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杜鵑向土地——艾青詩作《我愛這土地》賞析

郝竹梅

（山西省司法學(xué)校，山西 太原 030006）

我愛這土地

艾 青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一、作者身世與詩作背景

艾青（1910-1996），原名蔣海澄，1910年出生在浙江金華一個中等地主家庭。由于算命先生說艾青命里克父母，于是，父親把艾青送往同村一個貧苦婦女大葉荷的家中哺乳寄養(yǎng)。艾青在大葉荷的家中寄養(yǎng)了五年，這其間塑造了他樸實、正直、善良的性格。被領(lǐng)回家依然受到冷遇，他說自己“成了家里的新客”，說自己在“冷漠和被歧視的空氣里長大”。

1929年艾青在法國學(xué)習(xí)繪畫，1932年初回國，在上海加入中國左翼美術(shù)家聯(lián)盟，從事革命文藝活動，不久被捕。在獄中寫了不少詩，其中包括他獻給大葉荷的深情贊歌《大堰河——我的保姆》，寫此詩時第一次用艾青的筆名，并因此一躍而成為詩壇新星。

從此，詩人踏入了為我們民族的命運歌唱與吶喊的行列，寫下了大量詛咒黑暗、向往光明、歌唱土地和人民的詩歌。他的詩鼓舞和激勵著無數(shù)熱血青年走上為民族事業(yè)而戰(zhàn)的革命道路。他的主要詩集有《大堰河》、《火把》等，詩作有《向太陽》《黎明的通知》等，都很有名。在中國新詩發(fā)展史上，艾青是繼郭沫若、聞一多等人之后，又一位推動一代詩風(fēng)并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的詩人，在世界上也享有聲譽。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到了1938年，日本侵略軍連續(xù)攻占了華北、華東、華南的廣大地區(qū)，所到之處瘋狂肆虐，妄圖摧毀中國人民的抵抗意志。中國人民奮起抵抗，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斗爭。詩人在國土淪喪、民族危亡的關(guān)頭，滿懷對祖國的摯愛和對侵略者的仇恨，寫下了這首慷慨激昂的詩。

二、“歌唱之鳥”與“土地”等四個意象

“假如我是一只鳥”，全詩用一個出人意料的假設(shè)開頭，引起人們的疑問?！拔乙矐?yīng)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應(yīng)該”是一種本分，是一種義務(wù)，是一種責(zé)任，是一種不假思索順乎自然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皯?yīng)該干什么？”，去歌唱，去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古詩有“自在嬌鶯恰恰啼”，有“隔葉黃鸝空好音”，鳥的歌聲都是婉囀悅耳，作者這里卻反其道而用之，別有深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作者的意象漸漸明朗?！八粏〉暮韲怠闭f明這是一只飽經(jīng)磨難，用全部生命力量在歌唱的小鳥，正因為唱得竭盡全力，正因為唱得恒久，才使喉嚨嘶啞，同時嘶啞一詞也給人帶來一種難言的悲情和凝重感。這只鳥就是文天祥詩中“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那只啼血的杜鵑，它是一只永不停歇地對土地、對祖國啼唱的杜鵑鳥。鳥就是詩人，詩人就是那只深愛著祖國面對侵略者永不屈服的杜鵑鳥。

“這被暴風(fēng)雨所打擊著的土地”，“土地”是鳥兒用生命歌唱的第一個對象。土地本來總給人以厚重感、渺遠貌，土地上本應(yīng)萬物勃發(fā)、欣欣向榮，而此刻的土地卻被暴風(fēng)雨強烈而無情地沖刷著、毀滅著。樹木零落，風(fēng)雨飄搖，這正是國土遭受日寇欺凌的真實寫照。當(dāng)時日寇瘋狂肆虐，草菅人命，所到之處，生靈涂炭。艾青在《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有著相似的描寫：“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悲憤的河流”，河流是鳥兒用生命歌唱的第二個對象。“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土地上的河流總是滾滾流淌，永不停息。然而詩人筆下的河流卻非現(xiàn)實之河，而是人的情感聚集成的一條河流，這是一條怎樣情感的河流啊，這是一條屬于全體中國人民的悲憤的河流！面對日寇鐵蹄的踐踏凌辱，面對流離失所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人民，面對滿目瘡痍的祖國河山，千百年來生活在這片熱土上的每一個炎黃子孫都會悲從中來，由悲而憤，怒不可遏。“永遠洶涌著”，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只要敵人來侵犯，人民這條悲憤的河流就會永遠洶涌澎湃。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風(fēng)”是鳥兒用生命歌唱的第三個對象。風(fēng)有時輕的只有樹葉兒感受得到，有時狂的整個世界都能感覺得到。詩人筆下的風(fēng)正是讓世界驚駭?shù)娘L(fēng)，這是人民面對侵略者不屈不撓抗?fàn)幍目耧j颶風(fēng)。敵人的侵略一日不止，人民被激怒的風(fēng)就會一日不止地吹刮，直到趕走侵略者。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黎明”是鳥兒用生命歌唱的第四個對象。這一對象較前有明顯不同，“黎明”到來，陰霾散盡，太陽即將露出笑臉，萬物靜穆而萌動，一切柔和溫馨而美好。詩人一方面實寫黎明，它象征著充滿生機的解放區(qū)，這正是那無比溫柔的黎明；另一方面虛寫，可看作是對民族解放戰(zhàn)爭所抱的堅定必勝的信念，相信溫柔的黎明一定能夠到來。

