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善美的尋找發(fā)現(xiàn)之旅——試論《壞話一條街》的主題

薛艷妮

（瓊州學院，海南三亞572022）

《壞話一條街》是劇作家過士行繼《鳥人》、《棋人》、《漁人》這“閑人三部曲”之后完成于1998年的作品，由素以新潮、先鋒著稱的孟京輝導演執(zhí)導。本劇通過槐花街的三個外來者（搜集民謠的耳聰、觀賞槐花的目明和從精神病院逃出來并追蹤前二者至此的神秘人）在槐花街的所聞所見所做，“揭示一種中國所獨有的生存狀況：‘每個人都在被壞話包圍和傷害’，并對那種‘存在于很多人骨子里的劣根性’進行諷刺和批判”[1]（P.54）。然而，由于作者對“壞話”的技巧性的偏愛和展示，使得“諷刺和批判”的意義在大段的民謠、諺語、歇后語和繞口令等體現(xiàn)民間智慧的語言中消褪，靜思之，在華章妙語筑就的表層喧鬧底下，劇作者似乎更想通過這個劇，呼喚美好人際關系的回歸。過士行曾在談到本劇的創(chuàng)作源起時，說他“有感于我國的民情，民情經過‘文革’后受到嚴重破壞，許多人都喜歡說別人的壞話，不說好話。”[2]（P.17）在時隔十四年后的今天，話劇中所反映的社會問題依然嚴峻，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因而在揭露時弊警醒民眾這個方面，這部話劇敲了一記響鐘。而觀眾也正是在賞劇的同時，獲得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審視和思考，并跟隨劇中人踏上尋找發(fā)現(xiàn)真善美的旅程。劇中外來者尋的是美的槐花，好的民謠；發(fā)現(xiàn)的是壞話彌漫，槐花不開；但麻木的居民在獲得拯救之后清醒，人與人之間真善美的回歸仍不失希望。

一、尋找：槐花開，民謠傳

年輕的民謠收集者耳聰和專程來看槐花的目明來到了槐花街，在這條古街上引起眾聲喧嘩。追蹤他們而至的神秘人是個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福爾摩斯綜合癥患者，可能給街上的居民帶來危險，醫(yī)院方派人來尋找他，要將他帶回去。槐花街的居民們也紛紛加入了這次追捕行動。

他們都在尋找。目明希望借著望遠鏡看到傳說中香飄滿街的槐花，到了夏天，一串串開出滿樹的雪白。繁密中透著清香淡雅的槐花，是自然美的象征，他專程來到這里，想目睹槐花美麗綻放的全過程，這是對美的追尋。耳聰來收集民謠，民謠是民間智慧的結晶，是人文精神的財富，應該代代相傳，她所關注的，是人文精神的美；而在整場話劇中，她對民謠文化的熱愛、對工作的熱情和對她心目中的“民謠高手”的崇拜和單純的愛，都體現(xiàn)出她的真誠和善良。從醫(yī)院中逃出來的神秘人，毫無根據(jù)地認定耳聰和目明是建筑公司派來拆古街的，因而阻止他們的行動，這種行為看似無稽，但他句句講得合乎情理：舊長城遺址要保護，古建筑要保護，人民是最不怕麻煩的，他反對翻修長城，反對拆古街……透過表層的無邏輯來看，護士和居民們尋找的精神病人實際上是個“真”人。精神病院護士這個在世人眼中是“守護天使”的群體，代表著槐花街外部世界荒誕秩序的維護者，他們與槐花街眾多自私自利卻好管閑事的居民形成合流，尋找并抓捕“真”人的他們，在行動的過程中，體現(xiàn)了時代環(huán)境影響下，人性“惡”無所不在的劣跡。

綜上，耳聰和目明是“美”的尋找者；耳聰是“善”的化身，是“美”的傳播者；精神病人是“真”的維護者和執(zhí)行者。正如話劇開始并貫穿全劇三次由耳聰吟誦的民謠“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扒槐椏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么？女望槐花幾時開”[3]（P.215）所表現(xiàn)的一樣，人們對美和愛充滿期待，而槐花街的住戶們只不過是在壞話包圍的環(huán)境中，原本真善美的心靈被蒙蔽了。眾人的努力尋找，得到了令人震驚的發(fā)現(xiàn)。

