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津山谷的黃昏

陳彥斌

傍晚，遠山被夕陽的余暉染成橙紅色，卻仍然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春天的暖意。山澗南面的小山坡上，生長著由十幾棵白樺組成的樺樹林。在清澈得似乎透明的北方四月天空下，四處張揚的茂密的白樺枝頭也被落日余輝鍍上一層柔和的紫紅色，像一束束紫色火焰在山谷里熠熠燃燒。

圍繞在白樺林外面的是一片低矮而茂密的灌木叢。第一場春雨過后，連石頭上的苔蘚也變得更加翠綠，仿佛涂抹上了一層油，給人帶來一股心醉的寧靜。

在這小片山坡上，一頭肚子鼓鼓的年輕母?？煲a(chǎn)了。它不時地搖動著尾巴，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時伸平了脖子，

“哞——哞——”地低聲吼叫上幾聲，好像在呼喚著什么。

去年秋天，它和牛群中一頭最健壯的公牛躲開牧人，悄悄來到這條荒蕪而幽靜的山谷。它們在這片正在變成金色的草地上徜徉、嬉戲著，過了幾天悠閑而幸福的生活。誰知第三天的傍晚，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只大黑熊從它們身邊的灌木叢后面突然跳了出來，嚇得它們驚慌逃竄。它得以逃脫，那頭健壯的公斗卻倒在了兇猛而有力的熊掌之下。只是那么一巴掌，粗壯的牛脖子就被打斷了。從那以后，它再沒來過這條充滿兇險的山谷?？墒遣恢獮槭裁?，在臨生產(chǎn)之前，它又鬼使神差地獨自來到這里。

夕陽下的那小片白樺林里，一片靜謐，甚至連鳥鳴聲都聽不見。在這個幽靜的黃昏，這頭年輕的母牛終于生下它的孩子——一頭小牛犢。

年輕的母牛安詳?shù)卣驹谶@片長滿枯草的山坡上，不停地用舌頭舔著那頭剛出生的小牛犢。它那柔和的目光里，充滿著濃濃的母愛。

在母牛的不斷舔舐下，小牛犢身上的絨毛終于干了，它吃力地站起來，笨拙地叉開四只又長又粗的腿，用力地吏撐住自己的身體。那一直顫抖著，有點不太聽使喚的腦袋在本能地四處尋找著。它終于尋找到了母親的乳頭，本能地用力吮吸起來。當母親的乳汁暖融融地流進嘴里時，它高興得翹起尾巴來，不停地來回擺動著。

母牛一直站在那里，扭過頭來，不停地用舌頭舔舐著正在吃奶的小牛犢的脊背，發(fā)出低沉而慈祥的“哞——哞——”聲。這頭年輕母牛的親切嗓音中，既有第一次當母親的驕傲，也滿含著對孩子的百般疼愛。

這時，誰也沒有想到，也絕不可能想到，在這片充滿著濃濃母愛的山坡上，有一雙發(fā)紅的小眼睛正躲藏在那片茂密的灌木叢后面，貪婪地窺視著前面的母子倆。

這是一只剛從山洞里出來不久的母熊。它從過冬的山洞里走出來已經(jīng)兩三個星期了，可是一直沒有捕獲到真正的獵物，肚皮餓得癟癟的，幾乎貼在脊背上，皮毛也變得毫無光澤，似披了一身干透的枯草。

它躲在那片茂密的灌木后面，靜靜地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它一會兒低低爬行，一會兒又直起身來悄悄地觀望一番，然后仰起鼻子，貪婪地嗅著母牛生產(chǎn)時留在空氣中的血腥氣味兒。就這樣，它躲躲藏藏，利用身邊的每一塊石頭和低矮的灌木叢，一點點地朝小牛犢靠近。

這個春天對母熊來說，真夠難熬了。今年春天解凍特別早，使它不得不提前幾個星期就開始活動了。可是，一場大雪把它賴以為食的植物根莖全都覆蓋住，連往日可以果腹的玉米地也種上了小麥。去年在柞樹林里飽食橡子所積累下來的脂肪，被迅速消耗著。

僅僅自己挨點餓還好對付，可是在開春之前，它在洞里生下兩只光溜溜的小熊。這一個多月以來，它們的身體長大了許多，胃口也越來越大了。

那兩只可愛的小熊寶寶，如今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那雙又黑又小的眼睛里面，似乎總是充滿著幻想，它們經(jīng)常爬到洞口旁，朝外面四處張望。即使呆在熊窩里，它們也不肯老老實實待上一會兒，不是互相摟抱在一起摔跤，就是爬到對方的背上撕咬，一天到晚打鬧個不休。

