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門四號樓

◎艾克拜爾·米吉提

對面就是新華社。有趣，還掛著中國證券報社的牌子，還有新華印刷廠。他常想，如果把這個印刷廠置換到郊外，把這座樓拆了重建，那該會是什么樣？

他常常懷疑自己有潔癖。不然，怎么會突發(fā)奇想，在門口又置了一個廢紙簍呢？至于是哪天放在門口的，他也記不清了。久而久之，他已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每天早晨上班出門時，要把門口廢紙簍里的那點垃圾裝袋帶下去，扔進分類垃圾箱，他才會覺得心安理得，快樂的一天似乎從這一刻才開始。

不過，有一段時間讓這一刻變得有些窩心，甚至于讓他心頭添堵。他發(fā)現(xiàn)，每天早晨他的廢紙簍里居然塞滿了不屬于他家的垃圾，更有甚者，那些垃圾竟是用黑色塑料袋打包好了的。這是誰呢？他在想。

插圖/金 勝

他本以為，這或許是新鄰居們的交際方式——這座建成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居民樓，根據(jù)當時的條件設(shè)計，房間頗為局促，廚房、廁所、客廳都是小到幾乎微型了。所以，現(xiàn)在很多老鄰居房改后紛紛將這老房出售或出租，退往更廣闊的四環(huán)、五環(huán)外的寬宅去了。他之所以不走，是對這里的環(huán)境熟悉了，這里出門就可以乘地鐵，公共交通也十分便捷，如想打的也是召之即來，招手即停。但是，那些鄰居們出售、出租的老房，進來很多生面孔，操著各地的口音，有些人還頗為氣宇軒昂，這讓他內(nèi)心隱隱地有些不爽。

這種差不多有流水線包裝風(fēng)格的垃圾袋，在他的廢紙簍里已經(jīng)是增添一段時間了，他已經(jīng)開始從驚異、無奈到幾乎是忍無可忍了，卻是束手無策。他每天默默地為那飛來的垃圾袋作出體力貢獻的同時，一直在心里琢磨著該怎么辦。他設(shè)想了若干種預(yù)案，被自己一一否決，終于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來，最復(fù)雜的事情，可以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

他決定，每天再早起一點兒，然后把門鏡打開，守在門后窺望過道。他發(fā)現(xiàn)，那小小的門鏡居然有180度的視野，過道里的一切盡收眼底?，F(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他以極度的耐心等待著那個垃圾袋包裝者的飄然出現(xiàn)。

在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個年輕人，衣著時尚，從頭上的棒球帽，到腳上的運動鞋，都畫著一個顯眼的對勾，而且一身潔白，看著都讓人養(yǎng)眼，那張娃娃臉，更是讓人看著舒心。他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幸福，他為這樣的年輕人心底涌動著暖流，他愜意極了，甚至有點陶醉……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的一個舉動將他從幾近于沉醉狀態(tài)中喚醒，他剛才全然沒有注意到年輕人手上提溜著的黑塑料袋，在經(jīng)過他門口的那一剎那，年輕人十分熟練地將黑塑料袋丟進了他家的廢紙簍。

他差不多是沖出門去的，沖著那個白色背影幾乎是吼了起來：回來，你！

年輕人頗有些詫異地回過頭來。他憤怒地指著廢紙簍里黑色塑料袋，怒聲問：這是什么？

年輕人微微一笑，臉上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飄過，他回轉(zhuǎn)身撿起了黑塑料袋，匆匆趕往電梯那邊。

他渾身顫抖著立在那里，許久許久才平靜下來。

之后的日子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依然每天早晨上班出門時，要把門口廢紙簍里的那點垃圾裝袋帶下去，扔進分類垃圾箱，他的快樂的一天才會從這一刻開始。

然而，新出現(xiàn)的更為奇異的一景令他徹底困惑。

那天早上，他出門時欲將垃圾袋帶下去，可是廢紙簍空空如也，那垃圾不知去向，他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第三天……連續(xù)一周，天天如此。這令他十分好奇又十分不安。他想起了自己最簡單的解決問題的妙法——重新站在門鏡后面窺望。

一連幾天他都撲空了，他起床先看一眼那廢紙簍，里面的垃圾還在，他便轉(zhuǎn)身去如廁洗漱，再轉(zhuǎn)身回來時，廢紙簍就空了。

這一天，他起個大早，遏制住一切如廁洗漱的欲念，牢牢地立在門鏡后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窺望著過道的一切。一個個新老鄰居走過去了——這里的租住戶經(jīng)常更換，房租也在不斷變幻，所以，有很多新面孔他不熟悉或不太熟悉。他們每個人手上拎著不同的包或紙袋、塑料袋，急匆匆地從他眼前經(jīng)過，可以想見，下樓他們就會融入二號線地鐵車廂“合影”的洪流，抑或在環(huán)線公交車上繼續(xù)打盹。

在不經(jīng)意間，他的視覺告訴他，有一個人彎腰拾取了他家廢紙簍里的垃圾袋。起初，似乎那人沒事兒似的從容走來，經(jīng)過他家門口時略略怔了一下，目光觸及廢紙簍里的塑料袋，他便彎腰拾取，與手上自家的垃圾袋一起，拎著走向電梯。

他徹底蒙了。他仔細回味每一個細節(jié)，是的，就是如此。那個面孔他還不十分熟悉，是新近搬進來的，據(jù)說來自遙遠的巴西，娶了一個北京姑娘住進這樓里的……

翌日清晨，他依然立在門鏡后面守望，當那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習(xí)慣地提起廢紙簍里的垃圾袋的當兒，他跑出門來，對那位羅納爾多的同胞說，謝謝你，兄弟，這活兒我自己來。他們騰出右手來，互相真誠地握了握手，一笑而別。

他想起了自己的住址，這里是前三門四號樓，對面就是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