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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陳再見
    文藝論壇 2013年19期
    關鍵詞:南塘江永美麗

    ○陳再見

    1

    巧玉十五歲嫁人那年,父親和母親大干一架。巧玉的奶奶站在母親一邊,一起對付父親。這算個罕見事。父親勢單力薄,終于敗下陣來。接下來的幾天,奶奶和母親聯合,不讓父親上飯桌。父親餓了幾天,肚皮都皺了,他還在門樓喊:我去公社告你們,你們賣人青。人青是土話,即是未成年人,指的是巧玉。母親大笑:“你去告啊,毛主席是你爸?!薄伎炀攀甏?,巧玉的父親還以為有公社,巧玉的母親也以為毛主席還在。

    母親的話,帶著強烈的嘲諷,讓巧玉絕望了好多年。沒有誰能夠幫到她,父親不行,其他人不行,連毛主席也拿母親沒辦法。巧玉只好嫁掉。她后來才知道,母親收到的禮金也就五百塊錢。但在那年代,五百塊錢也不是小數目。據說,可以蓋個小瓦房,或者買回一輛大水車。巧玉不知道她換到的五百塊錢給家里添置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添。她不關心這個。

    好長一段時間,她都很少再回娘家做客,不是因為路遠,也不是因為嫁的是一戶窮苦人家,只是她怕見到父親——奇怪,她越到后來怕的倒不是母親,她對母親只能懷著恨,即使那些恨在歲月流逝中也被沖淡了,但一見到母親,她還是感覺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敵人,終身的敵人,言語動作便不得不表現出挑釁和不合作。只有在父親面前,她感覺害怕。年老的父親病過幾場,都沒能死過去,父親平日精神已經蔫萎,一見到女兒巧玉,卻總要流露出愧疚來。父親每次都會當著全家的面,語氣含含糊糊地說:“巧玉當年被你娘賣人青,你們對不起巧玉……”父親像傻了一般,說話根本不能在家里引起重視。父親冷不丁地又對巧玉說:“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边@是俗話,也是父親的口頭禪,說得巧玉都有些厭倦了,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母親倒是越到老年越生龍活虎,幾乎就把父親的話當成小孩子的囈語,他一說,她就把他推搡到小屋子里去。母親高聲說:

    “什么路往哪邊拐,往哪邊拐就往哪邊走,這還不簡單啊?!?/p>

    巧玉能不回娘家就不回。她跟那個家越來越陌生,甚至恨不得跟它脫離一切關系。

    2

    巧玉嫁過來時,她的男人已經三十歲,大了巧玉一倍。第一天洞房,這個剃頭匠有些猶豫。他先脫了巧玉的上衣,巧玉沒阻擋,脫她的褲子時,巧玉就不讓了。但她的掙扎也是無力的,帶著怯懦。巧玉心想,你再堅持,我也沒辦法,都是你的人了。但他沒再堅持,倒在木床的另一邊,呼呼睡著了。他有些累,白天在村里搭了一個棚寮給人剃頭,小心翼翼的,還是會把人的下巴弄出血來。他本就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老實。其實也不老實,后來他朝巧玉發(fā)脾氣,就讓巧玉覺得這人真的不可貌相,他竟然也會發(fā)脾氣。他的脾氣也只是在家里發(fā),出了門,唯唯諾諾,見到小孩都得示好。他一米五的身高看著也像個小孩,只是已經滿臉皺紋了。巧玉在心里是嫌過他的丑的。但巧玉一想起洞房那夜,還是覺得跟對了人,是一個會心軟的男人。

    這個會心軟男人叫江永年。江永年在村里干了幾年剃頭匠,摸遍了村里所有男人的頭顱(就像赤腳醫(yī)生摸遍了全村人的屁股),也經常把人家的兩鬢、額頭和下巴給割出血來。不可否認,他的技術和狗屎一樣臭。把人家弄出血來了,他就涂上口水一抹,血不流了,別人也不會計較。也有遇到過難纏的,比如周作甫,人家是放電影的,到處跑,見過世面,有一次找江永年剃頭,也弄出血來了。周作甫自然大驚小怪,他經常在鎮(zhèn)里剃頭,還真沒聽說過能把人剃出血來的。周作甫不給江永年剃頭錢。不給就不給,江永年也不是非要周作甫給。誰知道周作甫不知是一時沖動,還是故意挑事,他說:“永年啊,當年巧玉十五歲給你弄,你也沒弄出這么多血來吧?!毕窬渫嫘υ挕=滥陞s不那么想。

    周作甫比江永年小五六歲,江永年娶巧玉時,還給周作甫死纏賴臉要去了一包白廣州。如今,周作甫因為放電影,是有點架勢了,在江永年面前說這樣的話,江永年再不敢發(fā)脾氣,那會也受不了。但事后想想,江永年還是覺得自己沖動了,有些后悔。江永年一剃頭刀揮過去,把周作甫的手臂削下了一塊肉。兩人扭打了起來,一米五的江永年自然不是一米八的周作甫的對手。周作甫打掉了江永年兩顆門牙,身體還有余力,接著就把江永年的剃頭鋪給鏟平了。一地狼藉。事情鬧得有點大,最后還是不了了之。周作甫賠了錢,賠江永年一套剃頭家伙的錢;江永年也賠了錢,賠周作甫手臂上一塊肉的醫(yī)藥費。

    江永年想重新搭棚寮,卻被巧玉攔住了。巧玉看樣子也是想了一夜,她說:“不剃頭了,換點別的做吧。”至于做什么,巧玉也沒想好,但她竟很強烈地不同意江永年再搞剃頭,一則剃頭賺不來幾個錢,糊個口,還經常惹事,把人家弄出血來;二則巧玉打小就對剃頭匠沒好印象,在娘家時,才七八歲,她就對那些挑著擔子到處逛,邊給人刮胡子還邊停下來喝口酒的剃頭匠說不出地討厭。偏偏那會,母親硬是把她往剃頭匠臟兮兮的凳子上推,接著又把她的頭往油膩膩的水盆里摁。洗過頭,母親說,全剃了。剃頭匠就把她剃了光頭。母親那會很懶,一般的女孩子就不會讓剃頭匠動刀子的,按習俗得找老婦人挽面,在邊角的毛發(fā)上涂上石灰,然后用細線通過十指和嘴巴配合,絞出邊角的毛發(fā)——雖然疼,巧玉倒寧愿那樣,至少像個女孩子。母親懶得帶巧玉去找挽臉婆,草草就把她一頭烏黑的毛發(fā)剃光了。當然,主要是,那時巧玉一頭茂盛的毛發(fā)也成了虱子的天堂,虱子蛋跟白蛄子一樣掛滿一頭,看上去已經灰白,洗好頭,梳子一梳,那些虱子就爬上來見人了。母親說,虱子好美。巧玉一直記得這話。后來她跟人說,把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虱子就會爬上來了……所以,當巧玉得知(她也是洞房夜才得知的) 江永年是個剃頭匠時,心里還是感覺有些失望,至少是美中不足吧。她也試著去接受一個曾經讓她討厭甚至怨恨的剃頭匠的角色,慢慢好了些,大女兒出生后,她還一度覺得江永年有這么一門手藝,真是萬幸,否則憑他在外的行走,想要養(yǎng)活一家子,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作甫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倒像是給了巧玉一個機會,推翻江永年之前的角色,改變他以后的人生軌跡。至少,從那以后,江永年沒再為誰剃過一次頭,也就沒再摸過村里任何一個人的頭,更沒再把村人任何一個人的鬢角、額頭和下巴給弄出血來。

    3

    巧玉足足想了一個月,才確定要在村里開一個小商店。說是商店,其實有點夸張。實際上還是一個小棚寮,以前是剃頭的,如今攤個桌面,賣點李子桃子,也賣點孩子的小玩意、針線,后來還賣上鞭炮蠟燭什么的。平時,就巧玉帶著孩子在那守著。巧玉的大女兒已經五歲了,會走會跳,老想吃東西;小的一歲多點,是個男孩。巧玉一點都不給孩子們吃,她說:“要是咱家不是開商店的,媽媽再沒錢,怎么也要買點給你們吃,就因為自家開了商店,你們就得忍,不要養(yǎng)成好吃的習慣……”巧玉這么說,她的女兒撲扇著兩只大眼睛,沒聽懂。巧玉的女兒長得像巧玉,很漂亮。江永年不由分說,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就叫“美麗”。村里人一說起,都得笑一笑江永年,怎么就給女兒起這么俗的一個名。巧玉剛開始也反感,后來叫順了,倒挺喜歡的。兒子出生后,為了鄭重其事,江永年不敢貿然起名,專門請了算命先生給掐一把,先生說孩子五行缺金和水,就叫漢金吧。漢金這個名字,巧玉卻再怎么聽也沒聽順耳。

    開了小商店,對巧玉來說,是做人的一個挑戰(zhàn)。所謂做人,早在出嫁(也可以說是被賣掉) 之前,母親就解釋過:做人可不是做紅粿時捏出一個人的樣子,做人是跟左右鄰里,全村上下,家婆家公,阿嬸阿姆,怎么相處,怎么弄出好關系,做不到最好,也不能做壞。巧玉倒是經常記住母親的這些話,那個心狠的女人有些話還是挺有教化的。巧玉剛嫁到湖村時,其實也不怎么會做人,甚至有些怕人,畢竟還小,像瓜果還沒長成熟。等到生了女兒,巧玉在家里才開始熟絡起來,甚至于,她掌上權了,全家就她說了算。她發(fā)覺自己還真有些魄力,在她面前,家公家婆,嬸子姆子,自然更不用說江永年了,都逐漸軟了下來。這是個可喜的信號。證明巧玉在這個家里站穩(wěn)了腳跟,進一步也在這個村里站穩(wěn)了腳跟。巧玉是在意這些的,也是年紀小的緣故,出嫁時一想到將要在一個陌生的家里和一個更陌生的村莊生活,她就緊張得坐立不安。有了小商店,巧玉要把做人的本事逐步擴大,大到全村,讓全村的人面對她,不說敬三分,至少不會像江永年那樣被看不起吧。江永年后來在村里逐步有些尊嚴,說到底,也是因為巧玉的緣故。

