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福
一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歸宿;我們每個人的簽子都在搖動的簽筒里;它或遲或早會跑出來,把我們送上不歸的小船。
——賀拉斯
在我們老家,人過了六十歲就開始考慮自己的后事了。所謂后事就是人還健在就準(zhǔn)備自己的棺材,以便防備生活的不測。青海湟水河一帶,人們?yōu)榱藞D吉利和喜慶,“棺材”不叫“棺材”,而叫“壽材”。
父親今年68歲,除了長期腿部帶來的骨質(zhì)增生外,他的身體基本沒有什么病。四年前,父親早早地買好了做壽材的柏木材料。這兩年,他好幾次在電話里給我說要請匠人來做材,都被我一次次勸阻了。我說你活得好好的,再等等,過幾年做也不遲。聽到我口氣很堅決,父親只好作罷。
今年7月,父親又幾次來電,表達(dá)了要準(zhǔn)備壽材的事情。他說人老了,無常的事情很多,村子里好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人,頭一天活的好好的,第二天突然說沒有就沒有了,家里連副材都沒有,成為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每次電話里,他總是把“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睊煸谧焐?。剛過了60歲時他還常說:人到了這個年齡活一天是一天,活一天賺一天,說不定哪天老天爺就把你收走了,早準(zhǔn)備后事早安心。
他以“天”為單位,算計人生終極的去向問題,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件悲傷的事情,而是一場歡愉的邀約。他把“死”看成一件很莊重的事情,如同信徒對信仰、對宗教般虔敬、坦然又自在。沒有顧忌,也無所謂畏懼。在他的內(nèi)心世界里,活著,仿佛就是和老天爺?shù)囊粓鲑€博,好好的活一天,如同他的手氣在光陰深處撈出了一些碎銀,賺上一份稀薄的喜氣,贏得一份坦然。我知道,在時間面前,再強硬剛毅的戰(zhàn)士,也不是它的對手,唯一能夠贏得時間的是,以一份泰然又淡然的心態(tài)和姿態(tài),順著時間的邏輯,生命的規(guī)律,無憾地?fù)]手致意,向時間深處走去。
那段時間,我每隔兩三天就要給父親打電話,和他商量請木工做壽材的事情。等父親到村里請懂風(fēng)水會算良辰吉日的先生到家里看好日期后,我匯去了兩筆錢,讓父親請最好的匠人做材。父親輾轉(zhuǎn)方圓幾里的鄉(xiāng)鎮(zhèn),請來了手藝口碑都不錯的匠人,開始了他今生最后的一件大事。
整整一個星期,父母從縣城趕回久不住人的村莊老家里,燒茶做飯,好酒好菜精心伺候匠人。有時候,給他打電話,電話里是咚咚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那是木匠在刨打厚厚的柏木。父親很自豪地告訴我,木匠說,他做了這么多年的木工活,很少能看到有人家用五指厚的柏木做材板。在父親眼里,材木的厚度就是臉上的光彩,就是子女對老人的孝順度,就是他此生最后的榮耀。父親還得意地告訴我,木匠說過,用柏木做材,一百年都爛不了。材做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你們就不要扯心我和你媽,萬一哪一天我們真的不在了,你們也不要難過,更沒必要難過,一想到我們兩個老人最后有個厚實的棺材,我有時候晚上睡覺都能笑醒來。我知道,父親說這番話,沒有絲毫的夸張色彩。
