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炳良
至今不能忘記,我宿于東宮的那些夜晚。
長長、長長的夜,長長、長長的靜。靜到這靜仿佛不是今天的,是過去的;靜到這靜即或是今天的,我卻仿佛不是今天的人。日光燈仍亮著,我也便要睡了,仍望著屋頂,那青藍與朱紅的繪制,叫做雕梁畫棟,決然不是今天的,我卻只能是今天的人。
恍如隔世,已然隔世,但還可以識得,東宮的今生與前世。時維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我從鄉(xiāng)下上來當一名編輯,一上來就住進“宮”里,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這南京中山東路三百一十三號,俗稱“東宮”的這座仿古大屋頂宮殿式建筑,其時是省作家協(xié)會的駐地。這里本是南京軍區(qū)檔案館,被作協(xié)租用后,檔案館也還在,收縮到了一樓,故門口依然有士兵放哨。所謂“東宮”也者,以其西側(cè)另有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原中國國民黨中央黨史史料陳列館,俗稱“西宮”,——南京人習慣上是這么區(qū)分它們的。
這東宮、西宮,可不是第六代導演張元拍攝的《東宮西宮》呵。他那電影里的同性戀內(nèi)容,關我們的東宮西宮屁事。
東宮的正面,左右對稱,各有石砌的臺階可上二樓。但由于作協(xié)也租用了一樓部分面積,為便于上下,也節(jié)省空間,作協(xié)啟用的是背面的臺階。從那里上樓,馬上見到一個個“格子”,“格子”里是作協(xié)所屬各部門,而走廊仍寬余;可見“大屋頂”之大。白天,大屋頂里是很熱鬧的。
到了傍晚,同事都回家了,大屋頂內(nèi)驟然一靜。我每每下樓,繞著大屋頂轉(zhuǎn)一個圈兒,又轉(zhuǎn)一個圈兒。東宮占地甚富,庭院深深,古柏蒼翠。李璟(南唐前主)詞:“玉砌花光錦繡明,朱扉長日鎮(zhèn)長扃?!笨墒遣粚?,我們早已把它打開了呀。走到東南墻角處看看,有一塊大理石奠基碑,上面刻著由國民黨元老吳稚暉題寫,計三十七字的篆文:“中華民國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九日中華民國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奠基紀念 吳敬恒謹篆”(稚暉是他的字)。我第一次見到這塊奠基碑時,心頭一驚,這吳稚暉,可是我家鄉(xiāng)武進人呀。
還有人告訴我,我白天上班、晚上睡的這間屋子(二樓東首朝南一間),千真萬確,就是當年民國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大書法家于佑任的辦公室。
我因而恍兮惚兮,我仿佛夜夜都住在“民國”。
嘁,這都是“前朝之事”了,我何不統(tǒng)忘卻了它;我只須有眼前這間屋子,我便可以愉快地工作與生活。但我依然惶惑于東宮的靜,即或“夜深人不靜”之時,“宮”里還是靜。令人難以置信,喧擾的中山東路就在百米之外,一夜間駛過的車輛正不知凡幾,而東宮仍能靜。東宮之“靜”于我,猶之乎一種聲音,有分貝,我能“聽”到;“分貝”之外的汽車引擎聲,車輪滾動聲,人的喧嘩聲,仿佛沒有分貝,我總也聽不到。則東宮之靜,又類乎一個“場”,我之受制于它,是因為我“在場”。
“靜”的分貝里,俄爾會爆出哈哈的笑聲,便是吳稚暉在笑了。這個吳稚暉,真是太愛笑、也太能笑了,為了隨時隨地、無拘無束地笑,可以一生不入官門。一九四三年,蔣介石邀他出任民國政府主席,被他推辭,理由是:“我見到什么都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萬一我接見外國使節(jié)時,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這可怎么辦呀?”蔣也拿他沒奈何。是啊,笑也是他的權利啊。
極細微的聲響,有點像于佑任在研墨,抑或在書案上鋪展宣紙。我猜想他存世的詩文與書法,有一部分是在這間辦公室完成。一九八四年,陜西那個叫曾卓(其父當年是于佑任的衛(wèi)士)的人,為一批于佑任的書法,與政協(xié)的糾紛案還沒有發(fā)生。如果當時有這件事,我也許會聽見于佑任說:“吵什么呢?不都是我寫廢的紙么?——撿就撿了,吵什么呢?”