    巧玉大大方方的性格開始成型,是在她家開了小商店之后。在此之前,村里人對巧玉的印象有些模糊,至少拋頭露面的機會少,即使見了,沉默,微笑,也說話,但看不出是那種能把話說得鏗鏘有聲、曳地多姿的,甚至有時還是冷面寡情的一個人。但人的印象也是很奇怪的,不管之前如何,總之后來的巧玉,嘴巴上的厲害,做人上的靈聰,給人的印象大過于從前,漸漸也就忘了她之前是個什么樣的人,只認眼前,不記當初。

    會做人,重人情,對于一個在村里開小商店的家庭來說,其實是把雙刃劍。太會做人了,賒賬難免多起來;不會做人,人家有意見,自然就不會來買東西,寧愿到鎮(zhèn)里去。所以,巧玉得把握個度,恰到好處,不至于讓人覺得她不好相處,更不會讓人覺得她好欺負。巧玉在這方面是做得很成功的,小商店也由小到大,最后連煙酒也都賣上了。當然,這里面江永年的勞動也不可忽略。他們夫妻臉漸漸分工明確,一主內一主外,巧玉負責店面的生意,江永年負責跑鎮(zhèn)里進貨,生意好的時候,兩天得跑一趟,他也不敢進太多,一是怕一時半會賣不掉;二也是沒那么多錢,得等一批貨收回本錢,才能拿著去進下一批,弄得鎮(zhèn)里的批發(fā)部老板見到江永年的單車過來就煩,心想,這狗撲的又來了,每次就進那么點,還說是開商店的。確實,在外面聽來,商店名頭太大,給人錯覺。巧玉的娘家也聽到傳言,說你家巧玉這下好了,在湖村開商店啦。母親聽著心里樂,想著女兒什么時候回娘家一下,帶點東西帶點錢什么,但就是沒盼到。母親也想到湖村走走,臨近出門時又收住了腳。母親想這些年巧玉心里頭還有恨,雖沒說出來,內心卻還埋著。母親轉而也想,要不是那樣,你有今天的生活嗎?好像巧玉已經榮華富貴了一般。巧玉雖遠遠談不上榮華富貴,偶爾回娘家?guī)c物件,還是拿得出手,她只是不愿意。父親中風去世以后,巧玉就更沒回娘家的興趣了,雖說她怕父親,但父親為她十五出嫁的事和母親、奶奶大戰(zhàn)一場的事,她一直記得。如今反而讓母親享了福,巧玉心里不甘,好人沒好報,壞人反倒過得舒坦。當然,她這么想,心里也不舒服。

    4

    周作甫的電影隊越做越大,已經是幾年后的事情。那時周作甫又和江永年說上話了,還走得蠻近,至于幾年前的那次打斗,雙方似乎都給忘了,沒再提及。

    周作甫經常到巧玉的商店買煙買酒,一來就坐著不走,和江永年聊天,也和巧玉聊天。小商店的生意還不錯,周作甫有時還像個店主一樣給人遞東西、收錢找錢。事實證明,巧玉當初的選擇是對的,后來,村里人都不愿在村里剃頭了,他們寧愿踩個單車,搭個摩托車,去鎮(zhèn)里剃,也不見得好看,就是心里舒坦,鎮(zhèn)里有女人幫忙洗頭。江永年的剃頭鋪要是繼續(xù)開,巧玉可做不來幫人洗頭的事。

    那些年,做電影倒是挺火。周作甫的電影隊就兩個人,忙不過來。周作甫便跟江永年說,讓江永年晚上隨著周作甫去放電影,算打個夜工,搭銀幕,鋪電線,都不是難事,一夜給五十塊,雇主還提供豬肉粥,遇到大方的還有一包白廣州,最重要的是,江永年可以挑點李子桃子和孩子愛吃的小零食,隨著電影隊的拖拉拉,到哪就在哪擺攤做生意。這事極好,江永年聽了心動,當即答應。巧玉自然也高興,她突然有些傷感,十年前,母親把她賣給江永年時,也就五百塊錢,如今,江永年隨周作甫出去一晚上,就有五十塊錢賺。十年的變化有多大。這十年發(fā)生了不少事,小到個人,大到國家。湖村開始流行說起一個城市的名字:深圳。之前從來沒聽說過,后來深圳被人傳得邪乎,似乎到了那就能撿錢,湖村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去了不少。這方面,巧玉興趣不高,她覺得在村里開個小商店挺好,再說江永年也不是那種能出遠門闖蕩的靈敏人。

    每天夜里,江永年便跟著周作甫的電影隊到處去,一個晚上去一個村莊,有時也到比較遠的外鎮(zhèn)。跟著周作甫,江永年有見了世面的感覺,雖然他們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在二十幾里路之外,但對于江永年來說,算是出了遠門,見到了新鮮事物,便免不了大驚小怪。相比之下,周作甫要淡定得多,與人交往,談事,隨機應變,處處顯出胸有成竹,膽子也大,在人家的村莊也不必退一步吞半句的,一段時間下來,年長的江永年倒是對年少的周作甫敬如兄長,惟命是從。

    5

    他們最常去放電影的是鎮(zhèn)上,南塘鎮(zhèn)唯一的街市,臨海,有石碼頭,距湖村十余里遠。南塘最初也是一個村莊,村莊大了,就成了街市,但村莊時的媽祖、宗祠等遺俗還在,因而請電影特別頻繁,今晚李家祠堂請,明晚郭家祠堂請,后晚都預定好了,是陳家祠堂。一晚電影放下來,要兩三百,看放幾個片,一般一個片就是一百。當時電影還是稀罕事物,老式放映機,很笨重,還要去租膠片,要花錢,不像后來,換了鐳射放映機,片子只要買回來就可以無數次播放,省本錢,再后來就是DVD了,一晚電影便宜到只要一百塊,但銀幕前也沒人看了,放電影的人快進跳躍,沒人知道,反正祠堂里看戲的祖先神明也不會找人投訴。但那會不行,那會看電影的人多,個個都是行家的樣子,放膠片時偶爾跳躍,銜接不上,觀眾就察覺出來了,喊:

    “怎么老吃片???”

    周作甫還得解釋道歉,對著話筒說片子老了,都不知放過多少次了,要是多加五十塊,我就去拿新片。遇到大方的雇主,會喊:“拿就拿,快去?!敝茏鞲Ρ懔ⅠR差人去“走片”。所謂走片,江永年也是后來才搞清楚,原來周作甫跟同行說好,租的片子相互用,那放一遍,便趕快開著摩托車送到這放,如此操作,兩家電影隊,放兩夜電影也就需要租一夜的片子,賺的錢就多。當然,這樣的事得瞞著雇主,有時遇到片子“走”不過來,周作甫急中生智,叫江永年偷偷把發(fā)電機關了,假裝壞掉,余下時間等片子“走”過來。

    江永年的小攤就擺在放映機邊上,一邊做著生意,一邊也坐在木箱上看電影,有時也幫江永年換一下片子(他有點佩服自己,竟然學會了換片子,那些帶子需要轉不少彎)。他本來是不怎么看電影的,主要是聽不懂電影里的話,又不識字,后來跟著電影隊,便逼著自己看,竟然發(fā)現不識字和聽不懂也是可以把電影看出意思來的。因為跟著電影隊,往往一個電影他會看上無數遍。當然,也經常能看到最新的電影。第二天,他便可以跟巧玉和孩子說說那新電影。湖村雖有周作甫的電影隊,一年到頭卻頂多放上那么兩三回,巧玉和孩子們都喜歡看電影,他們過癮的方式卻只有聽江永年回家講。

    與江永年相比,巧玉其實更愿意聽周作甫講電影,主要是他口才好,認識字,講起電影情節(jié)完整,有氣氛。早些年放電影,觀眾大多不識字,周作甫在電影放映之前,還要對著話筒講解一番影片的大致內容,后才省去那個環(huán)節(jié),估計就是那會鍛煉出很好的講故事的底子。周作甫沒事到江永年的商店里坐,抽煙喝茶,這時候,巧玉便免不了要周作甫講講電影,一個電影江永年講時不到二十分鐘,輪到周作甫講了,至少得一個鐘,連江永年在一邊也聽入了迷,像是重新看了一遍電影,比看還精彩呢。

    6

    江永年那天聽兒子漢金說:“周叔叔抱媽媽?!彼鋵嵍紱]往心里去,更沒往深處想。待他反應過來時,思索再三,又自己跟自己一口咬定,一定是誤會,要么是巧玉不小心撞到周作甫的懷里了,要么就是漢金看走了眼,一個三歲的孩子,懂什么,一點小事情肯定加以夸大了說,更不知道說了有什么后果。

    這事埋在江永年心底,好長時間,他都差點忘了。突然有一天夜里,江永年想了起來,他不但想起了漢金的話,還想起當年周作甫鏟了他的剃頭鋪,就因為周作甫的一句話:“永年啊,當年巧玉十五歲給你弄,你也沒弄出這么多血來吧?!比缃裣雭?,這話包含著不少不言的意味。江永年越想越不對勁,他得回家看看。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夜里,他們在南塘放電影。放到第二個片子時,周作甫提前走了,開著他的嘉陵摩托車,看樣子,像是要去別的電影隊走片。江永年本不多理電影隊的事,恰巧在幫忙換片子時,江永年問了另外一個工作人員:“作甫去走什么片子?”江永年也就是想知道下個片子是什么,并無打聽的意思。不料那工作人員回答:今晚不用走片子,他說有事,先走開一下。不知怎么,江永年一聽這話就再也平靜不下來。他固執(zhí)地認為,周作甫一定是回湖村了,又一定是去江永年家找巧玉了。