二、發(fā)現(xiàn)：壞話彌漫，槐花不開好幾年了

耳聰一到槐花街就被當?shù)刎S富的民謠吸引住了，她發(fā)現(xiàn)此地男女老少不論從事什么工作都能脫口而出精彩的民謠，當即決定留在這里做收集工作，耳聰?shù)酱说氐膶ふ摇八坪酢睋碛袠酚^的前景。而童男童女告訴目明，這里的槐花不開已經好幾年了，他看到的樹上白色的東西實際上都是塑料袋，這是一個絕望的發(fā)現(xiàn)。兩相對比，一喜一悲，故事從一開始就交雜著兩種感情。但目明始終堅信：槐花總會開的，正是這種信念支持他留下來。神秘人的出場有插科打諢的效果，但精神病人的身份又讓一切變得合情合理，他強加給耳聰目明的建筑公司員工的身份揭示出居民們?yōu)榱俗陨砝鎸幵覆鸬艄沤值淖运健Ｒ舱驗樗麩o理地摔掉目明的望遠鏡驚醒了目明才讓民謠的本相浮出水面，繼而目明用清掉耳聰?shù)拇艓н@一極端激烈的行為讓她認識到，她所收集的民謠實際上是槐花街無所不在的壞話。壞話彌漫，槐花不開已經好幾年了，看似荒謬的因果關系，卻是編劇的匠心獨具，用美的消遁、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道出了人們內在的精神文明的危機。

壞話對人心的腐蝕作用是通透徹底的，整條街，老中青三代無一幸免?；ò缀雍袜嵈髬尨碇弦惠?，盡管他們有著豐富的人生閱歷，也有過純真年代，但文革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無法逃脫的印記：花白胡子是民謠高手，其舌戰(zhàn)群儒之勢見出“溜舌頭”的功力。但他并非惡意出擊，而是被迫應對。半截話后的嘆息掩蓋不住他對人的真誠。兒子離家出走留下癱瘓的年輕兒媳妞子，花白胡子在自家簡陋的小屋里照顧她的生活，卻惹來外面的風言風語，阻斷了他續(xù)弦的可能。鄭大媽的丈夫文革后留下的房產被眾人覬覦，他們不惜惡語中傷老太太并在她家順手牽羊占便宜，在壞話的圍攻中，孤弱的老太太顯得格外無助。兩個老人都不會主動說人壞話，偶爾出口也是為了給自己辯護。他們無法改變眾人說壞話的現(xiàn)狀，只能被動地適應這種狀況?；被ń值闹心耆后w是壞話滋生和傳播的主體。他們住房困難，生活窘迫，物質匱乏，精神貧困，好管閑事，在損人不利己的行為中尋找精神的滿足?！拔覀冇袥]有好處沒關系，只要你沒好處我們就干！”[3]（P.304）這就是他們行為的準則，在這個原則的指導下，他們詆毀花白胡子，欺負鄭大媽，捆綁精神病人。成年人的這種思維是可悲的，欺軟怕硬，外強中干，提到打沖鋒就畏葸不前，一旦有人出動就群起而攻之。這種集體無意識嚴重地影響了周圍的人。以童男童女為代表的年輕一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他們興高采烈地說著大人們的語言—壞話，一系列的惡作劇顯示出孩子們完全失去了童真，他們無意中感染上了說壞話的毛病，并在兒童的游戲中讓壞話四處蔓延。至此，壞話彌漫的局面形成。

居民們忙于攻擊他人尋求樂趣而無暇他顧，壞話彌漫，精神文明在此呈現(xiàn)出一派烏煙瘴氣，曾經香飄滿街的槐花不開好幾年，是生存環(huán)境惡化的客觀表現(xiàn)，也是人性中真善美被嚴重壓抑的象征。