材做好后,在院子里吹了一周時間,父親又幾經(jīng)打聽,從甘肅請來了畫匠畫材。一星期左右的時間,兩副材鑲龍畫鳳,繪藍(lán)涂紅,勾花勒草,全部完工了。完工那天,按照風(fēng)俗,父親焚香燒紙,跪地拜祖、磕頭祭天,買了一掛長長的鞭炮以宣告這最重要的事情畫上圓滿的句號。這預(yù)示著父親做好了到先人那里報到的準(zhǔn)備。聽父親說,那天周圍的鄰居親戚都紛紛前來鳴鞭祝賀,披紅掛彩,慶祝壽材落成。我不知道,那天父親是以怎樣的復(fù)雜的心情親手燃起那掛預(yù)示著他漸漸回歸泥土的盛事。我可以肯定的是,在遙遠(yuǎn)的一天,那副壽材像沉船一樣,沉入時間的深淵,沒有光亮,沒有哀傷,悄無聲息地將他帶回土里,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天空的一部分,星辰的一部分,自然的一部分,他伺候過的莊稼地的一部分,在那個遙遠(yuǎn)的國度里為我們畫出一道兩級世界的蒼涼界線。
我知道,在那簡樸的儀式上,兩個年過六十的老人,按照風(fēng)俗親手為自己最后的歸宿蓋上一面面大紅的綢緞、毛毯、被面,他們心里肯定洶涌著說不出的滋味。他們臉上的表情就是夕陽下的天空,彩霞滿天,夕照柔和,天地安詳,當(dāng)他們將這些象征喜慶的織物蓋在材面上,印著龍鳳的紅色被面像一抹抹霞光,映照在他們花白稀疏的頭發(fā)上,將他們臉上的皺紋映照成一條條河流,載著他們一生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苦痛、喜悅、幸福、滿足緩緩地流向遠(yuǎn)方,流向不知何時轉(zhuǎn)彎停頓的地方。
那天,遠(yuǎn)方的我,整天心里空蕩蕩的,像陷入一種時間的深淵,感慨自己的無力,感慨光陰的尖銳,感慨生活的紛繁和無常。
二
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 /但這近乎于一種靈魂 /會使人不禁肅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舉手致意 /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 /安詳?shù)刈咧?/p>
——呂德安《父親和我》
按照故鄉(xiāng)的風(fēng)俗,老人們的壽材落成后就要選擇良辰吉日,宴請賓朋,舉行祝壽儀式。7月下旬,我請了年休假,從兩千多公里的江南帶著家人趕回青海高原為父親的壽材落成操持賀壽材儀式。
祝壽那天早上,天還沒有亮,我和父親早早地起床,從縣城趕回村里,請叔叔家的孩子以及鄰居們把兩副重達(dá)幾百斤的壽材從堂屋里抬出來,供在院子中央。
九點多的時候,鞭炮聲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在老家門前響了起來。左鄰右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遠(yuǎn)近親朋趕來祝壽。院子里父親親手栽植的花開的正艷,果樹上的果子一串串一串串壓彎了枝頭,這些沾著父母氣息的花木一起吸納這古老儀式的喜慶。來賓們到齊后,我數(shù)了一下,不大的院子,老老少少,來了90多口人。
我在上海交通大學(xué)就讀的外甥主持了祝壽儀式,幾個叔叔將早早準(zhǔn)備好的鞭炮拿到大門口引燃,鳴炮后,賀材儀式正式開始。由我父母親自在院子中央敬香,將捏好的油燈置在壽材的前面,點著后祭祖宗。幾乎一半的來賓都帶來了綢緞、被面、毛毯,他們將這些東西一一虔敬地蓋在父母的壽材上。接著由我們夫妻和哥哥嫂子為父母敬酒,叩首祝福。外甥念著,一叩首:感謝父母將我們帶到美好人間;二叩首:感謝父母養(yǎng)育之恩;三叩首:祝福父母福比海深,壽比南山。接下來,由我姐姐和姐夫們敬酒、叩首祝福;隨后,父親的晚輩們,侄兒、侄媳敬酒叩首祝福,依次輪到孫子、孫女敬酒叩首祝福。