    有孩子來買東西,也被江永年轟走,“不賣了,回家了?!薄半娪斑€沒完呢。”孩子嚷著。他們跟江永年都熟,一有電影隊來,就一定能見著江永年和他的小攤位。江永年匆忙收拾,挑著擔就離開南塘。南塘到湖村,開摩托車都要十分鐘,走路得半個鐘,何況還挑著擔。江永年知道來不及,他在大路上攔下一輛摩托車,也不問價錢,邁上去就喊走。他難得有這樣果斷的時候。一路上,他腦海里都浮現著那些難堪的畫面。他想周作甫赤身裸體的樣子,壓著同樣赤身裸體的巧玉——奇怪的是,他能想象周作甫赤身裸體的樣子,卻怎么也想象不了巧玉赤身裸體的樣子。直到這時,他才知道,他連巧玉的身體都沒看仔細過。這么些年來,他一直視巧玉的身體如易碎的瓷器,總是不敢粗糙行事,他小心翼翼,幾乎沒往她身上使一分多出來的力氣。他一直把巧玉停留在十五歲那年,那個瑟瑟發(fā)抖的身體,使他念想一下都感覺是個罪惡。他們很少行房事,不是江永年不想,而是他不敢。每次行房事,巧玉更是不允許屋里有任何一件可以發(fā)光的物體存在。

    江永年難以接受的是,一個東西,自己百般呵護不敢有半點粗魯,到頭來卻被別人隨意蹂躪。更難以接受的是,她甚至還是情愿的。早知今日,江永年就應該跟周作甫老死不相往來。這么一想,江永年倒懷疑一切似乎都是周作甫預先策劃好的。他早就對巧玉有覬覦之心,早在江永年新婚之夜,周作甫假裝討喜煙之時,就已經開始。

    已經開始的事情讓江永年感覺到絕望。他不是那種可以力挽狂瀾的人。正當摩托車臨近湖村,江永年突然叫住師傅,往回走,重返南塘。電影還沒結束。再說事情也不一定是想象的那樣。江永年希望自己回到南塘時,能看見周作甫坐在電影機的木箱上,沖著江永年問:“你干嘛去啦?”但是沒有,等江永年重新把攤位擺好,做過好幾撥小孩的生意,再看了大半個片子,周作甫才慢悠悠地回來。他的摩托車突突突,熄了火,如一個人疲憊的喘息——至少在江永年聽來是這樣子。

    7

    一個人心里藏著秘密是痛苦的。

    江永年對巧玉越來越好,照往常應該發(fā)脾氣的事他也不發(fā)了,這反而讓巧玉有些不習慣,笑著問過江永年:“你是不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那些年,南塘鎮(zhèn)正在蓬勃發(fā)展,休閑業(yè)便是其中之一。滿街的福建發(fā)廊,那些豐滿的福建妹穿著白裙子給人洗頭洗臉。當然了,花足夠多的錢,她們也會提供特殊服務。江永年倒是和周作甫去洗過幾次頭,那也是為了理發(fā)才洗的,單獨去洗頭,對于江永年來說,也過于奢侈了。

    不過話讓巧玉先說了,江永年只能一笑置之。他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傻瓜。他害怕睡覺時說夢話,說出心事,所以每天晚上,他都得確定巧玉已經睡著了,才敢放心睡覺。好在,每次和周作甫放完電影回來,都是凌晨,巧玉和孩子們早就熟睡了。

    江永年曾強迫性地試圖從漢金的嘴里再聽到點什么,兒子卻緘口不言了,似乎得到過警告——這自然也是江永年猜測的。江永年一面希望事情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樣,一面又堅信自己的想象,似乎那樣,自己的隱忍才顯得悲壯,心理也得到安慰一般,至少在他看來,在這個家里,他是受害者,有錯在先的是巧玉。他之所以還隱瞞著,為的是兩個孩子。當然,這樣想時,事情就更悲壯了。實際上,江永年之所以隱忍,他是怕事情一捅破,巧玉會就趁此機和他攤牌,離他而去。畢竟,他得到巧玉也并非那么光明正大。

    日子一天天過,沒什么反常的情況。周作甫還是會在有些晚上中途消失,也不知道去了哪。周作甫一消失,江永年的心就揪成一團皺紙,電影看不下去,生意也漫不經心,孩子們趁這會,隨手能抓走一手酸脆的李子。一直要等到周作甫出現,江永年才算把心放了下來。這樣子,好像江永年擔心起了周作甫外出時的安危。江永年自覺是個折磨,干脆什么都不管,周作甫在不在,江永年懶得理,不知道,那樣心里反而好受些。江永年經受著這些痛苦的折磨時,他想到巧玉一點都不知情,心情又落到低點,感覺人生的無趣。

    一反常態(tài)的,那段時間江永年變得十分關心丈母娘,甚至連大舅一家都倍感親切,三天兩頭帶著漢金或者美麗往巧玉的娘家做客,去了還不是空手,水果一袋一袋,飲料也一箱一箱的,完全不像平時小氣的他。巧玉看著奇怪,但也不好說什么,人家女婿行孝,哪有女兒反而站出來阻擾的。照巧玉的意思,她還真不愿意讓母親來享這個福,她覺得即使江永年日后大富大貴(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會把功勞半點歸于母親當初沒看錯人的份子上。事實上,每次江永年往丈母娘家拿東西,當著江永年的面,母親也確實說了類似的話,說巧玉沒嫁錯人,江永年長得是不怎么樣,人矮,老實,但會賺錢,就夠啦,人這一生,還能奢求什么。這話江永年沒敢回家跟巧玉說,他知道他后來的生活之所以有些起色,還不是因為有了巧玉。所以,應該說是江永年運氣好,“買”到了巧玉。也是一個“買”字,讓江永年始終感覺不踏實。

    8

    周作甫是在福建發(fā)廊里被抓的。事情發(fā)生得挺突然,有人說,街那邊,派出所的人出來掃黃,踢了福建發(fā)廊的門,還抓了人,不知道都抓了誰。街這邊的電影還在放著,也是因為電影放著,街那邊的騷動便沒能聽到。

    那晚電影放完,電影隊還不見周作甫的影子。江永年撤了銀幕,收了電線,音箱和機器都裝木箱里搬上了拖拉機……這時還不見周作甫。有點不對勁。江永年在氣頭上,心想周作甫你要是再晚點回來,非得臭罵你一頓不可??墒?,沒罵成,有人偷偷來說,周作甫被警察抓了。警察突查福建發(fā)廊時,周作甫沒穿褲子,正和福建妹做愛呢。

    當天晚上,江永年一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巧玉叫醒。他可從來沒那么做過。他急于把周作甫怎么去福建發(fā)廊嫖娼又怎么被警察抓走的全過程告訴巧玉,仿佛當時他就在旁邊看著。聽語氣,周作甫被抓,他江永年還挺興奮,說完臉上保持著無意識的笑容。江永年為什么興奮他心里明白,巧玉就不明白了。巧玉問:“人家被抓了,你還笑?!庇终f:“你不會和他一起去和福建妹睡覺吧,難怪,最近有些不一樣。”江永年連忙擺手,這事他得解釋清楚。其實不用江永年解釋,巧玉也知道他做不來那事,做那事還得看人,像周作甫,巧玉就一點都不奇怪,即使被抓,巧玉也覺得事情在意料之中,要是江永年因為嫖娼被抓,就出乎意料了,也就更讓人瞧不起似的。

    周作甫嫖娼被抓,這事說起來不小,也大不到哪去。那些年,“嫖娼”一詞開始流行起來,剛開始是為人所不恥,漸漸也習慣了它的存在,只要不是有妻室的男人,似乎都被允許有那樣的舉動,很正常。至于有妻室的,隱瞞得了的自然也沒少往那些地方跑,即使暴露了,該鬧該吵也只是自個家庭,外人不會在意。何況周作甫就是個單身。周作甫單身倒不是像江永年那樣娶不到老婆需要媒人撮合著去買,他是不想娶。加上他平時就那性格,敢說敢做,是個神鬼不怕的能人,所以,還沒在派出所過夜,就有人出面,把他放了回來?;氐酱謇?,人們也不拿這事嘲諷,相反還挺佩服,說人家在發(fā)廊摸一把女人的乳房都要蹲半個月,還得花錢,他挺能耐,能把派出所當外婆家,隨進隨出。

    可是任憑周作甫在外面怎么大方,到了江永年家,面對巧玉,他還是得垂下頭來。周作甫對巧玉有那種微妙的感覺,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老喜歡往巧玉的商店跑,有事沒事,遇到江永年,他就和江永年抽煙喝茶;江永年不在,他更歡喜,直接就和巧玉“甩大炮”。甩大炮是巧玉說周作甫的,意思便是他老愛吹牛。巧玉說:“你別老是甩大炮了,講個電影給我聽吧?!敝茏鞲α验_嘴呵呵笑,問:“講白肉頭?”“去死吧你。”巧玉罵。白肉頭是什么?就是白豬肉,但此白肉頭不是真的白豬肉,是裸體片的代稱。如果有雇主要周作甫放裸體片的話,通常會說:“作甫啊,晚上拿塊白肉頭來吧。”上百人集體看“白肉頭”的情況周作甫也不是沒遇到過。他敢跟巧玉開這樣的玩笑,是在江永年不在的情況下。巧玉也不怒,她理解周作甫,甚至也看穿了周作甫的心思。周作甫不是個笨人,有些時候還真能逗巧玉開心,這是江永年所不能及的。有些暗示,巧玉也能心領神會,但她不會依他,一是怕,二也是覺得一個大男人光會暗示可不行——巧玉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覺驚訝,要是在以前,斷然不會有。不知是有心無意,周作甫會在順勢的時候摟一摟巧玉,巧玉也沒做出過多的反抗,只是有一次恰好被兒子漢金撞見了,漢金咿咿呀呀,說:“周叔叔抱媽媽?!?/p>