兩只小熊的生長速度令人吃驚，它們身上已經(jīng)長出了一層柔軟而光滑的絨毛。這樣一來，它們對奶水需求就更多了?？墒侵車茈y找到可以吃的東西，母熊的奶水一直無法喂飽兩只可愛的小熊寶寶。為了尋找到草根和風干的野果，它長時間地在樹林中游蕩著，不停地在灌木叢中尋找野果，或者挖掘正在解凍的泥土，好尋找到埋藏在下面的草根。

它偷窺這頭母牛已經(jīng)好幾天了，一直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它之所以不敢輕易下手，倒不是害怕那頭看似身軀龐大的母牛。可以說，在這條狹長的山谷中，別說一頭被人飼養(yǎng)的牛啦，就是幾只狼，或者野豬聯(lián)起手來也絕對不可能是它的對手！在這個弱肉強食的自然界中，它是這里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然而，它不能不懼怕人類，也不想引起人的注意，更不能讓他們知道有只母熊和兩個熊寶寶就住在這條狹長的山谷中。

去年秋天，一只四處游蕩的公熊偶然在這條山名涅和它相遇。那只健壯的公熊為了討好它，不惜鋌而走險，一巴掌拍斷一頭公牛的脖子，并把整個牛都拖回來，獻給它。然而，在它們結(jié)合不久的一天，公熊慘死在了人類的槍口下。它不能不汲取丈夫的教訓，輕易不要去惹怒人類，這才是它不想和那頭母牛發(fā)生正面沖突的原因。

它必須要耐心地等待時機，等到母牛和那頭剛生下來的小牛犢離開一段距離，再趁機快速地撲上去，一巴掌將小牛犢打倒，然后把它拖進樹林。

暮色越來越濃。

那頭剛出生的小牛犢兒終于吃飽了，也站累了。它舒舒服服地臥到枯草上，享受著第一次吃飽的感覺——那是一種滿足的快感，讓它想好好睡一覺。

年輕的母牛依然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的臨近，它喂完了小牛犢兒，自己也覺得餓了。從生小牛犢到現(xiàn)在它都沒有好好吃草，肚子里空落落的，心慌，難受。它仔細尋找草根下剛剛萌發(fā)的嫩草，漸漸走開了。

那只躲在灌木叢后面的母熊，一直緊張地朝著前邊窺視。當它看見母牛漸漸離開了小牛犢，立刻瞪圓了那雙又小又紅的眼睛，緊張地弓起龐大的身軀，只把頭還掩藏在灌木叢后面。它要等待母牛走得遠一些，再遠一些，才會突然跳出來，向小牛犢發(fā)起攻擊。

小牛犢臥在草叢里，那雙黑亮的眼睛卻一直在看著母牛。它見母親離開自己，漸漸遠去，顫顫地“哞—”了一聲。

聽到小牛犢兒的呼喚，母?；仡^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轉(zhuǎn)身回來了。

猛然，母牛抬起頭來，緊張地翕動著鼻翼，它嗅到了一股危險的味道正在朝它們靠近。它立刻低下頭，放平了脖子，接著又連著翕動了幾下鼻翼，確定危險就在它身邊時，發(fā)出短促而憤怒的噴鼻聲。

它把伸出去的鼻子收回來，低下頭，夾緊了尾巴，放平了兩只匕首似的牛角，狠狠地輪番跺著兩只前蹄，準備發(fā)起進攻。這工夫，母熊對母牛的反應(yīng)只覺得好笑。它根本沒把這頭母牛放在眼里。此刻，只要它直起來身子，伸長脖子朝它大吼一聲，再揮舞一下那巨大的前掌，便足以把那頭母牛嚇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

可是，母熊這次想錯了，它只知道自己的愛子之情，卻低估了母牛的愛子本能。那頭年輕的母牛并不買它的賬。它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緊緊地夾起尾巴，揚起四只蹄子，朝母熊狂奔過去。

母熊沒想到母牛會主動發(fā)起進攻，慌亂地跳起來，連忙躲開前面那片遮擋住它視線的灌木叢，跳到一塊長滿苔蘚的巨石旁邊，擺出一副迎戰(zhàn)的姿勢。

這工夫，母牛已經(jīng)沖到母熊跟前了，兩只鋒利的牛角直抵過去。母熊靈敏地一轉(zhuǎn)身，朝后撤退兩步，避開母牛的第一次進攻的同時，直立起身子，張開大嘴，揚起一只巨大的前掌，準備等母牛再次探過頭來時，好給它以致命的打擊?？墒怯捎诔返锰?，母熊的后爪踩在長滿光滑苔蘚的石頭上，龐大的身軀突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歪倒在巨石上。