“賀材賀壽賀老房,長壽好比九曲流。九曲東流河勢寬,二老越活越歡暢。一喜家道大振興,二喜兒孫滿堂紅,滿堂紅來福祿旺,花好月圓永安康!”外甥念著祝壽詞,院子里安靜下來,陽光靜靜地瀉下來,滑過院子里的梨樹、杏子樹、核桃樹、花椒樹,密密麻麻的葉子上落滿了透明的陽光,葉子像翅膀一樣,一點一點升起來,向院子中央的父母親聚攏。它們要見證自己陪伴了幾十年的主人即將完成身后的事情。
父母被請到院子中央,坐在鋪著嶄新毛毯的長凳上。外甥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一一邀請賓朋們按輩分給我父母身上“搭紅”,他們將帶來的綢緞和被面分別斜著系在我父母身上,祝福他們壽比南山。父母臉上洋溢著喜悅,接受敬拜。我仔細(xì)看著父母的表情,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難過、惆悵。他們坐在長凳子上,笑著,一一答謝祝賀的人們。
父母滿臉笑容,像凱旋而歸的戰(zhàn)士,接受禮封和贊賞。這古老的儀式,有著天然的莊重,這儀式承和著生老病死的生命邏輯。這儀式宣告著,我的父母過不了幾年,順自然、知天命,由光陰主宰他們生命的意志。光陰已經(jīng)在他們生命的周圍布下了一道時間的謎題,疾病、苦痛、安樂、風(fēng)雨、幸福組成一道多義的答題,交織在一起,等著我的父母來順從、填充、接納。他們健在,卻要一一安排身后的事情,這身后的事情,無關(guān)乎功名,亦無關(guān)乎利益。最多的利益就是從無垠的光陰里,賺取一天,安順一天,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上一天。我的父母沒有功名,他們的功名中沒有獎杯,唯一的獎杯就是幾畝薄田,他們的履歷中也沒有利祿,唯一的利祿是憑著一身的力氣,藉著幾畝薄田養(yǎng)大的五個兒女。
長凳上的父母低眉微笑,笑的時候皺紋像絲網(wǎng)版畫上干燥的線條。他們的笑,真實、自然、恬淡,就像他們身旁那些兀自盛開的大麗花、菊花、藏金蓮。父母身后涂滿油漆用石膏浮雕著龍鳳和孝道故事的壽材像兩個糧倉,不知道哪一天會收納父母這兩粒漸漸干癟的糧食。終究有一天,這兩粒糧食將悄無聲息地回歸泥土,再也不生根、發(fā)芽、結(jié)種。這兩粒枯榮自知、甘苦與共的糧食,以這次儀式向世間宣告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養(yǎng)育生命的使命。
那一刻,我的心疼了起來。他們像佛,綢緞在身,低眉慈祥,不驚不悲,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溢出來了,因為這個喜慶的儀式已經(jīng)矛盾地向村莊和人間宣告了,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一場不知期限的邀約。某一天他們將要和這個村莊告別,向他們養(yǎng)大的兒女告別。這個儀式,是一道界限,一把刀鋒,它將無情地在我們的心里劃出一道生命的傷口,這道傷口將一點一點拉開我們與父母的時間距離、空間距離、精神距離。這傷口是一道巨大的鴻溝,等著某一天,我們無比悲傷地陷入其中,無法逾越,更無力抗拒。我們注定要順著生命的邏輯,順從光陰的意旨,體面地把父母身后悲傷的事情辦成一次隆重、喜慶的宴請。