    好幾個夜晚,江永年隨電影隊出去,門樓卻響起了敲門聲。先于敲門聲,巧玉聽到的是摩托車熄火的聲音,所以也就可以斷定,來敲門的是周作甫無疑。巧玉不打算去開那扇門,至少不想那么急。以至于,后來無數個夜晚,巧玉都得等周作甫來敲了門,然后開著摩托車離開,才能安心睡覺,像是一種深感恥辱的強迫癥。那天,當她聽江永年說周作甫因為嫖娼被公安抓走時,她隱隱還覺得是不是她害了他。因為敲不開她的門,他才去敲福建發(fā)廊的門。

    然而在周作甫面前,巧玉還是保持快人快語的樣子,絲毫沒給他留下多少遐想的余地。周作甫不愿意巧玉提及福建發(fā)廊的事,她可偏要提起來說,還大大咧咧問周作甫福建妹怎么樣,年紀多大,長得漂亮不?要是江永年在場,等于就是兩公婆揶揄周作甫一個人,拿他往死里羞辱。巧玉之所以那樣,自有她的小想法,江永年則純粹是高興,他真高興,福建發(fā)廊事件讓他的疑慮一掃而空,周作甫多次的消失便找到了很好的解釋。再則,這樣的事情一出來,巧玉即使之前對周作甫有意思,這下也會死了心——至少江永年是這么想的。

    “巧玉,你就別再說了,我那是被冤枉的?!敝茏鞲φf。

    江永年聽了哈哈大笑,說你周作甫騙人也要看誰在你身邊吧。

    “你倒沒必要申冤,你有沒有做那事,也不關我什么事?!鼻捎裾f這話時,眼角轉過,神兒忸怩,暗藏神傷,倒是讓周作甫心里有了底似的。

    9

    派出所對福建發(fā)廊的突查說到底也只是做做樣子,不出幾天,街那邊的幾個發(fā)廊同時開門,那些穿白色緊身裙子的福建妹又開始坐在門口曬太陽嗑瓜子了。說是福建發(fā)廊,背后的老板其實都是本地人,與鎮(zhèn)領導又有關系,給點錢喝茶,凡事自然了。這些都不是秘密。南塘作為一個正在蓬勃發(fā)展起來的鄉(xiāng)鎮(zhèn),哪少得了吃喝嫖賭。一切還得照舊,一步一個腳印,缺一不可。

    周作甫再有個突然失蹤什么的,江永年也懶得操心。周作甫后來和那些福建發(fā)廊的老板混得很熟,吃飯喝酒,也不全是為了那些福建妹。周作甫行事活泛,非江永年所能及。有一次周作甫跟江永年說:“南塘發(fā)展快,想不想到南塘謀發(fā)展?”江永年哪敢想這些,但聽周作甫那么說,看樣子他已經想好在南塘的發(fā)展門路了。

    “你不放電影了?”江永年問。

    “不放了?!敝茏鞲φf。

    “那你做什么?”江永年又問。

    “先不說這些?!?/p>

    周作甫有所隱瞞,這不像他的性格。不管怎么樣,如果周作甫不放電影,那他江永年也等于失業(yè)了,怎么說也不是一個好事情。江永年跟巧玉說這些時,巧玉倒像是預先知道的一般。巧玉說,周作甫是什么人啊,他才不會抱著一臺電影機放到死,電影隊遲早會被淘汰,與其等以后被淘汰,還不如現在另謀出路……他們想事情都跟諸葛亮似的,顯出江永年笨得可以。

    事情說了大半年,周作甫終于把電影隊解散了,機器也全部賣給了同行,賤賣,沒幾個錢。周作甫隨之搬到了鎮(zhèn)上住。

    巧玉替周作甫感到可惜,要是三五年前,巧玉會把那套機器盤下來,她對電影機有種天生的敬畏。三五年前,周作甫不可能賣,三五年后,巧玉也不可能買了。也就是三五年的時間,巧玉感覺周圍換了一個天地。一對成長的兒女倒是越看越像巧玉,這點讓巧玉頗感欣慰。想想自己這一輩子也就這樣子過了,心里還是有些不甘。跟了江永年這樣的男人,想要出人頭地,確實希望不大。之前有周作甫的電影隊,賺點錢,加上小商店,生活過下去沒問題。電影隊一解散,江永年一下子就不知道干什么了,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巧玉的婦人脾氣也日漸見長,被孩子一吵鬧,就把氣都撒在了江永年身上。江永年沒敢還口,一也感覺自己那樣子不是個事,再說這么些年相處下來,江永年怕了她,怕的成分當然是復雜的。江永年有時像軟糖一樣捏不起又扔不掉,把巧玉氣得夠嗆。巧玉也懶得管他,只要半月一星期能去鎮(zhèn)里進趟貨,也就謝天謝地,誰叫她嫁了這么一個男人。平日閑時,江永年則到處逛,無所事事,丟了魂似的,見到有人圍一塊說話,他背著手黏糊黏糊也湊上去,剛要開口,人家一見是他,就噤聲,散了。村里人都拿江永年當傻子看。這些年,也只有周作甫把他當個人看待過。

    窩窩囊囊、磕磕碰碰的生活過了一段,江永年趁一次進貨的機會,找到了周作甫的住所。江永年想找周作甫幫忙,具體幫什么,怎么幫,江永年沒想好,他就是個沒主見的人,找周作甫,也是想聽聽他的意見。

    江永年也不知道周作甫搬到南塘后做什么事,周作甫偶爾回去,也是神神秘秘的,不說近況。江永年問到周作甫的住所時,還是有些吃驚。周作甫看樣子在南塘混得不錯,租那么大的房子。周作甫的住所離之前他們放電影的街道不是很遠,離福建發(fā)廊也不遠,江永年心想周作甫應該沒少往發(fā)廊跑吧。那天,江永年不想說福建發(fā)廊,他只想聽聽周作甫的意見。

    “這年頭,老實能賺到錢,那可真是笑話了。你要是肯聽我的,咱們一起做大事?!敝茏鞲φf。

    “做什么?”

    “六合彩?!?/p>

    10

    六合彩?回來的路上,江永年都在琢磨周作甫所說的六合彩,到底是什么東西?那東西能那么賺錢。江永年確實沒聽說過六合彩。照周作甫說,其實就是賭,只是賭得比平常大,大不是本錢大,而是賠率大,一塊錢可以賠四十。這么說,要是一百,就能賠四千。有那么好賠嗎?江永年問過周作甫。周作甫說,得在四十九個號碼中押對那一個。那得多難啊。也可以多種賭法,自然賠率也相應多樣。周作甫當的是莊家,俗話“頭家”。

    六合彩后來在南塘鎮(zhèn)家喻戶曉,包括四下的村莊,無人不知,無人不賭,瘋了一般,如瘟疫,席卷而過。那年是千禧之年,二十一世紀伊始,似乎帶著某種征兆。那天江永年帶著興奮的心情回村,見誰都得問問六合彩,見被問的人也都一臉茫然,他便虛榮起來,自覺帶回了新鮮玩意,終于也有比別人先一步的時候。待江永年把進的貨送回商店時,全村人已經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好奇,跟在江永年屁股后面,想問個究竟。巧玉還蒙在鼓里,以為江永年又惹回了什么事。以前被人看不起,這下還追家門口打了。以巧玉在村里的聲望,還不至于被人欺負到門樓口吧,正想撇開漢金的糾纏,要出門迎戰(zhàn),卻發(fā)現來者無不拿討好的笑容沖江永年笑。

    晚上,江永年才跟巧玉說,他去找了周作甫,周作甫正在做六合彩頭家,如果江永年感興趣,以周作甫為后臺,在湖村當個二頭家,收的賭金可以自己負責輸贏,實在沒把握的也可以打給周作甫。周作甫上面還有更大的頭家,他感覺吃不起的賭金,還可以往上面打……整個成了產業(yè)鏈。江永年說得起勁,緊張得渾身發(fā)抖。此刻,他多想得到巧玉的支持——從周作甫那出來后,他心里一直沒底,心想這事得讓巧玉定奪。只有巧玉說行,他才敢,說不行,他也干不了。周作甫說了,這是賭,黃賭毒,他黃都沾了,就不怕沾賭,出了事就等著坐牢。周作甫有點嚇江永年的意思,說的也全是實話。

    和以前周作甫讓江永年去電影隊幫忙不同,這次巧玉沒答應。巧玉突然的謹慎,江永年有些不理解。巧玉也是有考慮的,她之所以沒答應,冒險是其一,再說還不一定賺錢,以江永年的能力,賺點勞力錢可以,要靠腦子賺錢,不放心。但不出半年,所謂的二頭家在村里就有了三五家,全民皆賭,見面無不談六合彩,拿著圖紙預測下期的號碼,那些二頭家也個個成了村里最有錢的人。江永年怪巧玉當初壞了好事,只是心里想,嘴上又不敢說。

    江永年做不了頭家,卻瞞著巧玉成了賭徒。巧玉不讓賭,也賭不起,一賭就沒錢進貨了。起初,江永年沒敢把圖紙拿回家,就跟著人猜,跟著人家押,哪個數字,哪個生肖。那時他還弄不清楚怎么個賭法,來龍去脈,憑頭家說中就中,說吃就吃。后來才知道,開碼的地方原來遠在香港——他突然有種肅穆感。漸漸,巧玉也默認江永年把那紅紅綠綠的圖紙拿回家,也是因為有中過那么幾回,隨即到鎮(zhèn)里拉回一個大電視,全新的,日產。當天,江永年滿頭大汗搗弄天線,希望能收到香港那邊的本港臺,可沒能成功,一打聽,才知道看香港的電視是要交錢的。江永年嘗到了甜頭,覺得事情可以繼續(xù)搞下去,便儼然一個猜碼高手,佯裝高深,整天擺個桌子坐在商店前,桌上鋪滿圖紙,有《黃大仙》 《白小姐》 《鐘道人》等,都是香港那邊復印過來的,江永年視若參透天機的證物,一字一句,研究,猜測,其認真勁,讓巧玉也覺得陌生。不知是神助,還是巧合,真的經常讓江永年猜中,有時是單獨一個特碼,四十九個里挑一個,不簡單;有時猜中一個生肖,所謂生肖,包括四個號碼,比如他猜中龍,特碼就在屬龍的那四個數字里。江永年還有這樣的本事,一夜成名,瞬間傳遍南塘鎮(zhèn),說江永年看起來傻不拉嘰的,卻有異秉,能報碼,每報必中。巧玉想不到窩囊半輩子的江永年竟然靠六合彩揚眉吐氣了一回。