這便是一九八四年的冬天,我的傾聽的東宮之夜。
到了翌年春天,我的東宮之夜不再孤單,蘇童也住到辦公室來了。我倆都是《鐘山》的編輯。我喜雜七雜八亂說,蘇童也愿意聽,正好掙脫了東宮堆積的靜。故我嘗言之,“下榻”東宮,宜作竟夜談。
這年秋天,不知是誰,通過什么辦法,給編輯部的人一人弄來一只小收錄機。有一盤磁帶,不知是湯國弄來的,還是綦立吾弄來的,大家如獲至寶,很快每人翻錄一盤。一到晚上,我和蘇童就打開收錄機,放那盤磁帶,主要是聽其中的一首搖滾,崔健的《一無所有》;直白的歌詞,有別于“詩文”,也絕不“斯文”,聽來那么高亢激蕩: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
我們似乎很快樂了;但也分明感到,一個過程還沒結(jié)束,另一個過程又開始了。
青衣二字,使人想起“青花”,明清官窯器的瑩澈富麗,和民窯器的蒙翳華滋。使人想起“青絲”,所謂“三千煩惱絲”,“朝如青絲暮成雪”。使人想起“青燈”,遁入空門后的枯寂歲月,黃卷青燈里的晨鐘暮鼓。使人想起“青鳥”,李義山筆下的青鳥信使,“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只是我的不著邊際的聯(lián)想,然而,青衣的蓮步輕移與水袖飄灑之間,淹然百媚或者長日幽怨,未見得不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
青衣的“青”,或許來自于“青素褶子”,一種色彩比較素雅的褶子。青衣雖也有穿女蟒或?qū)m衣的,但在多數(shù)劇目中,是穿色彩素雅的褶子。
青衣最通俗的解釋,是“良家婦女”;知廉恥,有道德,穩(wěn)重安詳。所以,她說起話來,永遠是慢吞吞的韻白(不同于花旦的京白),舉手投足,可不像現(xiàn)在的姑娘,利索得很,那是有一套程序的。青衣要開口唱了,先把袖子放下去(袖管蕩一蕩),長長的水袖,足足拖到地;再撩起來,手腕抖幾抖,露出手指(蘭花指!有一百種以上不同的蘭花指),一肚子幽怨,二黃慢板;可是你別急,她那聲“叫頭”,有得拖,聲音由徐而疾,由微而著,像一道聲音的拋物線,高到云里去,再緩慢落下來,落到地上,足足耗時半分鐘。然后,板鼓響了,京胡拉起來了。
有人看么?那么嚴肅,慢性子,還節(jié)外生枝的女人。
青衣的規(guī)矩真大,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天天見面的夫君,見面也要禮讓一番。青衣的青素褶子,只表明她身居閭巷人家,青素褶子本身,仍然好看。青衣的容貌,卻是夸不得的,就算她的夫君夸她,她也會立刻羞紅了臉,用水袖擋起半邊臉(所以,青衣的水袖必須長而又長)。青衣要出門了,衣袂飄飄,去陌上采桑,或溪邊浣紗(籃里裝著飯與饃)。倘若這時有個打道的軍爺問路,要連問三遍,她才用慢吞吞的韻白答道,敢是問我么?倘若這軍爺竟起了不良意,故意拿話挑逗她,她便馬上正色道,放老成些!因為,大凡青衣,一定也是烈女。
(另一個青衣遇到的是腹中正饑的伍子胥。伍子胥欲往吳國借兵,討伐無道的楚平王,這青衣便將籃里的飯與饃贈予他吃了。雖然她知道伍子胥是個大大的好人,但仍要求他趕快離開,因為“男女交言是非多”。)
青衣,一如她穿的青素褶子,總而言之有點“苦”(要不怎么還有個名字,叫“苦條子旦角”呢)。怨婦,思婦,要不苦守寒窯十八年。倘若她是個夜夜織布的怨婦,那么必定還有一件比織布更讓她焦心的事,她是織幾梭子布,就思想一番,托、托!更鼓一聲聲傳來,她從二更一直唱到四更。倘若她是個思婦,則她的所“思”,多半也難有結(jié)局,“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你就聽張火丁唱吧!“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蓱z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門環(huán)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斷腸的人!”是啊,這苦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
也有終于熬出頭的,薛平貴十八年征戰(zhàn),修成正果,馬上要坐金鑾殿,王寶釧的好日子到了??墒悄憧窗l(fā)生在武家坡的一幕,薛平貴竟欺她認不出自己,在武家坡百般調(diào)戲她,以驗證她這十八年里是否“貞節(jié)”。呔,天下有這個理么?
