(shù)[或藝術(shù)]的知識)“菜譜”(Rezeptbuch)。[13]P20比如,西塞羅在談“種”論題和論證時認為,“種”是一個其差異可以追溯“屬”作為源頭的觀念。按照羅馬法,若法比婭(Fabia)的丈夫在遺囑中給她留下一筆錢,條件是她應(yīng)是“家母”(materfamilias,在羅馬法上,乃家父[pater familias]之妻),如果她不受丈夫的夫權(quán)支配,她就得不到這筆錢,因為“妻子”(uxor)這個“屬”包括兩個“種”,即“家母”(轉(zhuǎn)受夫權(quán)支配的妻子)和“那些僅僅被當作妻子(復(fù)數(shù))的人”。
故此,本質(zhì)上看,西塞羅所講述的論題更接近于亞里士多德的修辭論題,而不是亞里士多德的純辯證論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西塞羅的《論題術(shù)》屬于一定程度上含有雜糅性質(zhì)的邏輯成分的(法律)修辭學著作,屬“修辭論題學”的范疇。
如果我們對亞里士多德的論題學與西塞羅的論題學進行比較,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說: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論題篇》中構(gòu)想出一個辯證法的理論,在此過程中,他提供了一種結(jié)構(gòu)較為松散的論題目錄,在很大程度上適合服務(wù)于實踐。西塞羅對這一點感興趣。他把論題學理解為一種論辯的實踐(eine Praxis der Argumentation),它運用一種在相當程度上已被他格式化了的論題目錄。亞里士多德首先(盡管并非唯一)關(guān)心的是理論建構(gòu),而西塞羅所關(guān)心的則是業(yè)已建構(gòu)的論題目錄的應(yīng)用。亞里士多德主要關(guān)注(論證)理由,西塞羅則主要關(guān)注(論證)結(jié)果。[13]P23-24而且,正因為西塞羅的《論題術(shù)》部分地嘗試將論題學技術(shù)應(yīng)用在羅馬法的論證之中,我們也可以將它看作是一本“應(yīng)用論題學”或“實用論題學”的作品。
故此,相對而言,西塞羅的論題學作為“應(yīng)用論題學”或“實用論題學”,在水平上遜于亞里士多德的論題學。[13]P19盡管如此,我們也不能因此而否定西塞羅論題學本身的學術(shù)價值。如西塞羅本人所強調(diào)的,論題學(術(shù))是一種尋找前提的程序(ein pramissensuchendes Verfahren),他把論題學作為開題術(shù)而與明證的邏輯(即判斷術(shù))分離開來,這絕對是有意義的。因為按照西塞羅的觀點,我們可以徑直地把關(guān)注收集思想素材的反思同其他旨在邏輯應(yīng)用的事情加以區(qū)別。在實踐過程中,我們必須把旨在邏輯應(yīng)用的事情置于關(guān)注收集思想素材的反思之后。這樣看來,論題學是一種前導(dǎo)性的沉思(eine prologische Meditation),因為作為使命來看,發(fā)現(xiàn)前提(die inventio)是第一位的,得出結(jié)論(die conclusio)是第二位的。論題學必須首先指明:人們應(yīng)如何尋找前提。而邏輯只是接受前提并應(yīng)用前提。[13]P36-37
注釋:
① Theodor Viehweg. Topik und Jurisprudenz[M]. 5.Aufl., Verlag C. H. Beck, München 1974,S.19(中譯見[德]特奧多爾·菲韋格:《論題學與法學》,舒國瀅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按照德國科隆大學法哲學和公法學教授馬丁·克里勒(Martin Kriele)的說法,亞里士多德不僅是“論題學”概念的發(fā)明者,而且也是該項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See: Martin Kriele. Theorie der Rechtsgewinnung[M].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967, S. 133.