鳥兒歌唱的四個對象中，“土地”是重心，其它三個都依托于此。正當(dāng)讀者沉浸在詩歌一系列意象中，詩篇卻陡然來了一個大轉(zhuǎn)折，一個破折號引出了下一個意象。

“——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兵B兒啼血而死，生前不停地對土地歌唱，死后全部歸還土地?！吧缦娜A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鳥兒生于斯、長于斯、養(yǎng)于斯、歌于斯、死于斯，最后葬于斯。土地即祖國，鳥兒一生都在為祖國吶喊歌唱，死后全部歸還給祖國，不僅魂歸土地，而且連最不容易腐爛的羽毛也一定要腐爛在土地里面，讓身軀肥沃土地。鳥兒對土地愛得執(zhí)著，這份摯愛正寄寓著詩人為祖國獻出一切、至死不渝的決心。

三、詩眼：對“土地”的深沉之愛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從假設(shè)到寫實，從寫鳥到直接問自己，詩人展現(xiàn)給我們一個近景特寫：詩人靜靜地站在那里，凝眸土地，眼里噙滿淚水……，無一言無一語無一聲，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分明感到了他內(nèi)心的洶涌澎湃。那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感情，有對土地的摯愛，有對侵略者的悲憤之情，有對人民反抗戰(zhàn)爭的搖旗吶喊，有對未來勝利的憧憬……，何以腹內(nèi)輾轉(zhuǎn)？何以眼里常含淚水？歸根到底是因為詩人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六個沉重的點，似乎涌動著潛流地火般的激情，更為沉重持久地叩擊著讀者的心房。

第二節(jié)詩人不再采用象征手法，而是寫實，是直抒胸臆。詩人對祖國深沉的熱愛之情就蘊涵在這樸實平易的一問一答中，它是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是詩人的心靈自白。它像誓言一樣莊嚴，像鮮血一樣凝重，雖然很平實，卻有著驚天動地的震撼力。

古人云：“詩言志”，詩歌是抒情的載體。詩人在這短短的兩節(jié)詩里用心歌唱，用靈魂歌唱，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歌唱；歌唱我們神奇的土地，歌唱我們勤勞勇敢頑強的人民，歌唱祖國燦爛的未來。這一種深沉博大的愛國情感，怎能不讓詩人眼里常含淚水！怎能不讓每一個有熱血的中國人眼里常含淚水！

四、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

詩人除了用心靈歌唱土地外還運用了一系列的藝術(shù)手法來抒寫自己的情懷，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

其一，象征意象的運用。客觀的自然景物即“物象”，一經(jīng)詩人攝入筆端，就必然帶上詩人的情感色彩，被賦予靈性，成為了浸透著主觀意愿的“意象”。詩人對意象的選取與描繪，正是作者主觀感情的真切流露。本詩中詩人選取了一連串貼切的意象并賦予象征意義，使得意象內(nèi)涵更加豐富。

鳥是詩人的象征，借鳥的形象來表達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暴風(fēng)雨打擊的土地”是我們歷史悠久而又災(zāi)難深重的祖國的象征?！坝肋h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和“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fēng)”——“悲憤”、“激怒”象征了反抗精神，“永遠洶涌”、“無止息”象征著我們這個民族對列強的抗?fàn)幰恢痹谶M行著，一直沒有停止過?！皝碜粤珠g的無比溫柔的黎明”是充滿生機和希望的解放區(qū)的象征。

其二，假設(shè)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詩人以“假如我是一只鳥”虛擬，歌唱的鳥兒同時也是詩人，連羽毛也腐爛在泥土里的鳥兒也是詩人，鳥兒與詩人合二為一。假設(shè)與現(xiàn)實交相輝映，通過現(xiàn)實描寫我們更能理解對著土地啼血的鳥兒，通過鳥兒這一假設(shè)我們更能理解詩人眼中常含的淚水，二者互相呼應(yīng)，缺一不可。

其三，通過設(shè)問升華主題。第二節(jié)“我的眼里常含淚水”的情狀，托出詩人那顆真摯的愛國之心，形象地表達了詩人對祖國的眷戀，它是那個苦難年代里一切愛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最真摯的愛的表白。自問“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然后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種感情久壓心底，經(jīng)自己一問便無法遏制噴薄而出，愛國主題隨之立現(xiàn)，詩意得到了提煉和升華。

其四，對比手法的運用。鳥兒歌唱土地、河流、風(fēng)和黎明，生命耗盡后投身土地的懷抱，與它所摯愛的土地融為一體。鳥兒生前死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而在這強烈的對比和反差中，一以貫之的乃是“鳥”對土地執(zhí)著的愛，這實際上寄寓了詩人愿為祖國獻出一切的決心。我們通過對比也更能體會詩人自始至終濃濃的愛國情。