苦條子旦角,是指舞臺上,青衣的唱工相當繁重,是苦上加“苦”。
(童年魯迅和阿發(fā)、雙喜他們幾個,一見到旦角要開口唱了,馬上嘆氣!他們都擔心那旦角會一直唱下去,伊伊呀呀,唱到天亮還唱不完。他們是喜歡一個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的“鐵頭老生”,捏一桿長槍,能連翻八十四個跟斗。)
青衣的“苦日子”里,仿佛埋藏著一座金礦,不僅女演員長年開采它,連七尺男兒也多有屬意。梅蘭芳年輕時,面貌、身材不要太好;程硯秋可是一米八幾的大漢,也能演女人么?建國后拍舞臺藝術片《荒山淚》時,程硯秋本人已無信心,不僅高,而且胖,比大漢還要大漢,登不得臺了。最后,還是周總理出馬,親自動員,他才答應一試。拍攝時,凡舞臺上用到的道具,都放大了尺寸,以盡量顯得和“人物”協(xié)調(diào)。
有人看么?那么大個子的女人,實際還是個大個子男人。
你可以去問問,全中國有多少人不知道“程派”。
藝術是一個原因,藝術之外,還有觀賞者自身。
斑馬的頭、頸、身軀、大腿、小腿,各有十一條花紋,這就是生物學全息(全息碼),反映著部分與整體,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全息對稱性關系。青衣的青素褶子,也是那“十一條花紋”,反映著個體與社會,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全息對稱性關系。人類的倫理和道德,猶如你出門時帶的那條狗,有時落在你后頭,有時跑在你前頭,跑得遠了,它會回頭看一看你,等一等你。
我想說,我們也是那條回頭看的狗啊!
作家班開學,是在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段宜于相逢的日子里。有一天上完課,幾個女同學回宿舍去,走到學校的大操場上。
球場上有人在打籃球(半場)。又是他們,幾個年齡比本科生大,再大一點也無妨,小一點卻嫌嫩的在讀研究生。鄭同學入神地看了一會兒,突然說:
“真想搶一個帶回家!”
另一個女同學對她側(cè)目而視。
作家班的學員,年齡跨度很大,女學員中年齡最大的和最小的,足可以當母女。鄭同學年齡偏小,雖然也做了母親了,但仍掩不住一臉青春氣息。她是寫兒童文學的,兒童小說已多次獲獎,有一件還得了全國獎。
上課的時候,總共三十八個同學,本可以坐得很寬余的,但總有一個人口密集區(qū),以鄭同學為中心,今天在教室的左側(cè),明天在教室的右側(cè)。我記得這一年過了國慶節(jié)之后,天氣仍很炎熱,男士們不依不饒的架勢,把她箍得緊緊的,鄭同學不停地擦汗,已多次表示不滿,但仍無法改變這一現(xiàn)實。
有一天,幾個人走到學校的生活區(qū),一位男士請客,請大家一人喝一瓶酸奶。這年的酸奶是一瓶三毛五分錢。一共七個人,請客的男士掃了一眼,以為是八個人,買了八瓶酸奶。多出一瓶之后,也不退了,請客的男士看一眼鄭同學,說:“小鄭你多喝一瓶吧?!编嵧瑢W遲疑了一下,接過了酸奶,但她說:“你已經(jīng)請過客了,這一瓶該付你錢。”摸出三毛五分錢,給請客的男士。這位男士大約想擋,但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收下了。鄭同學將吸管插入第二瓶酸奶,剛喝了一口,又有一位男士來了,她馬上舉起手里的酸奶問:“喝不喝?三毛五分錢?!焙蟮降哪惺空f:“喝?!苯舆^酸奶,摸出三毛五分錢,給鄭同學。鄭同學把錢往口袋里裝時,臉紅了,她說:“我已經(jīng)喝過一口了,這一瓶不值三毛五了?!比〕鲆幻段宸钟矌牛坏葘Ψ椒磻^來,塞給了他。