② 對于亞里士多德的《論題篇》之漢譯很不統(tǒng)一:羅念生在所譯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23頁腳注4)中將它譯作《部目篇》;賀麟、王太慶在所譯的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2卷,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版)第373頁將之譯為《正位篇》或《論“場所”》; 亨利希·肖爾茲的《簡明邏輯史》(張家龍、吳可譯,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版,第29頁)的譯者將之譯為“論辯篇”,馬玉珂在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I)(第249頁)撰寫的“《工具論》”詞條以及奧地利學者雷立柏(Leopold Leeb)所著《古希臘羅馬經(jīng)典100部》(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14頁)也持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新德漢詞典》第1173頁對該詞的解釋是“(古代修辭學上的)詞序?qū)W,語序?qū)W”;謝大任主編的《拉漢詞典》將之譯為“論題方法,有關(guān)求得論證的學說”(商務(wù)印書館1988年版,第544頁);陳愛娥將其譯作“類觀點學”(參見拉倫茨:《法學方法論》,第25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于2003年12月出版的亞里士多德《工具論》全譯本,將第五篇譯作《論題篇》(由徐開來譯)。
④ 參見:Jennifer Richards. Rhetoric[M]. Routledge, London/ New York, 2008, P.3.另見楊克勤:《圣經(jīng)修辭學——希羅文化與新約詮釋》,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劉亞猛:《西方修辭學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廖義銘:《佩雷爾曼之新修辭學》,臺灣地區(qū)唐山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
⑤ 參見:Jennifer Richards. Rhetoric[M]. Routledge, London/ New York, 2008, P.3.;劉亞猛《西方修辭學史》,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⑥ 參見[英]吉爾比:《經(jīng)院辯證法》,王路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中譯本導(dǎo)言”第7頁。此外,正如沃爾頓指出,古希臘“辯證法”(dialectics)并不是黑格爾或馬克思意義上的“辯證法”,而是指哲學家們?nèi)缣K格拉底所倡導(dǎo)的問答式論辯方法,代表著作為一種會話交流的理性論證觀點(Douglas N. Walton. Legal argumentation and evidence[M]. 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xiv.)。辯證法這種論辯方法在西方一直延續(xù)到18世紀。據(jù)認為,最早將辯證法與現(xiàn)今的邏輯學視為一談的是斯多葛學派(但在他們那里,邏輯學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辯證法[或判斷術(shù),即,通過問答進行正確討論和論證的科學]和修辭學),這種說法通過北非人迦太基律師馬丁努斯·卡佩拉(Martianus Capella,生卒不詳)在公元410年和439年間寫了一本書《論語言學與墨丘利的聯(lián)姻》(De nuptiis Philologiae et Mercurii)和古羅馬晚期政治家、歷史學家和僧侶卡西奧多(Cassiodor,全名為Flavius Magnus Aurelius Cassiodorus Senator)所寫的一些教科書而被引進拉丁語的中世紀(參見[德]亨利?!ば柶潱骸逗喢鬟壿嬍贰?,張家龍、吳可譯,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版,第12頁)。于是,在中世紀,辯證法實際上就是一種“邏輯學”,作為“三藝”(Trivium)一部分,其他兩門“自由技藝”分別是文法和修辭學。但據(jù)認為,直到1662年由笛卡爾學派的阿爾諾德(A. Arnauld, 1612-1694)和尼柯爾(P. Nicole, 1625-1695)合著的《波爾-羅亞爾邏輯》(Port Royal Logic,舊譯“王港邏輯”)才開始普遍地把辯證法稱為邏輯學(參見馬玉珂主編:《西方邏輯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9頁)。有關(guān)“最原始的辯證概念”、“亞里士多德對辯證的理解”、“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辯證概念”、“康德對辯證的理解”、“黑格爾對辯證的理解”、“馬克思對辯證的理解”以及“辯證邏輯”(dialektische Logik)、“辯證法”(dialektische Methode)、“理念辯證法”(idealistischer Dialektik)和“唯物辯證法”(materialistischer Dialektik)的辨析,參見陳志龍:《辯證與法學》,臺北翰蘆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82~85頁。
⑦ 這個說法,見諸亞里士多德所著的對話錄《智者派》(已經(jīng)遺失)之殘篇,See Paul Slomkowski. Aristotle’ s Topics[M].Koninklijke Brill, Leiden, 1997, p.13.另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9),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421頁。
⑧ 反證法是古希臘人運用語言的三門主要技能之一(其他兩門分別是論辯術(shù)和演講術(shù))。所謂反證法,就是運用對立的命題進行論證的方法,即:假設(shè)原命題不成立,經(jīng)過正確的推理,最后得出矛盾,因此說明假設(shè)錯誤,從而證明了原命題成立。據(jù)認為,最早運用反證法的就是愛利亞學派的芝諾。參見[古羅馬]西塞羅:《西塞羅全集·修辭學卷》,王曉朝譯,“中譯者導(dǎo)言”,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⑨ 參見熊明輝:《訴訟論證——訴訟博弈的邏輯分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另見[英]威廉·涅爾、瑪莎·涅爾:《邏輯學的發(fā)展》,張家龍、洪漢鼎譯,商務(wù)印書館1995年版,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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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pic:RhetoricorDialetic
ShuGuo-ying
(Law School of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
Aristotle created the conception of topic in his topics.The word topic means the places on where the issues, cases and materials were stored. And two parties argue with each other for discovering those places. However, the dialectical topic differs from the rhetorical topic. Then Cicero's Topica was a kind of rhetorical topic. We have better to regard Cicero's Topica as a masterpiece about the applied Topica or the practical Topica because Cicero attempted to apply the techniques of the topic to the argument in Roman law.
topic; rhetorical syllogism; dialectical reasoning; Enthumema
DF0-051
A
(責任編輯:張保芬)
1002—6274(2013)02—003—09
舒國瀅(1962-),男,湖北隨州人,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法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