三、拯救：槐花開了

最早揭出壞話真面目的是“真”人—精神病患者，他是最初的拯救者。他首先通過從醫(yī)院逃離實現(xiàn)自救：“沒有一個國家的醫(yī)院像中國的這樣容易讓病人逃跑”[3]（P.253），醫(yī)院管理不嚴，醫(yī)生工作馬虎，“醫(yī)生總是忘了給他（病友）吃藥”[3]（P.255），甚至行為粗暴，為了抓回神秘人，這群“白衣天使”竟然不惜砸壞鄭大媽家的門。在這里，醫(yī)生是權力的支配者，是社會的主流力量，他們的強勢卻指向“惡”，形成對以神秘人為代表的“真”的壓制。因而，他的逃離首先是一種自救；之后，他又去救人。

他砸掉望遠鏡拷問目明，讓目明從偷望遠鏡的行為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性惡，繼而用審視的眼光重新看待槐花街的居民，看待流行的民謠，并逐漸清醒；然后目明清掉耳聰?shù)拇艓?，向她一一揭示民謠為“壞話”的真面目，從而喚醒耳聰。話劇的氣氛也在此時發(fā)生了逆轉：民謠即是壞話，一心相許的神秘人被認為是精神病人，耳聰?shù)膶ふ矣上厕D悲；目明苦心等待的槐花卻解除枷鎖一般在沉寂幾年之后燦然綻放，他的尋找由悲入喜。他們實現(xiàn)了相互拯救，從而，這三個外來者站在了清醒者的行列，形成了拯救槐花街居民的力量。

引起最大轟動的還是神秘人對妞子的拯救。因為丈夫的無情出走，加上外面壞話的侵襲，妞子成為一個言語困難的癱子，這實際上是她通過逃避以實現(xiàn)自我保護：腿腳不便整天待在家里可以避免聽到“壞話”，而語言能力的退化確保她自己不講壞話。妞子的潔白紗裙和年輕的身體是美的代表，而她的現(xiàn)狀表明在壞話的侵襲下“美”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神秘人正是把握了她的這種心理，才能對癥下藥，治好她的腿，并恢復了她的語言能力，而最終拯救，則是帶著她永遠地離開槐花街這個被污染的環(huán)境。

妞子的康復成為槐花街的一個奇跡，在居民中引起巨大的震動。事實讓他們逐漸清醒。當然首先清醒的是花白胡子，因為他本身并沒有“壞”的基因，只是在長期的生活中，適應了這種狀況。他朗聲誦到：“從槐花胡同到葵花胡同，穿梨花胡同到杏花胡同，走棗花胡同，奔李花胡同，千萬別走天花胡同，見著燈花胡同，出了桃花胡同，就是百花胡同—就是別在槐花胡同！”[3]（P.303）這是槐花街唯一一首不是壞話的民謠，揭示出槐花胡同一鍋黑也會把近墨者染黑的境況，呼吁人們不要在“壞”的環(huán)境中丟失“真善美”。

全劇在居民們“槐花開了！”的驚呼聲中結束，困住槐樹的白色塑料袋紛紛落下，樹木恢復自然的生長，槐花開成為可能。代表自然美的槐花的再次開放也象征著人文環(huán)境逐漸凈化——當人們逐漸擺脫壞話的時候，也就是真誠信任善良友愛重新建立的時候，良好的人際關系的復歸煥發(fā)出希望。這也正是編者的題旨所在。

從尋找發(fā)現(xiàn)到省悟拯救，起先真善美在和“壞”的對峙中敗下陣來，槐花街成了“壞話”統(tǒng)治的地域，三個外來者的到來既是來此地尋找“真善美”，他們本身也充實了這種力量，從而打破了當?shù)氐木置妫瑢崿F(xiàn)“真善美”的復歸。綜上所述，《壞話一條街》是作者對被丟失的真善美的人間真情的呼喚，并通過這部話劇，對此寄予美好的希望。

[1]鄒紅．“話”的凸現(xiàn)與“劇”的淡出——從《壞話一條街》看近年來話劇發(fā)展的一種趨勢[J].戲劇文學，1999，（1）．

[2]冼濟華．《壞話一條街》的幕前幕后[J].戲劇之家，1998，（6）．

[3]過士行．壞話一條街：過士行劇作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