    慕名而來的人不少,都希望江永年能告訴他們下一期的號碼。江永年受寵若驚,干脆趁機裝模作樣,說什么天機不可泄露,要泄露也行,得有好處。來人意會,紛紛往江永年手里塞錢。江永年也不知所措,拿人錢,不說個所以然也不是辦法,說什么呢?他心里沒底,他能在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紙上看出什么來,他自己再清楚不過。于是,他也學習圖紙上的方法,出一言,讓你們去猜,對與否,等結果出來見機解釋,總有一個解釋是讓人信服的。有時江永年會說一句:“哎,要錢得看過年。”有時又說:“去北京天安門找錢。”說完就戛然而止,不再言語。來人面面相覷,沉思苦吟,最后仿佛都找到了答案,笑著回去。那么些人當中,難免有少數押中的,比如江永年說“要錢看過年”,剛好開的是豬,人們會解釋,過年才殺豬啊,真是太準了;比如他說“去北京天安門找錢”,開的是龍,人們事后諸葛,自然也能解釋為北京天安門是皇上出入的地方,不是龍是什么……如此總總,江永年越傳越神。當有人質疑江永年既然那么神,自己怎么不往死里押,人們這下又得替他解釋:天機本來就不可泄露,不能靠它生財的。

    巧玉心里其實明白,江永年說到底使的還是騙人的把戲,如果他身上真有神,那神也是瞎了狗眼的。但那幾年,江永年靠這個賺了點錢卻是事實,比起那些因六合彩而傾家蕩產、賣兒易女、跑路躲債、跳樓投海,甚至輸瘋了的,也有贏瘋的——說一婦人在洗澡,聞聽中了特碼,沒穿衣服就往外跑——還算幸運。

    11

    六合彩的熱潮在南塘鎮(zhèn)火了好幾年,后來也一直沒斷過,只是賭的人漸漸清醒,越來越少。當然,后來鎮(zhèn)派出所也出來抓人,抓歸抓,還是和突查福建發(fā)廊一樣,做做樣子。六合彩害慘了大部分人,也讓少部分人成了有錢人,其中就包括周作甫。

    周作甫在南塘買了最好的房子,有了車,十多萬的豐田雅閣。奇怪的是,周作甫還不結婚,都四十出頭了。有人說他身邊從不缺女人,估計也是謠傳。但一個有錢人不結婚,怎么樣也得供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她們就喜歡說起——她們是誰,她們是團結在巧玉身邊一伙湖村婦女。她們沒事就聚在巧玉的商店門口,插花,織袋,挑毛衣,奶孩子,一邊就說著周作甫怎么還不找個女人結婚……周作甫沒事還喜歡回湖村,開著他的車,一進村,就把喇叭按著震天響,怕是沒人聽見似的。周作甫每次回來都把車停在巧玉的商店門口,來找江永年,就是不來找江永年,找另外的人家談話說事,他也習慣把車停在巧玉的商店門口。于是就給人錯覺,周作甫走得最近的還是江永年,人們要找周作甫幫個忙什么的,還得通過江永年中間遞個話,幫了忙,要還禮,給點黑芝麻紅番薯,也得往巧玉的商店里拎,放著,等周作甫下次開車來,給他,帶回鎮(zhèn)上去。一直是這樣,所以談論周作甫的婚事,自然也只能在巧玉的商店里談,才算光明正大,背著人不說暗話。好像,江永年巧玉一家都成了周作甫的親人。當然了,江永年和巧玉也知道,人家周作甫那是看得起,不忘舊情,每次來都帶著時令水果,給美麗、漢金零用錢也是常事。漢金就喜歡周叔叔,一來就纏著不放。漢金已經十二歲了,個頭竟然高出了江永年。美麗更不用說,儼然已經是大姑娘,眼下剛讀初中,她嫌公社初中太亂,還是周作甫出的面,花錢打點,把她弄到了南塘一中去讀,成績很好,據說全班第一,全校也沒排過第三,是個狀元才,可惜是個女的,終究是別人家的。江永年這么想,巧玉也這么想,她想自己出嫁十多年,跟娘家都斷了似的,父親母親生她能有什么用,不就值五百塊錢。這么想時,巧玉還真覺得對不住父親,而這么多年對母親的怨恨,也是應該懺悔的。然而,漢金作為一個男孩,卻全然沒有讀書天分,整天只知道玩,吃喝,搗亂,人倒是滿靈活的。周作甫喜歡漢金,說這種人日后有出息,準能賺錢,他的意思也明顯,他周作甫不也是那樣的人么,從小到大,上樹掏窩上房揭瓦的,沒一天閑過。巧玉倒是想,要是嫁了像周作甫這樣的男人,怎么說也算是一件對的事情。

    12

    起初一段時間,江永年老是在清晨刷牙時嘔吐,嗷嗷嗷的,全家人聽了都討厭。爸爸刷個牙怎么跟懷孕似的。漢金這么說,特別反感。巧玉懷孕就那樣,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了,所以生了一男一女,想著夠了,也沒敢多生,否則自己先沒命了。巧玉自己嘔吐時知道難受,好了傷疤忘了疼,對江永年老在大清早嗷嗷叫的,也很煩。倒是美麗,會給父親倒碗熱水,等著他刷了牙喝。

    全家都沒當回事,包括江永年自己。在鄉(xiāng)下,誰沒個小疾小病的,拖拖就好了,忍忍就過了,大不了也就叫赤腳醫(yī)生背個醫(yī)囊來家里,打個針,開幾包藥,或者,叫草藥師,去野外抓幾棵青草,回家熬成湯,喝了就沒事了。江永年別的不懂,對草藥倒是懂一些,簡單的幾樣青草,知道哪種熬了吃胃寒,哪種有清熱解毒,活血化瘀之效……也是雜七雜八聽人說的。

    于是,嘔難受了,江永年沒去找赤腳醫(yī)生,倒是自我診斷,抓了一大堆聽說治胃病的草藥,南塘人叫臭熏籽。回家,熬了一鍋又一鍋,味道難聞。味道難聞不怪臭熏籽,是江永年還往湯里加了白肉頭,一塊熬,味道沖在一起就怪難聞的,全家還是一片怨言。就那樣堅持喝了一個月,沒見好,反而更嚴重,最后都沒法吃飯了,吃什么嘔什么,喝什么吐什么,跟個病人似的,只能躺床上,床邊還得放一水桶,接他的嘔吐物,嘔都最后,沒東西了,就光嘔綠水。怎么辦呢?眼看一個好好的人,沒傷著,沒摔著,突然,說廢就廢了。

    關鍵時候,那些親戚,巧玉在心里過一遍,都沒一個能用得上的,倒是周作甫,值得依靠。

    巧玉便讓美麗打了周作甫的手機,二十分鐘不到,周作甫的車就停在了商店門口。

    巧玉跟周作甫說江永年的情況時,語氣哽咽,都快哭了。這些年,她還真沒怎么哭過,認了,認命,認虧,就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但如果連江永年都倒了,她會覺得這些年認的東西竟然還不放過她,至少還想提前把江永年從她的生活里抽掉。江永年這樣的男人,說實話,巧玉不可能喜歡,但這么多年下來,巧玉也死心塌地,覺得他實在,其實就夠了。巧玉想哭的原因,當然還有,就是周作甫那么急切地趕到,比親人還親,也只有巧玉心里清楚,周作甫之所以對江永年一家關心有加,還不是就因為那份埋著的愛——巧玉其實也不敢這樣想,似乎太把自己當回事。

    南塘鎮(zhèn)醫(yī)院沒敢下定論,但情況看起來不妙,建議往更大的醫(yī)院送。病情瞞著江永年,周作甫對他的說法是胃病,去廣州動個小手術就行,就跟割掉一個瘡一樣。江永年信以為真,他其實也沒覺得有多大的病,甚至還拒絕去廣州?!拔铱伤啦涣?,神在身上呢。”江永年半開玩笑,還拿當年報六合彩號碼說事?!澳闶撬啦涣耍l說你要死了?!敝茏鞲φf。其實周作甫心里想:這下你還真的要死了,江永年,百分百的,得的就是胃癌晚期。周作甫鼻頭一陣酸澀。

    周作甫也沒敢把心里的斷定告訴巧玉,怕她受不了。要去廣州復診,也沒讓巧玉跟著,說沒多大的事,他帶江永年去就行了。巧玉說那就讓美麗跟著去吧,大城市的醫(yī)院,美麗可能能幫上忙。周作甫說好。當時是十月,美麗得返回學校請假。她第一次出遠門。

    13

    復診的結果,不出周作甫所料,胃癌晚期,治不治,都難以活過過年。情況只有周作甫一人知道,他覺得自己瞞著也不是個事,總得讓江永年的家人知道。說給誰聽呢?最好的人選便是江美麗。而且,她暫時也得保密。

