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 毅/文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研究員)
2013年6月23日,美國國家安全局前雇員斯諾登突然逃亡至莫斯科機場,為俄美關系添加一道新的互動“話題”,該事件的主角在一定程度上也變?yōu)槎砻乐g的“游戲”。
由于俄羅斯同意給予斯諾登臨時避難的決定,奧巴馬取消了原定9月初在莫斯科與普京的會晤。其實多年來,美俄之間的分歧又何止斯諾登一案。圖為2013年6月17日八國集團峰會期間,普京與奧巴馬在英國北愛爾蘭恩尼斯基林會面。
“不請自來”的斯諾登猶如燙手的山芋,讓俄羅斯有些左右為難。顯然,斯諾登案牽涉到了一系列復雜的因素。幾番周折,8月1日,這起轟動世界的事件以斯諾登獲得臨時難民庇護而告一段落。
事件發(fā)生后,俄羅斯就明確了不可能協助美國、將斯諾登扣留和引渡的態(tài)度;強調俄羅斯與斯諾登案毫無牽連,以此事攻擊俄羅斯毫無道理。并且指出,斯諾登之所以滯留莫斯科機場,責任并不在俄羅斯,而是因為美國注銷其護照使之沒有合法旅行證件。
不過,俄羅斯也未“落井下石”,借機高調反美,而是把處理斯諾登案當作顯示其改善俄美關系、“顧全大局”的平臺。
斯諾登揭露“棱鏡門”計劃,對美國的國際形象無疑是一記有力的重錘,但普京對其思想、動機并未因此產生“天然”的親近感。俄羅斯非常清楚,斯諾登行為的出發(fā)點是基于其個人對所謂“人權”、“自由”的價值觀念,與俄羅斯反對美一超獨大、霸權主義、爭取俄大國利益不僅“殊途”,也未必“同歸”,俄政府根本不可能影響和控制得了這種“反美”行為。況且,與斯諾登思想一致、助其逃亡的“維基解密”也曾“披露”過對俄不利的所謂“內幕”;現在支持斯諾登的“人權國際”等國際組織也曾指責俄羅斯的人權狀況,攻擊普京治理。
根據斯諾登個人經歷和在美國國家安全局的工作性質看,他基本沒有接觸美國情報部門核心機密的可能。他所披露的“棱鏡門”竊聽行動,按照俄羅斯聯邦安全官員的話說,對俄羅斯“并非新鮮”,因而,在情報“暗戰(zhàn)”中對俄沒有太大利用價值。
多年來,俄羅斯高度重視國際舞臺的“人權”斗爭,注意緊抓這個影響和認同越來越大的意識形態(tài)旗幟。俄羅斯不愿卷入斯諾登案過深,也是擔心被視為把一個“維權活動”變?yōu)槔旱摹胺疵馈被顒樱辉副桓鞣N人權組織指責為“政治化”,有損其在國際人權斗爭中的形象。
7月1日,普京曾以給小豬崽剪毛來形象地描繪借斯諾登案做文章的結果:除了引來一片喧囂,俄羅斯并不能從中得到什么。
從另一個角度看,假如俄羅斯一直不向斯諾登提供幫助,斯諾登長期逗留機場隔離區(qū)的狀況就會變?yōu)楦鞣疥P注的焦點,隨著時間的推移,遭到國際輿論猛烈抨擊的很可能就不是美國的“棱鏡門”,而變?yōu)槎砹_斯對人權的“踐踏”、對生命和尊嚴的“漠視”??梢?,俄羅斯收留斯諾登與其說是“給美國一記耳光”,不如說是為避免可能的麻煩。
相對于斯諾登個人命運,俄美關系當然更為重要,特別是2013年9月的20國峰會、2014年的索契冬奧會,都是俄羅斯近20年舉辦的大規(guī)模國際會議,普京十分看重這些顯示俄羅斯大國地位的重要平臺,不希望因某些插曲橫生枝節(jié)。
正是基于這些考慮,斯諾登到俄后不久,普京就數次親自出面,反復闡明不希望因此事影響俄美關系的態(tài)度,并就斯諾登可能留俄提出了條件:“他應當停止目前所從事的對我們的美國伙伴造成損失的活動。”普京明確地強調:“我們與美國存在一定水平的關系,我們不希望您(指斯諾登)的個人行為損害我們與美國的關系?!彼€說,斯諾登抗議美國政府干預個人隱私,要為人權而戰(zhàn),“別捎帶上我們,我們另有需要為之抗爭的東西”。
對于俄方這種“高風亮節(jié)”,美國方面也予以一定程度的回應,在繼續(xù)施壓的同時,奧巴馬表示,不愿因斯諾登一個人影響美俄關系,不會為引渡斯諾登費力折騰,美國與俄羅斯等國還有更重要的事務。同時,根據兩國總統命令,俄羅斯聯邦安全局與美國聯邦調查局建立了聯系機制,討論有關處理斯諾登的問題。