還沒等它從巨石上站起來，一支鋒利的牛角已經(jīng)斜刺進它的胸膛里。那頭發(fā)瘋似的母牛趁機又使勁兒地挺了一下脖子，牛角朝母熊胸膛的深處刺進去。

受傷的母熊不甘心就這樣慘敗在母牛的角下，拼命地發(fā)起反擊。母牛的前臉和脖子，還有整個前肩胛都陷入母熊的利爪之下。很快，母牛就被母熊抓得鮮血淋淋。

盡管這樣，整個形勢對母熊來說仍舊十分不利。它一直被母牛死死地抵在巨石上，怎么掙扎也站不起來，它那兩只強有力的前掌也無法給母牛以致命的打擊。

母牛仍舊在頑強地堅持著。它瞪圓了眼睛，喘著粗氣，發(fā)瘋般地朝下抵住母熊，一直將它死死地壓制在那塊巨大的巖石上，不給它一絲喘息的機會。

此時的母牛傷痕累累，可是它似乎一點也覺不到疼痛。戰(zhàn)勝強大敵人的興奮和保護小牛犢的母性本能，讓它格外亢奮，絲毫不肯退讓半步。而被動的母熊也在拼命反擊著，兩只前掌不停地在母牛的臉、脖子和前肩胛上胡亂地抓撓，想盡快把母牛逼退。

它們就這樣各自堅持著……

在母熊的胡亂抓撓中，母牛脖頸上的一根血管被鋒利的熊爪抓斷了，血泉水似地從血管里噴射出來。母牛終于堅持不住了，兩條前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牛角也從母熊的胸膛中拔出來。

趁這工夫，受了重傷的母熊也奮力掙脫，就地一滾，下了山坡，直到被一棵大柞樹擋住。

母熊掙扎著從樹下站起來，從身邊薅了把枯草，塞進正在流血的傷口里。堅硬的草刺在它的傷口上，疼得它剛想大叫一聲，立刻又把嘴閉上了。它看見那頭被抓得遍體鱗傷的母牛，正在朝這邊張望，好像還在尋找它，再一絕雌雄。

其實，此時的母牛也堅持不住了，半跪在地上，艱難地喘息著。不僅它脖子上的一根血管被母熊抓斷了，一只眼睛被抓瞎了，另外一只眼睛也是血肉模糊。它茫然四顧，實際上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它不想再尋找那只被自己打敗的母熊，只想趕緊回到自己的孩子身邊。

母熊躺在柞樹下稍微休息了片刻，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疼痛，緩慢地離開這片傷心的山坡，朝它住的洞穴走去——它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平時看起來十分溫順的老黃牛，今天會變得這樣兇悍？它來不及多想，也不可能再多想什么了。盡管有草堵著，可傷口仍舊一直朝外淌著血，滴滴答答灑在它走過的路上。它走得很慢，腳步踉蹌，感覺到生命正從身體里一點點地溜走?？伤桓市木瓦@樣死去，它的兩個熊寶寶還在洞穴里等它回去呢！它掙扎著，堅持著……

“哞——”小牛犢兒朝母親發(fā)出呼喚聲。聽到孩子的呼叫聲，母牛硬撐著兩條前腿站起來，搖搖晃晃來到小牛犢跟前，用舌頭舔著小牛犢那身光滑而柔軟的絨毛，安撫著它那受到驚嚇的孩子?？墒撬惶蛄藥紫?，便再也堅持不住了，又一次跪倒下去，側(cè)著身子躺倒在地，直到小牛犢噙住它的乳頭，才安詳?shù)亻]上眼睛。

母熊艱難地爬上了山坡，到了下坡的時候，它的行走速度稍微快了一點。踉蹌著繞過一棵大樹，拐過最后一個小彎，已經(jīng)能看見前面那棵大椴樹下的洞口了。它想趕緊回到洞里，再好好安撫一下它的兩只可愛的小熊寶寶，最后喂它們一次奶?？墒?，它最后的這個愿望已經(jīng)很難實現(xiàn)了。在離洞口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它終于倒了下去，而且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只母熊就這樣躺在離洞穴不遠的地方，一只爪子一直保留著朝前伸著的姿勢。

夕陽終于落在遠山背后去了，暮悄悄地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于是，朦朧的陰影漸漸開始籠罩住這條狹長的山谷，直到把整個山谷遮蓋得嚴嚴實實，一團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