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性質略說

潘定武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245041）

司馬遷《報任安書》有言：“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著述宗旨可謂彰明昭著。2000多年來 《史記》無疑首先被看作一部史著，但《史記》畢竟又是一部內(nèi)含極為豐富復雜的空前巨著，其內(nèi)含愈豐富，其性質就愈難一言以蔽。古代關于《史記》性質就有史學、子學以至經(jīng)學等不同觀點?，F(xiàn)代以來，又產(chǎn)生了《史記》是一部學術史、政治史乃至文化復仇之書等諸種觀點。以上觀點雖都不無一定的合理性，但又都有一定的偏頗。應當以歷史的、立體的和發(fā)展的眼光來考察《史記》，才能全面把握這部經(jīng)典的內(nèi)涵與性質。

一、從先秦兩漢著述看《史記》

世界各民族文化學術在早期幾乎都經(jīng)歷了由混沌到分裂的過程，中華民族早期的學術文化在整個先秦以至漢代都基本呈現(xiàn)為文史哲不分的狀態(tài)。先哲思想，往往將天地自然與政治制度、社會問題乃至人類自身相合，所謂“天人合一”、萬物一體；先秦著述，往往并無明確的分類，唯有述、作的區(qū)別，這是古今共識。章學誠既有“六經(jīng)皆史”[1]1之說，又有“六經(jīng)皆器”之論：“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經(jīng)，以謂六經(jīng)載道之書也，而不知六經(jīng)皆器也。《易》之為書，所以開物成務，掌于《春官》太卜，則固有官守而列于掌故矣?！稌吩谕馐罚对姟奉I大師，《禮》自宗伯，樂有司成，《春秋》各有國史。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經(jīng)，別為儒學一門，而專稱為載道之書者?！盵1]132一切學問同出自于人倫日用，而皆用之于治國經(jīng)世。春秋以降，雖然“道術將為天下裂”，但一方面學術的分化絕非一朝完成，另一方面學術分化與文化整合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妒酚洝氛且徊慨a(chǎn)生于大一統(tǒng)時期的對前代文化大整合的空前巨著。

司馬遷于 《史記·太史公自序》言其著述之意曰：“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庇衷唬骸柏蕝f(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逼湟虼笠唤y(tǒng)盛世的感召和自身使命感之驅使，意欲吸納經(jīng)傳、整合百家的著述宗旨甚明。

在司馬遷看來，“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洞呵铩方^不是一部簡單的歷史，而是別是非、明人倫的承載帝王大道的經(jīng)典。而《易》之著乃是“能彌綸天地之道，……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易·系辭上》），“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易·說卦》）。 所謂“彌綸天地之道”，“窮理盡性命”，同樣表明《易》乃是一部籠蓋天理人倫大道的著作。 《詩》、《書》、《禮》、《樂》雖各有所長，要皆歸于辨事理、明人倫，所謂“六藝于治一也”（《史記·滑稽列傳》）。

司馬遷還認為，以《春秋》為代表的六經(jīng)（六藝）同樣是戰(zhàn)國秦漢以來諸子百家的源頭，“百家學說可以通過不同途徑走向以《春秋》為核心的六經(jīng)異傳的歸宿”，[2]13因之，“百家雜語”與“六經(jīng)異傳”雖殊途而又同歸。各家各派雖觀察的眼光與思考的角度有異，但所關注的范圍都絕非偏于一隅，而是整個社會歷史、天理人倫。稍前于《史記》而誕生的《淮南子》最能說明此點?！痘茨献印ひ浴吩唬骸胺蜃鳛闀撜?，所以紀綱道德，經(jīng)緯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諸理，雖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觀終始矣?！魟⑹现畷?，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權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風，以儲與扈冶。玄眇之中，精搖靡覽，棄其畛挈，斟其淑靜，以統(tǒng)天下，理萬物，應變化，通殊類，非循一跡之路，守一隅之指，拘系牽連之物，而不與世推移也。故置之尋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盵3]1462-1463《淮南子》所要弘揚的是天地間至為廣大光明的道理，其以“鴻烈”冠名，正在于此。

司馬遷遭李陵之禍，“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故“自托于無能之辭……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所以忍辱含垢，正是因其清醒地認識到自身肩負的歷史責任，并別無選擇地通過垂法后世的“立言”（著述）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因此，其所追求的正是在全面考察前代歷史文化的基礎上，深刻思考天道人倫的分合關系和古今社會人事演變之大勢。唯有在縱觀先秦以來文化學術的基礎上，才能真正理解司馬遷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含義。

二、《史記》性質面面觀

1.史學：《史記》的基礎

司馬遷生當西漢前期，深受大一統(tǒng)盛世精神的激勵，領受其父司馬談“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的教誨，以不世之才整合先秦以來歷史資料，形成了一部貫通古今，涵蓋人類社會全部歷史乃至天文、地理一切知識的 《史記》，堪稱真正的大歷史。在中外歷史上，司馬遷都無疑為第一個真正具有全局歷史眼光的人，他將眼光投射到社會歷史的各個角落、各種群體，心中既有全人類的歷史，又進一步關注天人關系，關注人類生存發(fā)展的社會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