我不是七個人中的一個,也不是后來喝實際價值為三毛錢的酸奶的那個,這件事我是聽七個人中有位也寫兒童文學的女士說的。這位女士說:“丟不丟人?——精不精?喝過了還賣錢,喝的那口,算出來值五分錢?!蔽尹c頭。
明白了,純粹意義的兒童文學,也不是人人能寫的。
據(jù)說,美國阿波羅號宇航員尼爾·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除了那句著名的話——我的一小步,是人類的一大步——之外,在返回登陸艙的時候,還說了另一句話。而對這句話,阿姆斯特朗在長達二十六年的時間里,卻不作任何解釋,無論各路記者如何追問,阿姆斯特朗就是不說——不愿作出解釋。
阿姆斯特朗說的這句話是:
“戈斯基先生,祝你好運?!?/p>
誰也不知道戈斯基先生是誰,以及戈斯基先生住在哪里。人們只能猜測,這句話對戈斯基先生來說可能相當重要,否則阿姆斯特朗不會特地到了月球上才說。當然,至少有兩個人知道這句話的含義,一個是阿姆斯特朗本人,還有一個就是戈基斯先生。戈斯基先生不可能不看任何一份報紙,記者已就此事作了廣泛的報道,阿姆斯特朗說的這句話,被登在了全國大大小小的報紙上。
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是在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直到過了整整二十六年,一九九五年七月五日,佛羅里達州的一個記者又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次阿姆斯特朗終于開口了,他覺得他應該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因為,戈斯基先生已于不久前去世。換言之,阿姆斯特朗要解釋的內(nèi)容,涉及到戈斯基先生的隱私。
阿姆斯特朗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喜歡玩棒球。有一天,他和朋友在院子里玩棒球,他的朋友把棒球打到了鄰居戈斯基夫婦的窗戶下面,阿姆斯特朗跑去揀球的時候,聽見戈斯基夫婦正在吵架。原來,戈斯基太太因為無法接受丈夫的個性,早已與他分床而眠,雖然戈斯基先生心有不甘,仍隔三差五地去騷擾她,但每次都遭到戈斯基太太的憤怒的拒絕。只聽戈斯基太太大聲嚷嚷著:“你想跟我上床?除非有一天,鄰居家那個小屁孩登上月球!”
“戈斯基先生,祝你好運。”
我們必需明白,戈斯基太太在二十六年前也已聞聽此言(她是知道這句話的含義的第三人),就算戈斯基太太從不看新聞,但戈斯基先生不會懶得連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事也不告訴她吧?
美國佬也愛創(chuàng)作段子,創(chuàng)作的段子也帶“色”。但細想想,美國佬創(chuàng)作的這個段子,似乎比咱們國產(chǎn)的段子少了點什么,又多了點什么。
少的是猥瑣、狎昵;多的是崇閎、開闊。
沒有風。
稻草人在一夜之間遍布田野,遠遠近近,疏疏密密,令人想起“撒豆成兵”的典故。麥子快要成熟了,是稻草人登場亮相,忠實地履行職責的時候了。麻雀集結(jié)在林間鳴叫著,或者試探性地飛過麥田上空,看看稻草人敵人有什么動靜。啾,啾,所有的麻雀都不那么樂觀,估不透這個麥季對它們來說究竟是禍是福。
沒有風。