在俄羅斯給予斯諾登臨時庇護后,美國在“泄憤”之余還是留有一定的余地:奧巴馬雖不順訪莫斯科,還是出席G20峰會;年初敲定的外長加防長會晤機制還是按計劃恢復。而在這次2+2會議上,雙方還討論了為下次元首峰會準備的相關文件。
長期的戰(zhàn)略利益和國際形勢決定了俄美兩國需要在所有層面和領域保持對話,包括雙方有矛盾的領域。即使這些對話不能解決問題,也能釋放雙方的緊張情緒,緩解部分矛盾。雙方也意識到,對抗會使雙方都空耗資源,對雙方都不利,無法全力應對新的挑戰(zhàn)。
面對持續(xù)加快的多極化進程,不斷出現的熱點問題、地區(qū)問題,美國已經沒有能力單獨或只與西方盟國一起應對。美國承認,沒有與俄羅斯的積極協作,美國的安全就得不到充分保障;不考慮俄羅斯的態(tài)度、或者沒有它的參與,就很難解決許多全球和地區(qū)問題。
俄羅斯同樣意識到,美國仍然是其安全與發(fā)展最重要的問題。在經濟發(fā)展遇到某些困難、政治穩(wěn)定尚存某些問題的時候更是如此。同時,一些戰(zhàn)略分析家認為,由于國際格局新的變化,以及美國戰(zhàn)略重點轉移,俄羅斯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較寬松的外部環(huán)境,抓住而不是錯過這個機會,就能為俄羅斯在未來國際格局和新秩序塑造中贏得有利的戰(zhàn)略態(tài)勢。
事實上,在許多雙邊和國際問題上俄美之間確有一定的合作意愿,就一系列問題進行著較密集的對話。
然而,某些營造出來的熱絡往往只是舒緩一下緊張的狀態(tài),有合作的理由并不一定結出皆大歡喜的果實,也不能遮掩雙方根深蒂固的矛盾。奧巴馬對此沒有掩飾:斯諾登問題并非導致其9月不訪問俄羅斯唯一理由,俄美在一系列問題上的對話沒有取得進展才是使其訪問沒有意義的主要因素。其實,2013年G8峰會后,華府就有人開始懷疑9月訪俄的價值。斯諾登走出謝列梅捷沃機場只是使得白宮失去了對峰會的最后一點興趣。
近年來,從反導問題爭吵到敘利亞問題上的對立,從大選的惡語相向到“馬格尼茨基法案”—“季馬·雅科夫列法案”的針鋒相對,俄美兩國矛盾頻發(fā)、齟齬不斷,舊傷未了又添新痕。雙方都承認,2009年高調宣布的“重啟”已經失敗。
俄美關系之所以步履維艱,除了互信的基礎薄弱、利益分歧巨大,雙邊關系中的結構性障礙是重要的制約因素。
首先,在美國社會中缺少積極發(fā)展對俄關系的社會氣氛。俄羅斯幾乎沒有影響美國社會各界、特別是有影響力的利益集團的手段。除了冷戰(zhàn)時期的印象,普通民眾對新俄羅斯也沒什么清晰的概念。在這樣的情況下,俄美關系好壞對大多數美國人和精英階層似乎沒什么意義。而俄美缺少緊密的經濟聯系,更是使美國社會各界缺少實際的利益需求。
其次,多年來,俄美互動的話題——無論是合作、還是斗爭——依然集中在政治安全領域。盡管俄羅斯已經超過許多西方工業(yè)國家、躋身世界前五大經濟體,俄美之間的經濟聯系依然少得可憐。正如普京所說,俄美兩國“政治對話和合作沒有建立在堅實的經濟基礎之上,雙邊貿易額和投資不符合兩國經濟潛力”。對于穩(wěn)定關系、形成長期合作氛圍而言,雙邊關系這種結構性的不足顯然是有問題的。包括華盛頓在內的許多西方國家依然“習慣性”地用政治的、而非經濟的視角看待俄羅斯,比如,它們對這個至關重要的全球能源供應國、擁有逾1.4億人口市場的關注,遠遠不如對所謂“民主倒退”的關注。而美國習慣性地用老師的眼光看待俄羅斯,對俄羅斯政治社會進步肯定不足、指責有加的做法,更讓許多俄羅斯精英不舒服,進一步助漲了社會的厭美情緒。
再次,國際格局的變化使得俄羅斯之于美國、美國之于俄羅斯的重要性和依存性出現了新的不平衡,即使是雙邊互動最密切的政治與安全領域也是如此。對于俄羅斯,美國這個超級大國無疑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而對于美國——無論是作為“伙伴”、還是“對手”——俄羅斯都很難說是美國首要關注的對象。隨著新的國際熱點不斷出現、特別是新的力量崛起、美國戰(zhàn)略重點的轉移,俄美間這種不平衡的依存關系還在擴大。俄羅斯不再像從前那樣在美國的利益范疇內占有中心地位,在美國外交排序中的地位也逐漸后移。因此,也就可以了解,美國在反導、北約東擴、滲透獨聯體國家等諸個涉及俄羅斯利益的方面何以毫無顧忌地采取單邊行動。