司馬遷不但具有對待史實的嚴肅態(tài)度，更有分析歷史的思辨眼光、科學方法。《史記》體現(xiàn)了以史學為載體，探究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和人性發(fā)展軌跡的目標。

《史記》確立以歷史人物為核心，以人明史的觀念，開創(chuàng)全新的紀傳體的體制，同時也是一種全新的史學方法，最能體現(xiàn)一切歷史首先是人的歷史的本質，因而《史記》可謂最能體現(xiàn)歷史之本質與面貌。更進一步，《史記》又以紀傳體為主體，構建了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既相對獨立，更相互配合構成一個縱橫交錯、有機完整的歷史體系，使其具有空前的歷史內(nèi)涵和史學意義。因此，梁啟超盛贊司馬遷為“史界第一創(chuàng)作家”、[4]4629“史界之祖”。[4]4095

對于《史記》所以能毅然打破舊的史體，開創(chuàng)新的紀傳體，可永雪論曰：“司馬遷的《史記》……不止是一部歷史著作，同時是一部人的贊歌，而這也正是《史記》為什么不用編年、分國、記言、記事這些已有體裁而開創(chuàng)紀傳體，創(chuàng)立傳記文學的根本原因?！盵5]9司馬遷熱情書寫歷史人物、謳歌歷史人物，是先秦以來中華民族理性精神高度覺醒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司馬遷偉大人格的突出顯現(xiàn)。

的確，《史記》首先是一部以人為中心的載史之文，且是一部空前的全史、通史、大歷史。史學無疑是《史記》的基礎，司馬遷因此也被當之無愧地稱為中國歷史學之祖。

2.子學：《史記》的靈魂

《史記》不僅為一部真正的大歷史著作，而且更體現(xiàn)了作者對歷史的批判與選擇。司馬遷明確表達了寫什么、不寫什么和怎樣寫，突出體現(xiàn)了對歷史、人生的敏銳觀察和獨到思考。在探究打通天人、古今種種關系中顯現(xiàn)歷史人物的心靈世界，表達自己對宇宙人生的獨到之見。《史記》既是一部展現(xiàn)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遷的社會史詩，也是一部融匯歷史人物和作者個人心靈律動的心靈史詩。

“一家之言”的內(nèi)含：思想內(nèi)容上，批判地融貫百家，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表達對歷史人事的獨到思考；寫人上，兼展人物個性與共性；風格上，最具個性化的史著、不可重復的著作。

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稱：“（司馬遷）著書最大目的，乃在發(fā)表司馬氏‘一家之言’，與荀況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質正同，不過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發(fā)表耳。故僅以近代史的觀念讀《史記》，非能知《史記》者也?！盵4]4629李長之先生則曰：“司馬遷的歷史實在已由廣度而更走入深度……司馬遷的歷史已經(jīng)能夠探求到人類的心靈。所以他的歷史，乃不唯超過了政治史，而且超過了文化史，乃是一種精神史，心靈史了?！盵6]204的確，《史記》堪稱一部最具情感的史，一部最具個性的史?！妒酚洝坊肓俗髡叩臅缡狼閼眩餐滑F(xiàn)了作者的人生價值。它將歷史風云與心底波瀾完美結合，因而既是一部實錄式的社會史詩，又是一部司馬遷個人特殊的心靈史詩。

3.經(jīng)學：《史記》的追求

司馬遷表述其著述宗旨之語實際顯現(xiàn)了其隱然為帝王師的心態(tài)，因此他雖然口頭稱其《史記》不可與《春秋》比擬，但其“繼《春秋》”之目的始終深植內(nèi)心。撥亂反正、存亡繼絕無疑是太史公著述的最高追求。因此，司馬遷的著述不僅是一部歷史，也不僅要借歷史人事表達其深刻的見解，而且明確要為統(tǒng)治者、為帝王提供借鑒：顯善惡，正得失，述往事，思來者。

只是司馬遷雖然景仰孔子，且時時“折中于夫子”，但《史記》并非以《春秋》為圭臬，更非對儒家經(jīng)典亦步亦趨，而是尚其意、取其靈魂，同時又有對經(jīng)學的突破、超越。其“成一家之言”的作史宗旨本身就是對經(jīng)學思想的大膽突破。其經(jīng)過深思熟慮而確定以人物為中心，并在綜括前代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紀傳體，在形制上完全突破《春秋》及其三傳的窠臼。在對待天人關系、古今關系、君臣關系、義利關系等核心問題上，司馬遷幾乎都表現(xiàn)了對先圣的超越。