我從父母那張版畫一樣的臉上,看出了時間的印痕。他們的老是一顆汗珠一顆汗珠一樣從皮膚里滲出來的。是一錐一錐從骨頭縫里沖出來的,是時間的風(fēng)從發(fā)膚里一縷一縷榨出來的,是生活的砂輪觸到蒼老的指紋上一圈一圈磨出來的,是歲月的河一波一波交織著風(fēng)霜削出來的。他們的老,是蘋果掛在樹上,失去水分,果肉變沙,變干,變得無味的老。是瓜藤爬在架上,瘦成一張網(wǎng),網(wǎng)中的瓜籽困在瓤內(nèi),邁不動步子的老。他們的老,是刺骨的老,尖銳的老,是人世間最真實的老。
儀式結(jié)束后,我們在縣城的一家酒店宴請了所有的來賓。
那天,父母格外高興,這兩年,父母身體不太好,平時不怎么喝酒。在那天的宴席上,父親多喝了幾杯。晚上回家,我和他一起聊天。他總是感慨,能有今天這樣的日子,做夢也想不到。他三番五次給我說,娃娃,材做好了,我也沒有什么大事了,現(xiàn)在你們成家立業(yè),過得都很好,你們有今天,我和你媽沒有白養(yǎng)你們,托你們的福,這幾年我和你媽出過省,坐過飛機,睡過臥鋪,該浪的也浪(浪,青海方言,意思是游玩)了,該享的福也享了,我死了,你們不要哭,我把身后的事情辦妥了,也就放放心心地走了。
那幾天我常常陪父親上街。和父親一起走在街上,我總是要快過他很長一段路,我快到終點了,他還在緩慢地移動蹣跚的腳步,如同生病孱弱的企鵝,搖搖晃晃。走三步,歇一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而原地停步,時而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膝蓋。仿佛他的拳頭落在膝蓋上,就能將關(guān)節(jié)部位的疼痛敲碎化為烏有。我走在他的前頭,停下來,慢慢等他,看著他一點一點邁著很小的步子,緩緩地接近我。
繁華的大街上,父親就像一頭走向暮年的老牛,沒有人會關(guān)注他內(nèi)心翻騰著怎樣五味陳雜的情緒,也沒有人在意他關(guān)節(jié)中藏著多少難言的疼痛,他慢慢地丈量著不可知的光陰中藏著怎樣的兇險和不測。是的,無常的歲月隨時可以掀起一股旋風(fēng)或者巨浪,將他這副漸漸松弛的骨架打翻,或者將他固定在一間房子里或者房子里的某個床上,讓他數(shù)著高過窗臺外的槐樹葉子,看著那些葉子在秋風(fēng)中一片一片凋落,蝴蝶一樣,鳥雀一樣,不知疲倦,隨遇而安。將那種不可知也無法言說的情緒帶到遠(yuǎn)方,化為煙云,準(zhǔn)備隨時趕赴那場生命終極的邀約。
終于,父親跟上我了。我看到他頭上的汗密密麻麻,落在花白稀疏的頭發(fā)中。如果這汗干了,必將成為鹽分,成為生命的霜,成為他生命樹上的底色,組合印證他今生所度過的難關(guān)和享受過的好日子。
我說:阿大,你這幾年明顯老了。父親用衣襟抹了一把汗說:何止老了,牙齒已經(jīng)掉了好幾顆,裝了假牙。
慢、松、緩、淡、軟、老,這一排形容詞以最簡潔的形式給父親畫出了一幅暮年的素描,而正是這些詞淋漓地表現(xiàn)出了父親對生活、對生命的態(tài)度。
老是一條大河靜水深流過后剩下沙粒的河床,是一棵樹開花結(jié)果,讓葉子回到大地,讓果實回到故鄉(xiāng)的儀式。
老是一種無言的疼痛。
三
想象每一天都是你的最后一天吧,你要懷著感激之心接受超出你的希望的那一刻。
——賀拉斯
賀壽材儀式結(jié)束后的那幾天,只要有空,我就和父親一起回到已經(jīng)十多年不住人的故園。走在村子里的巷道里,我看到一些老人們坐在路邊的屋檐下,拉著家常。父親告訴我:這幾年和他同齡的老人們一個個走了。有的人第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說走就走了,一點征兆也沒有。他們走得倉促,像一陣風(fēng),不知道到哪個方向去,忽然一轉(zhuǎn)彎,就看不見了。有時候,想想這些老人,一輩子就在這個不大的村莊,土里刨食,起早貪黑,沒過過好日子,把兒女們拉扯大了,到了正要享福的年齡,就被老天爺收走了,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仔細(xì)算過,兩年時間,我們村里有六七個老人走了,還有幾個年輕人在河對岸的水泥廠上班,遭遇安全事故,人沒了,丟下媳婦娃娃,得到一筆賠償,讓一家人都難腸。