    周作甫趁江永年上洗手間,便把美麗拉到一邊,猶豫一會才說出口:“你爸,查出來是癌癥,晚期。”美麗還沒反應過來,她看著周作甫,半天,淚水夾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掉。周作甫趕緊伸手去拭。那一瞬間,周作甫心頭一堵,鼻子酸,淚水也差點翻了出來。美麗抽泣著問:“我爸是不是要死了?”周作甫本想咬著牙點頭說是,轉而想這也太殘酷了,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來說,盡管她站起來也不過矮周作甫半個頭。周作甫說:“不會,還能治,手術,化療,說不定能治好,醫(yī)生說了,有希望?,F在,我們還得瞞著你爸你媽,別讓他們擔心,知道嗎?”美麗點頭,此刻,她將周作甫視為依靠,她竟情不自禁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永年的病終于還是瞞不住。

    美麗獨自一人回湖村,起初她還能強裝笑顏,跟巧玉說:“爸沒什么事,要動個小手術,周叔叔說過幾天他們就回來?!碑斕焱砩?,巧玉做了一個很不吉利的夢,她竟然夢見她父親,父親還是那句話:“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父親在夢里面目模糊,說話的聲音也虛無縹緲,似乎是父親生前說的話,隔著層層時空以及夢境與現實之間的距離飄到了巧玉的耳邊……巧玉突然驚醒,兆頭不好,意識到江永年病情肯定不輕,是周作甫瞞了她,美麗也瞞了她。巧玉隨即把美麗搖醒,哭著問:“你爸怎么啦,跟我說實話。”美麗被嚇一跳,還堅持,終于還是堅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漢金在另外一個房間睡覺,他大喊:“還讓不讓人睡覺啊,半夜三更這么吵?!?/p>

    既然如此,周作甫也沒瞞的必要,他在電話里如實跟巧玉說,積極治療,江永年或許還能過個年,如果回去,最多兩個月。巧玉在電話里哭。周作甫又說,江永年一輩子也不容易,讓他過個年吧,開開心心的??鞉祀娫挄r,巧玉突然想起,跟周作甫說:“我這里有兩萬塊錢?!眱扇f塊錢是巧玉和江永年這么多來的全部積蓄,在巧玉看來肯定是大數目,她哪里能想到周作甫第一天到廣州,就花掉了一萬多。周作甫說:“錢的事你放心,我來想辦法?!鼻捎裾娌恢勒f什么好了,只是一個勁地落淚。

    一個月后,江永年回到湖村,幾乎變了一個人,瘦得不成人樣。他本來就小,這下跟只脫了毛的猴子一樣。巧玉只覺得他的眼睛很大,從沒有那么大過。精神還行,江永年似乎還挺堅信自己已經逃過一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對以后的生活充滿激情。巧玉心里絞痛,面上也得配合江永年,對未來的生活表現出樂觀。在過年前的幾個月里,一家人還真從未那么多歡聲笑語過,盡管一笑過后,背面都是淚水和酸楚。

    那段時間,江永年想吃什么,巧玉就弄什么。也奇怪,江永年的胃口還從沒那么好過,只是吃得再多,人卻越是瘦下去,像是一個氣球正被快速地抽去空氣。江永年是在過年后初九的晚上才死的,死之前,他吃掉兩大碗米飯和一碗豬肉湯——巧玉以為是回光返照,一個臨死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能吃。江永年死后,躺在床上,隔著蚊帳,能看見他瘦骨如柴的胸膛,惟有肚子是隆起來的。也就是說,江永年雖是得了胃癌,臨死前還是吃得飽飽的,沒成為一個餓死鬼。這是巧玉感覺欣慰的。

    14

    江永年死后,有大概半年的時間,巧玉還恍若夢中。從十五歲那年開始,巧玉的生活突然出現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注定是她唯一的男人,是她終身的丈夫,就好像有人無端塞給她一樣東西,并告訴她你已經屬于這樣東西了——事實上,她是被母親塞給江永年的。一直到江永年去世,這期間,她逐漸熟悉了身邊這個男人,熟悉他的身材,他的呼吸,他的體味,他的性器官,也熟悉他的性情和脾氣。前后十多年,就在她習慣了這個男人時,想珍惜這個男人時,一場突如其來的病,他瘦成了一只猴子,最后斷了氣,被人抬進棺材。他突然又消失了。他瘦小的身體只是占去棺材一半的空間,剩下的空間只能用草紙塞滿,不會讓他的尸首在空闊的棺材里晃蕩——他已經晃蕩一生,死了不能沒個著落。他注定在土里,腐爛,消失。每每想到這,巧玉還是忍不住驚詫:事情真是這樣的嗎?她再三跟自己確定,是的,他已經死了,這個家里再也沒有他的身影和聲音了。那年,巧玉開始守寡,其實也就三十來歲,還很年輕。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巧玉會和周作甫會走在一起,也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要是那樣的話,巧玉可就得了大便宜了。然而,這個越來越倔強的女人偏偏沒有讓人們的以為得逞。巧玉關了經營多年的商店,把美麗和漢金都安排到學校住宿。巧玉一個人去了深圳。巧玉甚至都沒和周作甫說一聲。

    巧玉一去就是三年,期間很少回家,她也怕回家。美麗和漢金一放暑假,想要去深圳走走,看看大城市。巧玉都不讓,巧玉匯給他們足夠花的錢。他們不知道母親在深圳靠什么賺錢。巧玉不讓孩子到深圳看她,主要也是怕讓孩子知道她賺的是什么錢,過的是什么生活。巧玉在深圳結交了一伙婦女,她們都做一樣的活。在南山和寶安的交界處,有一片大荔枝林,她們在荔枝林搭起棚寮,平時就住在那里。這是一群拾荒者。說她們拾荒,也不全是,拾荒只是幌子,更多時候,她們拾的不是荒,而是別人值錢的東西。比如路過一家小餐館,門口正架著鍋煮東西呢,她們就可以端著鍋跑,一路跑一路把滾燙的湯水倒掉……她們經常光顧的是工地,鋼筋、鐵塊,甚至是勞動工具,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拿的,偷了就走。即便被人發(fā)現了,知道逃脫不了,她們也有“絕招”——就是脫了褲子往下一蹲,撒尿,大路上,眾目睽睽,沒人敢靠近——巧玉起初做不來這么不要臉的事,也因此吃過虧,被人打過,還進派出所,拘留,后來她也覺得這張臉值不了幾個錢,這張臉放在湖村,或許還算是一張臉,放在深圳,它就狗屁都不是,沒人會記得,也沒人會在乎。以后,再有類似的危險,巧玉也學著同伴那樣,褲子說脫就脫。她們出門前還得換上容易脫的褲子,最好是運動褲,千萬不能系皮帶。她們有一套獨特的生活規(guī)律和行為準則,這些都讓巧玉大開眼界。

    盡管在外怎么厚顏無恥,每有回南塘,巧玉還得像個人樣。她都得特意買身新衣服,裝扮一新了,才坐車回家。車在南塘鎮(zhèn)下,巧玉第一件事便是到南塘一中看美麗,然后帶著美麗又到二中看漢金——漢金那幾年一年比一年不一樣,已經是個大小伙子,高大,脾氣也大,看人不拿正眼,即便見到母親,也是眼角一掃,挺不稀罕的樣子。巧玉見漢金一頭的黃頭發(fā)和整身裝扮,就知道,壞了,兒子學壞了,怕是管不住了。

    然后,他們一家三人再回到湖村,第一件事便是去給江永年上墳。江永年墳頭的草一年比一年瘋長,都快把墳頭淹沒了。巧玉叫漢金拔去墳頭的草,漢金站著不肯動手,這個孩子對一切都無動于衷的樣子,讓人感覺危險……相比之下,女兒美麗就要省心得多。美麗還提出初中畢業(yè)后不再上學,要打工賺錢,她似乎還有其他事欲言又止。巧玉沒說什么,她怕一說話,彼此心軟,有些事就決斷不下。她想這樣也好,有個幫手,可以早點把周作甫的債還了,盡管周作甫一直說錢的事不必放在心上。巧玉不想欠人太多。

    15

    巧玉后來一直想罵周作甫一聲“混蛋”,卻一直沒機會,也罵不出口。

    直到美麗在電話里哭著跟巧玉說她懷孕了,孩子的爸爸是周作甫。并且,美麗一直強調,她是自愿的,不要怪周叔叔,她喜歡周叔叔,他愛周叔叔,他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一直想說,卻說不出口,如今懷孕了,她想為周叔叔把孩子生下來,也就是說,他們要結婚……

    巧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女兒的話從頭尾聽完的,美麗一邊哭一邊說。掛了電話,巧玉都忘了跟女兒說了什么。她愣了一會,突然舒了一口氣。那就這樣吧。巧玉想。也沒什么不好的。周作甫是個好人,還是個恩人,就當是還債。想著,巧玉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你不知道路往哪邊拐?!笔堑?,父親說得沒錯,永遠都不知道,那怎么辦呢?就原地站著吧,等看清路的方向,你順著路往下走就是。路早就在你的腳步邁開之前鋪好了,你休想能靠自己的腳把路走出來。

    巧玉毅然上路,回南塘,參加了周作甫和江美麗的婚禮。

    婚禮辦得極其隆重。周作甫年近五十,迎娶剛滿十八的江美麗,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南塘鎮(zhèn),無人不談。巧玉作為丈母娘的角色出現,還是讓周作甫愧疚不已。周作甫不知道說什么合適,只是一個勁地說巧玉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美麗我死后一切留下來的東西都會是她的你放心……巧玉當然放心。巧玉說:“你要對她好?!币矝]別的話了。周作甫說“一定一定”。說實話,一身西裝打扮的周作甫,白白胖胖,真看不出是將近知天命的人,反倒跟美麗看起來是挺般配的一對。

    周作甫和江美麗結婚后,周作甫叫巧玉不要再去深圳,巧玉也答應了,她主要是想把漢金拉在身邊看管,這孩子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周作甫的意思是要巧玉和漢金一起到家里住,一家人團聚。巧玉沒同意,她覺得怪怪的,沒找到一家人的感覺。周作甫也理解,便在南塘開發(fā)區(qū)買了一套新房,100平方,就給巧玉和漢金母子住。巧玉倒是欣然接受——似乎周作甫再給她什么她也會覺得不為過。