稻草人復制頭戴箬笠,身穿蓑衣的農(nóng)人形象,但只有一條腿。它們的臉,是在一張白紙上畫上五官,慈眉善目,或者笑逐顏開。這是規(guī)?;脱b備化的一群,手中的竹竿,竹竿上挑著的一塊紅布,成為它們在麥田執(zhí)勤的標志。我看見從前的我,一個身背書包的小學生,和另一些背著書包的孩子開始走近稻草人,試圖和稻草人攀談。稻草人叔叔,你為什么不工作?九歲的我問一個和善的稻草人,你手里的竹竿從不揮動,竹竿上的紅布一動也不動,你不怕麻雀會吃掉所有的麥子么?稻草人不答。這時候,一些孩子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壞笑,他們從書包里取出毛筆,筆尖在唇齒間潤潤,給稻草人畫上胡須或者皺紋。
在后來的幾天里,依然沒有風,空氣灼熱,麥穗發(fā)出了成熟的嗶剝的聲響,稻草人卻依然沒有作為。挑在竹竿上的紅布一直靜垂不動。看見了吧,它們是稻草制作的假人,不是活的,根本不會工作。一個孩子說。是的,昨天我拿彈弓打中了一個稻草人,稻草人也沒有反應。另一個孩子說。由于失望,不滿甚至憎惡,孩子們開始作踐稻草人,幾支毛筆在它們臉上肆意涂抹,使它們輕易地變成了歪嘴,斜眼,酒糟鼻,大麻子。
這一年,麥田里的稻草人呈現(xiàn)出丑陋的面貌,我也是丑化稻草人當中的一個。
麻雀已經(jīng)不失時機地來到田間,它們發(fā)現(xiàn)今年的稻草人像普遍得了肢體麻痹癥,那些會移動的紅布曾經(jīng)是它們眼里最恐怖的顏色,現(xiàn)在卻靜止不動,成為死亡的紅色,一點也不可怕。滿世界都是食物,可以隨意取用,根本不必存有戒心。它們的短喙勤奮而靈巧,一啄一顆麥粒,一啄一顆麥粒,順便還能去殼。而當它們由于吃得太多,飛行有些困難的時候,它們都選擇停棲在了稻草人戴的寬沿草帽上,啾啾而鳴,遺下白色的糞便。有些麻雀天生閑不住,或者認為這是一個報復的好機會,短喙轉(zhuǎn)而啄起了稻草人的臉,一啄一個洞,一啄一個洞。多么奇怪,孩子們留下的墨跡,成為對短喙的指引,它們啄完稻草人臉上的麻子,又啄稻草人的鼻子,嘴巴,眼睛,把眼睛啄成一個大窟窿。
這一年,孩子和麻雀事實上成為了合謀者,成為對稻草人毀容和凌辱的共犯。
我九歲的生命必需穿越一個類似于日全食那樣的黑暗時刻。這是一個午后,云層壓得很低,黑夜像突然降臨,但依舊沒有風。麻雀驚慌失措,慘叫聲一片,每一只麻雀都想盡快撤離這個是非之地。由于害怕,我在田野上驚慌地逃奔,很快迷路,因為我找不著確定方向的參照物。我看見麥田里的稻草人卻異常鎮(zhèn)定,像戰(zhàn)爭打響前的那一刻,屏氣凝神,等候一顆信號彈的升起。信號彈升起來了,是天空的一道耀眼的閃電。雷聲響了。起狂風了。這時候,稻草人發(fā)威了,身體在劇烈地抖動,竹竿在舞動,紅布在飛舞。滿世界都是狂暴的稻草人。這與其說是一場對麻雀的戰(zhàn)爭,還不如說是一次蓄謀已久的暴動。稻草人被欺負和凌辱得太久了。只有走到具體的稻草人跟前,你才知道什么叫困獸猶斗,什么叫猙獰與恐怖。稻草人已經(jīng)生不如死,它們的臉整個毀了,但依舊藏著一顆不死的復仇之心。黑暗與狂風持續(xù)了有半小時之久。風停的那一刻,暴雨驟然而至,沉重的密集的雨點恰如其分地打濕了麻雀的翅膀,使它們不能飛翔,也像雨點一樣落到地上。
它們都死去了,挺著一只只鼓脹的小肚子。
別以為稻草人痛擊的只是麻雀,不!無辜的麥子也成為它們襲擊的對象。麥子在反叛的稻草人的擊打之下,紛紛折斷和倒地,成為死去的莊稼。
也別以為稻草人是最后的勝利者,不!戰(zhàn)爭結(jié)束,雨過天睛,麥田里到處都可以看到倒下的稻草人,缺胳膊少腿,甚至掉了腦袋,整個麥田里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幾乎和稻草人、麻雀、麥子一樣死去的,還有我;當天晚上,我發(fā)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