在君臣關系上，司馬遷更接近于孟子而比孔子更加強調君臣關系的和諧與平等，且更加強調君的責任，在對待國君的態(tài)度上更體現(xiàn)了大膽的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的原則；在義利觀方面，司馬遷一方面深知好利輕義之弊，另一方面并不否認求利求富，甚至肯定“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貧富之道，莫之予奪”（《貨殖列傳》），贊同自由與自然的求利求富。尤為突出的是，司馬遷第一次明確地提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著述宗旨，努力在更高更系統(tǒng)的層面上洞察古今歷史演變、探究天人關系，不但超越了一切前代史著，而且超越了儒家經(jīng)典，體現(xiàn)了更加深邃的文化視野和更加積極主動的文化責任與歷史擔當。包世臣論《史記》曰：“明為百王大法，非僅一代良史而已?！盵7]20洵非虛言。

4.文學：《史記》的風神

西漢大一統(tǒng)的時代精神和其自身豐富的閱歷促成了司馬遷藝術家的浪漫與好奇，使其行文疏蕩而多奇氣。李陵之禍又使他陷入難以自拔的幽憤痛苦之中，而痛苦恰是藝術的搖籃，正是這種近乎悲狂的心態(tài)形成了其藝術創(chuàng)造的巨大內(nèi)驅力。只是如果就此認為司馬遷將個人的痛苦以至怨憤注于《史記》之中，使其成為一部“謗書”，則不但有損于司馬遷的偉大人格，而且更貶損了《史記》的空前價值。司馬遷雖有時難掩其激情的鋒芒，但作者對歷史的深邃思考與卓越見解，特別是明確的著述宗旨，一仍體現(xiàn)于《史記》之中，其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始終沒有淹沒于情感洪流之中。誠然，種種因素造就司馬遷具有典型的藝術家心態(tài)，其不世才情處處揮灑于《史記》之中。《史記》中大量的“以文運史”以至“以情御史”之處歷歷可見。作者在著史中時時“神與物游”，與歷史人物同哭歌。這種在體現(xiàn)實錄精神的同時又努力以藝術家的心態(tài)著史，融入自己的寄托與情懷，本身又是其重功名的主動精神的體現(xiàn)：“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藝術化的著史使《史記》實現(xiàn)了全面意義上的“一家之言”?！妒酚洝吠怀龅奈膶W性也使其不但成為古代史著中最具個性與風神的一部，而且也使其成為古代史文的遙不可及的巔峰。

《史記》突出的文學性自唐宋被正式闡發(fā)，明清時期則已確立了《史記》文學經(jīng)典的地位。明清文學評點家雖然幾乎將《史記》視作一部文學作品有失偏頗，但無疑深化了對《史記》文學性的認識?，F(xiàn)代以來，對《史記》文學內(nèi)涵的發(fā)掘繼續(xù)深入，而魯迅“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經(jīng)典品評，更將《史記》史學和文學兩方面價值提升到極致。只是有兩點仍需注意，一是《史記》的文學與史學本不可分割，且其文學內(nèi)涵無疑建立在史學基礎之上；二是史學或文學尚不能完全涵蓋《史記》的全部，或曰稱《史記》為史學名著、為文學名著或為史學兼文學名著均不夠全面。另外，作為文學性極高的紀傳體著作，《史記》被視為中國寫人文學的真正開端自有道理，但如果因此而僅視其為一部文學著作，甚或夸大其小說因素而以傳奇小說視之，則未免忽略了《史記》的主流性質，也忽略了司馬遷崇高的創(chuàng)作宗旨。

三、結 論

韓兆琦先生在《關于〈史記〉的性質及其他》中說：“一部杰出文學的、歷史的、集先秦文化之大成的百科全書的《史記》，正像一座山，聳立于世界文化之林；正像一顆不落的星辰，燦爛的照耀在歷史的長河之上?！盵8]5此一看法比較全面，但稱《史記》為百科全書仍不足以真正揭示其性質?！妒酚洝窡o所不包、異常豐富的內(nèi)容無疑可以擔當起百科全書的稱號，但《史記》的巨大價值卻又遠遠超越了百科全書的工具書意義。

《史記》非單純之史著，更非現(xiàn)代意義之文學作品，稱之為“百科全書”亦并不確切，《史記》實際上在史學、子學、經(jīng)學和文學之間構筑了一道互通互融的橋梁，并成就了“一家之言”的典范?！妒酚洝肪哂惺穼W的基礎、子學的靈魂、經(jīng)學的追求、文學的風神。《史記》牢籠天地人生，堪稱經(jīng)天緯地的大文章?！妒酚洝肥谴髿v史與大文化、社會史與心靈史的高度融合，是民族文化的結晶與元典之作。

[1]葉瑛.文史通義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陳桐生.《史記》與諸子百家之學[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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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永雪.史記文學成就論衡[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2.

[6]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

[7]包世臣.藝舟雙楫[C]//藝林名著叢刊.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3.

[8]韓兆琦.關于《史記》的性質及其他[J].語文學刊，19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