    母子倆的生活費都是周作甫提供的,包括漢金的學費,可以說,不用巧玉再干什么,生活已經無憂,再說巧玉這幾年在深圳,還有些積蓄。巧玉卻開心不起來,感覺寂寞,沒人可以說話,以前在湖村,有一伙婦人,到深圳,也有同伙一群,說說笑笑,日子過得快。如今,家里大多時候就巧玉一人在,手頭又沒有一件事可以做。漢金大部分時間并不在家,深夜才回,有時甚至徹夜不回,即使在家,和巧玉也沒話說,一說話就準是吵架。巧玉已經拿這個兒子沒辦法,干脆放任他去,一心又擔憂,這么下去,他能把路走成個什么樣子——這都是巧玉所不敢想象的。

    一直到美麗分娩,生了個大胖小子,巧玉才住進周作甫家,照顧女兒月內。那一個月里,巧玉倒是難得地開心,她看周作甫對美麗好,對剛出生的兒子好,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了,抱著兒子又拱又親的,最后還哭了。巧玉心里也酸酸的,曾經的這個男人,還是那么的喜歡著她呢,悄然抱過她,深夜敲過她的房門……一幕幕想來,像周作甫放了多年的電影,又恍如煙云,那么的不真切、不真實。

    16

    照顧好美麗的月內,巧玉執(zhí)意回到開發(fā)區(qū)的房子,周作甫和美麗怎么說都留不住。

    第一天,一進門,巧玉便發(fā)現整個家跟豬窩似的。一個月沒打理,漢金就能把家弄成那樣。巧玉一肚子氣,邊收拾邊罵,竟然還在床底下發(fā)現幾個礦泉水瓶制作的東西,看起來像煙筒。巧玉感覺奇怪,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憑直覺,巧玉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深夜,巧玉一直等到漢金回家,她睡不著。漢金不是一個人,他帶回了兩女一男,看模樣都不大,十六七的樣子,應該也是學生。一進門,漢金看見巧玉正坐在客廳里,漢金作了一個垂頭喪氣的動作:“哇靠,你回來干什么,也不提前說一聲?!?/p>

    巧玉正在氣頭上:“我再不回來,還不知道你能把這個家搞成什么樣?”

    漢金說:“拜托,你別管我好不好?!?/p>

    巧玉說:“我不管你誰管你啊?!?/p>

    漢金說:“拜托,你已經好多年沒管我了。”

    ……

    隨漢金來的兩女一男一看形勢不對,做著鬼臉,轉身走了。漢金也想跟著他們出去,卻被巧玉拽了回來。巧玉把門一關:“今天你要給我說說,你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巧玉扔出那幾個礦泉水瓶,它們在地板上噼里啪啦爬了一地。

    “沒錯。那是我們吸毒用的。我吸毒了,冰毒,怎么啦,有什么大不了的。”

    說著漢金走進房間,房門嘭地摔上。

    巧玉怔在原地,渾身發(fā)抖。待她清醒過來,便猛敲漢金的房門,又哭又鬧,非得要他出來說個清楚。巧玉就剩下這么一絲希望,她得像把溺水的人從水里拉出來那樣,不能有半點松懈。鬧了半天,漢金終于開了門。漢金一副被煩透了架勢,叫母親沒必要大驚小怪,南塘鎮(zhèn)的年輕人,還有幾個不吸毒呢?漢金這么一說,又讓巧玉嚇一跳,她說:“別人可以吸,就你不行。”漢金笑著問:“那周作甫呢?對了,我倒給忘了,我現在應該叫他姐夫了。你的女婿,他可以嗎?”“怎么?周作甫也吸毒嗎?”“他啊,比吸毒還厲害,南塘毒梟,誰不知道他是整個南塘最大的毒販,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大女婿,就是個毒王,我算什么,我們吸的這么點冰毒,說嚴重了是吸毒,說好聽點,那是在幫襯你女婿的生意……”

    巧玉啞口無言,她真不敢相信漢金說的是真的,又不得不信,沒錯,周作甫從來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他就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狼狗,哪一路子能賺錢,他準能走在那路子的前頭。當年組建電影隊,后來的六合彩,無不這樣。再說了,周作甫一下子能把開發(fā)區(qū)的房子買下來,當時巧玉就應該懷疑了。漢金說的并非空穴來風。這些年,漢金生活在南塘,對周作甫的了解,自然比巧玉深入。

    巧玉后來才知道,就在她離開南塘的三年里,南塘最大的變化不是起了多少高樓,修了多少路,開了多少開發(fā)區(qū),而是,南塘已經變成了一座毒城。南塘鎮(zhèn)成了制毒窩點,一種叫冰毒的毒品,被這里的人像生產冰糖一樣制造出來。源頭追溯起來,也是有高人存在,那人要么是化工學科出身,怎么也算半個科學家,他知道感冒藥里含有麻黃素,麻黃素正好又是制造冰毒的主要材料。他突發(fā)奇想,用感冒藥制毒。大事從小做起,制毒也一樣,剛開始,人們只是在身邊收購感冒藥,整個小鎮(zhèn)的感冒藥被洗劫一空,弄得真正需要吃藥的反而買不到。逐漸,他們開始到外地收購,便滋生與之相關的工作,專門販賣感冒藥,一卡車一卡車往南塘鎮(zhèn)拉——周作甫最先參與的其實是販賣感冒藥。周作甫從廣州深圳等地大批大批運回感冒藥,轉身高價賣給制毒團伙,一趟就能賺十幾萬。缺貨時,周作甫甚至有辦法聯系廠家直接拉貨。那會,制毒團伙光請人拆感冒藥殼,一天開出五百的工錢,像漢金這樣的年輕人,無心上學,就都跑去拆感冒藥了,一天賺五百,誰不要。

    周作甫先是在感冒藥上大賺一把,憑他的野心,還遠遠不夠。他聽說制造出一桶冰毒可以賣上百萬,相比之下,他最多也只是一個小角色。周作甫參與制毒的方式便是入伙,給錢,分成,這樣的方式比販賣感冒藥要賺得多。周作甫的錢越投越多,自然就成了制毒團伙最大的幕后老板。周作甫并不親手制毒,他掌控南塘的冰毒市場,負責規(guī)劃銷往全國以及境外,全是他一人在幕后運籌帷幄。這已經是南塘鎮(zhèn)公開的秘密。

    警方監(jiān)控周作甫多年,卻苦于證據不足,再說周作甫用錢砸出來的關系,也總能在關鍵時刻充當他的保護傘。警方曾經截斷周作甫的感冒藥進貨渠道,眼看整個團伙就要無米之炊,不料數月之后,周作甫直接叫人購買麻黃草,還是一卡車一卡車拉回南塘,熬麻黃素。那段時間,整個南塘鎮(zhèn)的上空,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刺鼻味道。

    漢金曾視周作甫為英雄,一心想輟學,跟在周作甫手下做事。周作甫沒答應漢金,不想讓漢金沾手毒品,由此,才引起漢金對周作甫的怨恨。事實上,巧玉在深圳那幾年,周作甫對漢金姐弟倆照顧有加,親若父親。美麗自從廣州回來之后,對周作甫就存有好感,起初的好感只是對長輩的依賴,隨著接觸的深入,身邊又缺乏親人,美麗開始喜歡上了周作甫。

    美麗第一次在周作甫家過夜時,面對一個青純少女,周作甫把脫到一半的衣服又重新給她穿上,那情形像多年前江永年對待十五歲的巧玉。周作甫是否在那時想起了巧玉,想起那些陳年往事……然而歲月煙云,天翻地覆,后來的周作甫也不再是電影隊時的周作甫,他呼風喚雨,要什么有什么??僧斔鎸γ利悤r,便儼然一切現實的光環(huán)都會退去,歲月重新回到了電影隊時的周作甫。他看著江美麗白凈的臉和身體,嬌小,索索發(fā)抖,多像啊,像極了當年的巧玉。周作甫淚眼朦朧,心里喚著巧玉的名字,把美麗撲倒在了床上。

    17

    巧玉沒有其他辦法,她只有報警,把兒子漢金送進了戒毒所。有一段時間,巧玉就跟在漢金身邊,陪著他一起戒賭。漢金痛苦難耐,時不時產生幻覺,說他見到父親了,父親回來看他們了。母與子在這時候只有抱頭痛哭。

    縣城戒毒所距南塘鎮(zhèn)有五十里之遠,巧玉有時坐車來回,更多時候她就租住在旁邊的民房里。戒毒所人滿為患,年輕人真多,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面露稚氣,可他們都染上了毒品,甚至還有不少女孩子,青春靚麗,年輕。巧玉看著他們,想起自己十五歲的時候,已經被母親以五百塊的價錢賣給一個叫江永年的陌生男人做妻子了。如今兩代之間,卻是天與地的差別。表面看,社會在往前進步,實際也是在朝深淵傾斜。巧玉想著這么多的年輕人,包括她的兒子漢金,所吸的冰毒,竟都是以周作甫為首的制毒團伙做出來的。她的心就禁不住一陣絞痛。

    漢金終于在巧玉的日夜廝守中妥協下來,答應戒賭,重新做人。巧玉這才放心把漢金留在戒毒所,回到南塘鎮(zhèn)。漢金被送進戒毒所,并且還是巧玉親自報的警,這些事,巧玉都沒主動跟周作甫和美麗說起。他們還是很快就知道了。待巧玉回到南塘,周作甫把她叫一起吃一餐飯,席間周作甫幾次欲言又止,不知怎么開口。反倒是巧玉先開的口,她說:“我都知道,漢金都告訴我了?!敝茏鞲c點頭,也沒再說什么。全家人繼續(xù)吃飯。