面對原地打轉的雙邊關系,有些無可奈何的奧巴馬在8月9日的記者會上表示,將“暫停”和重新評估美俄關系。只是不知華府方面能否借“暫?!敝畽C認真反思,為何“重啟”失敗,為何也曾對與美合作充滿期待的普京,變成了奧巴馬所稱的帶有“冷戰(zhàn)思維”的“反美”人士。
在解讀俄美關系、特別是兩國矛盾深重之時,不少分析家都習慣性地以冷戰(zhàn)作為一個標桿,即是否重回“冷戰(zhàn)”。盡管俄美關系中冷戰(zhàn)因素不時浮現,但對這對關系評判時“回頭看”的方法并不符合俄美今日關系之性質。
冷戰(zhàn)是一種體系性的全面對抗,是政治的相互對立、經濟的相互封閉、文化的相互隔絕、軍事的相互遏制。特別是以“相互確保摧毀”為手段的戰(zhàn)略,更是使當年的蘇美雙方經常性地面臨爆發(fā)大戰(zhàn)的危險。顯然,所有這些因素在今天的俄美關系中都已完全不存在。無論它們之間的矛盾如何難以解決,相互間的信任面臨多深的鴻溝,俄美關系都已經完全沒有了“你死我活”的性質,也沒有了迎頭相撞、爆發(fā)武裝沖突——更不用說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可能性。重要的并非是它們力量的差距,而是兩國關系處在與冷戰(zhàn)完全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的關系基礎和不同的利益訴求。
最近20多年來,俄美關系起起伏伏、搖擺不定,時而暖風頻吹、時而風雨交加。在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背后,在雙方一系列難以彌合的紛爭之中,核心問題是雙方的戰(zhàn)略思維有著極大差別。這就是:是繼續(xù)堅持一超稱霸的思維,還是承認多極化的現實;是維持“帝國治下”的世界秩序,還是構筑“集體共治”的新格局;是試圖以一己之念“統一”全球、并動輒以武力強迫“異己”服從,還是愿意平等協商、認可多元。
由此可見,困擾俄美關系的原因在于,冷戰(zhàn)雖已過去多年,雙方依然在建立新型關系的道路上摸索。一方面,雙邊關系進入了全新的歷史階段,面臨著新的任務和話題,兩國也都試圖依據相互需求,建立起新的互動結構。事實上,雙邊關系也已具有了一定的“彈性”,雙方在立場交鋒激烈之時都有了一些容忍的“肚量”,并且在各種形式的管道內保持著對話渠道。而另一方面,過時的舊思維、舊方法又不時沉渣泛起,阻礙著雙邊關系穩(wěn)步推進,向前進的努力往往被向后看的“慣性”掣肘,導致了兩國矛盾的長期性和戰(zhàn)略性。比如,俄美對“合作”的解讀就有很大的不同。俄羅斯理解的合作是應該尊重俄羅斯應有的利益、將其視為法律意義上的平等伙伴,協商和協調是這種合作的主旨。而美國所指的合作則是對美利堅領導的追隨,是遵循新霸權框架下的規(guī)則,配合與服從是這種合作的本意。以斯諾登案為例,華盛頓認為交人是“天經地義”,莫斯科則要問“憑什么”?這種“交易”能換取何種回報?
從“重啟”到“暫停”,近年來電腦術語頻繁用于描述俄美關系。循此“俗套”,俄美關系這臺重要的電腦多年來一直不能正常工作,顯然與系統中的一些病毒有關,與未能開發(fā)出可承擔新任務的程序有關。它們之間無論是尋找合作點,還是就一些問題激烈爭吵,其實是在建立既符合新時代的要求、又能滿足各自利益需求的新型關系的嘗試,是新需要與舊思維不兼容的碰撞。“慶幸”的是,雙方已經知道兩國關系不能向何處走,即不能重蹈對抗的覆轍;“不幸”的是,二十年過去雙方尚不知該往何處走,也就是還不知道應該建立什么樣的新型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