到了我們這種年齡,真的是扳著指頭過日子,只要不遇到病頭災(zāi)難,平平淡淡地活著,就是修來的福氣。我和你媽現(xiàn)在活得好好的,有時候,我就胡思亂想,犯思量,你不知道,材做好后,我和你媽已經(jīng)把老衣老鞋子(老家里老人們?nèi)ナ篮蟠┑囊路樱┣那馁I好了,你們不在身邊,防止哪一天我們突然走了,也不用你們費心,慌亂地準(zhǔn)備。
人老了,活的就是一種心情,圖的就是自在,至于穿衣裳,吃什么飯,都不在乎了。我們已經(jīng)把身后的事情準(zhǔn)備好了,啥也不需要你們操心,老天爺哪一天召喚我和你媽,我們就走了。我們走的安詳,你們也不需要費力,只要你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我們也就沒有啥可扯心的。我和你媽從莊子里搬到街上的水泥樓房里,吃穿不愁,這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事情,我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我老思量著,這是我們辛苦了大半輩子修來的福,真要感謝老天爺給了我們好“命”。
這是我父親在村子里給我說的原話。我知道,他在感恩,他的這些話,粗糙,真實,沒有任何修飾,就如同我們腳下的那方泥土,在本原的世界里,滋養(yǎng)那些莊稼果木蔬菜,從不希求得到什么回報。
又有一次,回到村子里,母親陪我去看本家一位年過七十的奶奶。到了奶奶家,她行動不便,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出門來接我,她的皮膚已經(jīng)松弛,臉皮似乎是掛在面部的,密密麻麻的皺紋,像畫家褶皺的舊畫布,眼窩已經(jīng)慢慢陷下去了,蓄著一點點渾濁的淚水,她拉住我的手開口就說:你大老遠(yuǎn)回一趟家,還帶東西來看我,你費心帶東西,真讓我過意不去啊。
本家奶奶一個勁地夸我命好,夸我父母命好,夸我們姊妹把父母的壽材做的那么好,得到莊子里的人夸獎。你們本事大,把父母的材都做好了,你父母放心了,享福就行了。你看我這把老骨頭,老是生病,我就指望著老天爺早點把我收走,早走早放心啊,早走早享福。
她的這番話,讓我大為驚訝。我不知道她何以急切地等著老天爺“收”她。她的心情,和我父母的某些想法有著驚人的一致。
泥土地上的人從來不忌諱談?wù)摗八馈边@終極的生命問題。他們不怕死,也無所謂當(dāng)面談?wù)撨@些城里的人諱莫如深的沉重話題。仿佛他們回歸泥土,就如同一株植物、一棵樹到了冬天,收盡果實,葉子凋落一樣自然,沒有繁瑣的過渡,沒有艱難的迂回,道法自然,回到泥土,終了塵世的種種艱難困苦,成為一種生命的釋放。
活在泥土地上的人是通透的,他們對生命的終老最有發(fā)言權(quán),無論他們過得再苦再難,總是心懷感激,不抱怨,不嫌棄,把自己放在泥土的天平上,真實地量出自己的分量。
死,是一種契約,是每一個生命一生下來就和命運簽定好的沒有任何形式卻有著共同核心的契約。死,是時間押在手中的最后一張王牌。我的父母,在田野里順著二十四節(jié)氣的自然邏輯,以五谷稼禾布局,以風(fēng)霜雨雪洗牌,他們像戰(zhàn)士一樣,等著時間手中的最后那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