    “凡事適可而止,”最后,巧玉才說,“你不知道路會往哪邊拐。”

    周作甫說:“好,我聽你的?!?/p>

    然而,還是晚了,幾天后,上百名特警圍住周作甫的大宅,警方終于開始收網,他們掌握了周作甫制毒販毒的重要證據,因為周作甫的制毒窩點發(fā)生鍋爐爆炸,炸死了好幾個工人。周作甫被押上警車時,美麗抱著兒子跟了出來,孩子大哭。周作甫央求身邊的警察:“讓我哄一下兒子吧?!眱蛇叺木熳ブ茏鞲Φ母觳膊]松開的意思。帶隊的警官曾經和周作甫打過交道,他點了下頭,他們才松了手。周作甫過去,看著大哭的孩子,說:“小豆豆,乖乖。”孩子還真的就不哭了。周作甫接著看了一眼已經淚如雨落的美麗,對她說:“好好照顧孩子?!泵利慄c頭,淚水簌簌抖落。

    從此,周作甫再也沒回來過。周作甫被判死緩,后改無期徒刑,即使能出來,也已經八九十多歲了,等于這一輩子就要在監(jiān)獄里度過余生了。周作甫后來寫信出來,要美麗改嫁。美麗決意不嫁,這點性格像極了巧玉。

    那時美麗已經搬到開發(fā)區(qū),和母親一起住——周作甫的大宅、豪車和資金全都被查封和充公,好在買開發(fā)區(qū)的房子用的是巧玉的名字——母女倆相依為命,就靠著巧玉每天到石碼頭曬魚干生活。仿佛,世上的所有男人都離她們遠去。

    18

    每天,一大清早,巧玉就必須起床,走半個小時的路,才到達石碼頭。這個時候的碼頭最熱鬧,漁船進港,大魚商,小販子,都聚在碼頭,七嘴八舌,大聲叫嚷,挑魚,搶魚,戥魚。好一點的魚會在瞬間被人搶購一空,然后進入小鎮(zhèn)的海鮮市場;次一點的,則被小販們拉到下面的村莊去,自然也有湖村的魚販——巧玉怕遇到熟人,每次都把帽子拉低一點;剩下的小魚,雜魚,像巴藍、那哥、笛子魚、章魚等則被收聚在桶子里,拉著到了沙灘上。巧玉便是負責把這些魚開膛破肚,然后架在竹架上,曬成魚干。

    石碼頭曾經是南塘鎮(zhèn)的命脈,多數人靠它生活,行船打漁,市場魚商,鄉(xiāng)下小魚販,無不靠著碼頭過日子。還有那些打工的,搬魚工、挑魚工、殺魚工,更是數不勝數。后來,因為有更便捷的賺錢方式,碼頭逐日冷清,除了老人婦女,幾乎找不到一個年輕人愿意在這樣嘈雜,充滿魚腥味的環(huán)境里干活。

    漢金算是帶了一個頭。戒毒一年后,漢金回到南塘,他沒再上學,想找份工做,又沒個一技之長,巧玉便把他叫到石碼頭幫忙。巧玉本以為漢金干不來這樣的苦累活,想不到他還是堅持了下來。漢金夾雜在成群的老人和婦女中間,顯得格外醒目。人們對巧玉說:“你家孩子真乖。”孩子懂事,有人在一邊夸,巧玉高興。誰又知道一年前,漢金還是個吸毒患者呢——巧玉想想還是挺后怕的。

    一般情況下,漢金在碼頭搬魚,巧玉在沙灘曬魚,母子倆隔了一段距離,并不能相互望見。倒是巧玉經常停下手頭的活,繞過一片竹架,勾著頭去望兒子,她老不放心的樣子,要么怕他和別人有摩擦,這孩子從小性子沖,說話像吵架,自己人聽習慣了能理解,外人就不一定包涵了;要么就擔心他搬魚重,把身子給累壞了,其實巧玉也知道,男子漢,正當年,累是累不垮的,倒是閑著,可以把人閑出病來。

    巧玉每望一次,漢金都知道,他個子高,像巧玉,不像江永年,站在人群里抬下頭就能看出好遠。他看見母親在沙灘上,臉曬得黝黑,母親終于老下去了??墒沁@天,漢金卻沒發(fā)現母親出來望他。他也沒多想,以為她忙。突然,一個婦人的聲音喊他,真把他嚇一跳,婦人說:“你是漢金吧?!睗h金回頭說:“是,有什么事?”婦人說:“你去看看你媽吧,她不舒服?!?/p>

    漢金沒有把母親背回家,而是直接背到了南塘人民醫(yī)院。巧玉胸口痛。那塊痛的地方,巧玉倒不陌生,它硬邦邦的一塊,幾年前在深圳撿破爛時被人一棍子戳到的,一直沒什么事,偶爾會痛一下,很快就過去,這次痛得有些離奇,都站不起身了。

    檢查過后,巧玉坐在大廳的座位上休息,她看著兒子為她跑上跑下,一會掛號一會付錢一會拿著檢查結果去找醫(yī)生……醫(yī)生把巧玉叫到跟前,直接就要把手放在她右邊的乳房上,巧玉一縮,沒讓摸。醫(yī)生是個男的,巧玉這輩子沒讓第二個男的摸過乳房。醫(yī)生見狀,尷尬一笑,沒再堅持,看著檢查結果直接說:“十之八九是乳腺癌,你們還是去大醫(yī)院吧?!?/p>

    事情就在一日之間,從天堂掉到了地獄。

    癌,這個猙獰的字眼,它盯上了江永年,如今還不能放過巧玉。巧玉堅持不去廣州,她可不想像江永年那樣,錢花了,人也沒了,家破人亡。她寧愿人亡,也不能家破。漢金至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他跟姐姐交代幾句,便出去了。等漢金晚上回來時,手里用塑料袋提回了五萬塊錢。巧玉問,錢哪來的?漢金說,同學借的。巧玉說,趕緊還回去,我不去廣州。漢金沒說話,進屋幫母親收拾衣物,收拾好衣物,漢金才說:“媽,明天早上的車,車票我已經買好了?!?/p>

    巧玉說不出話來,淚水簌簌往下掉。

    巧玉真的不想死,她舍不得死,眼下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她還想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哪怕它總是在不經意間,突然拐彎,也總比沒路強。

    在廣州的醫(yī)院里,巧玉無時不刻不在盼望著醫(yī)生能突然跟她說:“你好,恭喜你,是誤診,你根本就沒病?!被蛘哒f,“奇跡發(fā)生了,你的病竟然好了。”然而,在這個陌生的燈火蒼白味道奇怪的場所里,即使做一下B超,都得往醫(yī)生的衣兜里塞紅包。巧玉恨不得馬上離開,她每在醫(yī)院住一天,死后就會多給兒女留下一份債。確實,幾萬塊錢很快就花完了。巧玉接受手術、化療,右邊的乳房割掉了,一頭烏黑的毛發(fā)也已經掉光了。巧玉從沒有這么丑過,她簡直不敢見任何人。她后悔當初沒堅持,她真不應該到醫(yī)院的,要是她能體體面面的,在家里,多活那么幾天,死也死得算是有尊嚴。

    期間漢金又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每一次都能帶來幾萬塊錢,這讓巧玉充滿疑惑,哪位同學那么好,能這么借錢給漢金?漢金不說,巧玉也沒法知道。但她猜想,事情肯定不是他說的那么簡單。有一次,巧玉趁漢金上廁所,偷看了他剛從南塘背來的包,發(fā)現包里放有磚頭一樣的兩塊用報紙包起來的東西,拆開一看,竟然是冰毒。巧玉一下明白了,原來漢金在幫人帶貨,從南塘到廣州,一次能賺五萬。

    漢金其實也沒辦法,他的同學替代周作甫成了南塘新毒梟。漢金那天晚上去找同學借錢,同學就說:“錢有,但不會借給你,不過你可以賺。”漢金說:“我賺?!?/p>

    四公斤的冰毒,要是半路被查獲,漢金就跟周作甫一樣,得坐一輩子大牢。巧玉不能害了兒子,她還需化療五次,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美麗這時也打電話來,說準備把開發(fā)區(qū)的房子賣了。美麗邊說邊哭。巧玉說,你們千萬不能賣房子,我寧愿死也不會賣房子,誰敢賣房子,我立即死給你們看,家和人,必須留一樣……

    掛了電話,巧玉突然感覺腦袋一片空白,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引領著她。巧玉走出醫(yī)院,來到大街上。街上人真多,男女老少,腳步匆匆。巧玉尋了一塊樹下陰影,坐了下來,看著人流發(fā)呆。她想起她初到深圳時,也喜歡看著人流發(fā)呆:哪來這么多人?他們又將去到哪里?巧玉胡思亂想。

    一個柱著拐杖的乞丐走近巧玉,向她伸出手中的缽。

    巧玉說:“對不起,我沒錢?!?/p>

    乞丐說:“你怎么坐在路邊?”

    巧玉說:“我長了癌,右邊的乳房割掉了,只剩下一邊。你沒看出來嗎?”

    乞丐說:“我沒看出來,我只看你的臉?!?/p>

    巧玉說:“那你也應該看到我的頭發(fā)全掉光了。”

    乞丐說:“我沒看見,我只看你的心?!?/p>

    巧玉抬頭看了一眼乞丐,這是一個黑乎乎的老頭。巧玉感覺像是在做夢。

    巧玉說:“你能帶我走嗎?”

    乞丐說:“你想走嗎?”

    巧玉說:“想,我想走得遠遠的,不讓人們找到?!?/p>

    乞丐說:“那好吧,你跟著我,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沒有人會在那找到你?!?/p>

    巧玉于是起身跟著乞丐走了。他們在大街的前面拐了個彎,隨即混進了熙攘的人流。巧玉緊隨乞丐,看著乞丐的背影,卻越看越像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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